第29章
婀娜子似乎為這一天的到來早有準備。在他的指路下, 二人閃轉騰挪,很快從一處無人看守的矮牆邊翻出了這棟府邸。
婀娜子雖身體虛弱,到底是築基修士, 勉強能跟上了渌真的速度。但一牆之隔的府邸外仍然不夠安全,兩人一鼓作氣, 趁着夜色前行,一直抵達了城根,尋了個隐蔽的地方栖身。
渌真氣喘微微, 笑道:“婀娜子,沒想到你也真有幾分本事。”
婀娜子聞言,卻沉默良久,而後低聲, 緩慢地、一字一字地懇求她:“不要,叫我婀娜子。”
“婀娜子是那些人為我取的名字, 我不喜歡。”
渌真愣了愣,垂下眼睫, 道:“抱歉,是我思慮不周全。”
婀娜常用于形容女子體态窈窕曼妙,卻被人用在他身上, 其中狎昵輕浮意味昭彰。
“無妨, ”他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眸色深深, 笑未及眼底,落在渌真眼中, 這卻是他故作堅強的表現, 不由得更內疚了幾分。
而後,他極其緩慢地, 彎下身去,匍匐在渌真腳邊,額頭虔誠地抵住她的足尖:“我從來也沒有名字,每到一處,都會被人重新賦予一個新名。誰為我取名,便是我的新主人。現在,祈求您賜予我一個名字,我願為道君的使奴。”
他擡起頭,月色下眼睛濕漉漉的,像蕭瑟秋風裏伶仃的小獸。
說罷,他甚至試圖在渌真的鞋邊落下一吻,以示誠心。
渌真驚得向後一跳,雙腳回撤,連連擺手拒絕:“不不不,我不會成為你的主人,也沒有權力擅自為人取名字。”
婀娜子撲閃着鹿似的眼睛,眼中滿是受傷之色,似乎不理解,為什麽會遭到她的拒絕。
他從有記憶起,接受的便是如何依附他人生存的教育,從來無人告訴過他,即使是茕茕孑立于天地間的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想通了這點,渌真也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她放軟了語氣:“或許,你有沒有想過,自由地,只為自己而活?”
婀娜子眼中仍是一片茫然,自由一詞離他太過遙遠,他甚至無法很好地理解其中含義,但只為自己而活一句他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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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喃喃道:“為自己而活……我嗎?”
此時東方泛白,路上開始有了人說話聲與靈獸拉車的辘辘聲,渌真一直沒有打擾他的沉思,直到不遠處城門開始吱呀地開啓,方出言提醒:“我們先走吧,剩下的,路上再說。”
從宴席上的只言片語裏她得知,此處乃是依附于一個小宗門的城池,而婀娜子的原主則是宗主子侄,其父輩俱是宗門長老,因他不過四炁之身,被留在了宗外,挂名此城的城主。
如不趁此時走,待到他蘇醒後被人發現,兩人只怕是插翅也難逃。
在昨夜劇烈的跑動中,婀娜子的傷口裂得愈發嚴重,渌真攙起他,混在最早出城的一撥人裏湧了出去。
直到城門被她遠遠甩在身後,二人才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坐在一處樹蔭下休息。
行人往來如織,婀娜子望着衣裝整齊,昂首挺胸的修士們,神情中又添了幾分沮喪,悄悄地将自己的身體往樹後藏。
渌真這才注意到,他身上始終穿着宴席時那件輕薄的紗衣,被鞭笞過的累累紅痕透過紗現出來,處處都彰顯着他的格格不入。
渌真低頭在乾坤袋中翻找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一件男款青袍。這是初見李夷江之時,被他扔到自己身上那件,後來進了夏贻城,她找人補裰漿洗了,總想着要找個機會還給李夷江。
只是頭幾個月間,他遲遲不出現,于是她也将這事兒忘之腦後,直到現在才想起來。
還好她出門時将所有物事都裝進了乾坤袋中,否則讓婀娜子穿她的衣裳,固然憑他相貌,即便是穿上了不會有多少違和。但直覺告訴渌真,這只會令他愈發想要躲避人群。
婀娜子穿上李夷江的青袍後,原本妖媚的氣質被衣裳穩重的服制中和,淩亂的披發被齊整地束在腦後,本就白淨修長的他,此時變成了一個清雅的少年。
或許這才應該是本來的他。
渌真止不住誇贊他俊朗,婀娜子聽慣了旁人對他外貌的贊賞,但往日那些人的口氣中都是輕佻淫猥的意味。而似渌真這般,目光清亮,坦坦蕩蕩地認可一名男子容貌的人,卻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感受到,姣好的容貌不是一種累贅。
婀娜子猶豫着開口道:“我方才想了,您說得對,”
渌真打斷他的話:“叫我渌真就好了。”
他颔首,續言:“渌真道君說得對,我,也想為自己活一次。“
道君在修真界中,往往只有分神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受衆人認可,得此尊號。而在婀娜子往日所處的環境裏,那些不學無術的宗門子弟修士,竟将尊號作為互相吹捧的稱呼。
是以在他的認知中,要表達對某一人的尊敬,便要用上道君二字。
渌真被他說得有些臉紅,又不好再次打斷他,便硬着頭皮頂了“道君”的名號,繼續聽下去。
“我想要……”
婀娜子的話戛然而止,幾乎是一剎那間,他的臉漲得通紅,雙目突出,皮膚上漸漸現出斑斑紅癜,像是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血管中疾走,最後在臉頰處拼出二字“逃奴”。
觸目驚心。
婀娜子看着渌真的面色一變再變,知道自己的身體一定是出了什麽變化,他氣若游絲地問道:“道君,怎,怎麽了。”
渌真面色凝重,指尖緩緩從他臉頰上的逃奴二字劃過,指下觸感凹凸,隐隐能感覺到流動感。
“生殺子母蠱。”
所謂生殺子母蠱,是限制修士的一種法術,凡種下子蠱者,身體皆受母蟲操控。常有心術不正之人用此術操控別的修士,要解蠱,除非母蟲身死。否則,分神期以下的修士,均對它無可奈何。
早在十萬年前,這一法術便因太過陰毒而被各氏族聯手封殺至絕跡,她沒有料到,竟然在諸般或精微或平常的氏族術法都失落得七七八八的今天,這個早該消失的蠱術反而仍然存在。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中蠱者,生死性命都被握在母蟲主人手中,生殺不過一念之間,故名生殺子母蠱。
渌真搖頭,輕聲道:“不,只要母蟲沒有進一步的指令,你便不會更惡化。”
“那,母蟲在何處?”
渌真不語,轉頭望向來時的方向,城門早已消失在茫茫煙塵間。
可以料到,城內那名被她捆住的胖修士已經被仆從發現,為了威脅婀娜子,催動了生殺子母蠱。但目前并不打算下殺手,他還有一線生機。
渌真後悔起自己淩晨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人殺死了事。
婀娜子已明白她的意思,絕望地閉上眼,慘笑道:“我明白了。”
“是不是我過了一個時間段後還沒有回去,他們便會催動母蟲?”他勉強再微微勾出笑意:“那就讓我在這裏死去吧。”
笑仿佛成了他的唯一會使用的表情,在面對那些輕賤他的修士時,他始終面無表情。而面對釋放善意的渌真,他同樣也只會微笑着,似乎生怕态度差一些便會被她抛棄。
婀娜子靠在樹幹上,急劇地喘息着,神思卻飄回了很久以前:“渌真,我可以叫你渌真嗎?在小時候,我也曾有過教導我的師長和父母,可我早已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只記得自己和小夥伴們一塊兒學習,我們人人都能夠修煉。”
“可後來我問旁人,他們卻告訴我,凡人中擁有聚靈炁者不過寥寥,即便是宗門子弟從小修道,也是經過精心的教導。他們嘲笑我做夢,以為自己是天才。可我知道,那不是夢。”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如果我死了,會不會收不到人間的香火。”
渌真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落淚沖動,眼前的人可能不知道,一旦邁上修道之路,便是用所有來世賭一個微乎其微的結果。
修士不入輪回,不能成鬼,沒有來世。
唯有飛升者可得永生。
“你不願意給我取名字,可是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取不出名字。你說,我叫阿羅可以嗎?曾經有一個人以為我的名字是這兩個字,我告訴他是婀娜後,他便開始用嫌惡的眼神看我。所以我想,這一定是一個比婀娜要好的名字。”
渌真吸了吸鼻子,點頭道:“阿羅這個名字很好,很适合你。”
婀娜子,現在的阿羅終于彎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弧度:“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兩個字怎麽寫?”
渌真胡亂在臉上抹一把,點點頭,正要在他手上描出字來。
“欸?你們倆在這幹什麽呢?”
一個熱心的金丹期修士看他二人一個比一個苦情,湊過來撓頭蹲下。
阿羅微微側開了臉,恰巧将面上的逃奴二字遮住了。
“又是一對私奔的小道侶?瞧這個小兄弟的模樣,是不是沒有走江湖的經驗,誤食了什麽東西?”
渌真和阿羅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大哥。
“三裏外就是梧鐘的游嶂谷啊,梧鐘道君醫術高超,你們倆咋不去呢?”
在這位金丹大哥繪聲繪色的講述之下,二人漸漸了解了他口中那位梧鐘。
此人乃合心期醫修,丹毒雙絕,卻行為古怪。凡向他求救者,不論修為高低,均需破解谷中迷陣,一旦能破解,他便可以實現此人一個願望。
大哥給自己的話打了個補丁:“我也沒去過啊,就是聽說。剛剛老遠就看見你倆在這哭得怪可憐的,想給你倆指條路,成不成我可不知道了。”
渌真一僵,懸在眼眶裏欲墜不墜的淚花停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金丹大哥:現在小年輕真怪嘿,得了病不去看醫生先握着手哭,還是言情話本子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