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議事堂內陷入了一陣尴尬的靜谧。
問不知鼓着一對眼珠子, 表情古怪地在渌真與李夷江之間打着轉,清樞卻仍是先前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眉眼平和, 微含笑意,似乎絲毫沒有被渌真的言辭所冒犯到。
養氣功夫十足養到了家。
“渌真, 你年紀尚輕,一時想不明白利害,無妨。今日回你那五炁居後, 再好好忖度,宗門總不會對你不利。”
清樞長老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一擡,一陣風把渌真推出了門外。
他雖面上不顯,但手下動作卻表明, 這位胸有成竹的掌門在渌真這兒碰了壁,多少還是有些愠怒。
渌真看着議事堂的大門在眼前關閉, 癟了癟嘴:“真小氣。”
将唯一的“外人”趕出去後,議事堂內的氣氛轉瞬變得更為嚴肅。李夷江出列拱手道:“諸位師尊, 渌真是我接引上山而來,請容弟子前去送她。”
“也好。”清樞緩緩地點頭,“你也再同她好好講講, 我看那渾身是刺的丫頭, 恐怕只有你的話才聽得進些。”
“弟子告退。”
“哎!哎……”問不知眼睜睜看着自己最心愛的小弟子往殿外走去,恨不能馬上叫停他的步伐, 卻被清樞投過來的眼風一掃,立時噤聲得像個鹌鹑,
他忍痛目送小弟子漸行漸遠, 只覺得自己正親手将自家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小白菜送去被豬拱。就算對面是頭小香豬,可小白菜哪裏知道, 他被拱了可是會死的啊!
問不知長老一邊萬分不舍夷江小白菜,一邊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比喻之精妙,待李夷江回來非得将這個比方同他講了,好好敲打敲打他,讓他一定遠離那個丫頭。
至于原因麽,還是先瞞着他為好。
可惜無人懂他的良苦用心。
此時小白菜也并不知道自家師父的心理活動,他正急匆匆往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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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真正立在崖邊發愁。
上山時借了李夷江的東風尚且不覺得,如今需要自己走下去了才發現,衢清主山之高且陡峭絕非一句玩笑話。眼下近乎垂直的山路攔住了她下山的步伐,惹得她心底又在清樞賬上狠記了幾筆。
李夷江趕到時,看到的即是渌真只身伶仃立在懸崖之上的景象。
崖邊風疾,鼓起她的袍袖,衣袂飄搖,恍若神女。好像下一秒就會羽化飛升而去。
一種對失去的恐懼緊緊攥住了他的心髒,奇異而熟悉。
李夷江叫住了她。
渌真正在沉思築基修士縱身一躍後,存活的概率幾何。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呼喚,訝然回頭。
原來是李夷江。
怎麽又是他?!
尴尬地對視了一會兒,渌真輕嗤一聲:“你怎麽過來了,來當說客?還是脅迫我?”
李夷江搖頭:“不,無論是選擇告知與否,都是你的選擇,我不能強行為你做決定。”
他沒有料到師門的态度會觸及渌真逆鱗,自覺理虧,聲音也低沉了些:“你一個人能下去嗎?”
廢話,當然不能。
但渌真面對他仍有幾分別扭,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嘴硬道:“能啊,怎麽不能,你不會以為我站在這兒是下不去吧?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
“只不過是在做術數題!”
她搬出從前族甫爺爺考較自己的問題:“望深谷,偃矩岸上,勾高三尺。從勺端望谷底,下股與山谷相平,谷寬四裏,問谷深幾仞?”
李夷江:?
他茫然的神色讓渌真有了幾分得意,連帶着又看他順眼了起來,微揚下颌道:“說吧,你一定有什麽事要同我講,不要支支吾吾的。”
李夷江徐行幾步,與渌真并肩立于懸崖邊,崖上怪柏在二人間投下陰翳。
開口便是:“七百五十仞。”
渌真:?
李夷江微微翹了翹唇,轉入正題。
“衢清主山屹立數萬年,撫育弟子以百萬數,卻馬上要斷送于清樞掌門之手,他內心焦急,是以未能周全考慮你的感受,這是掌門疏忽。”他說完,薄唇微抿,轉身向渌真深深一揖,“在此,我代清樞師尊向你道歉。”
渌真被他的動作一驚,迅速作出反應,往旁邊一閃,躲過了這禮:“別,不用,大可不必。我只是覺得這個老頭兒做人忒不厚道,既然有求于我,偏還要藏着掖着真正情況不敢說,這算什麽事兒呢?”
李夷江霧蒙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問道:“你有什麽想知道的,可以問我,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需要知道,主山現今,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李夷江沉思片刻,不再有所隐瞞,一五一十地将主山情況和盤托出。
從立宗開始,直到一萬年之前,衢清主山都從未出現過異樣。然而就在萬年前的一日,諸峰長老都同一時間意識到,靈脈斷流。
靈脈依靈山山脈而生,是決定一座山靈氣的主要因素,靈脈一斷,久而久之,山上的靈氣便會消散。随之而來的,是鎮山陣法失效,靈樹枯敗,靈草不生,靈禽四散,靈獸奔逃。
支撐一個宗門的根基就此斷裂,沾染靈氣的輔山與主山一道成為世間最普通的一座土石山。
而現今修真界所有大型靈山都被各個宗門所占有,他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座如此龐大的靈山。
最後,衢清宗就會徹底消失在世人眼中。
萬年來,宗門想過許多辦法延續靈脈,但也不過只是延緩了靈脈崩壞的進度。
昨天之前,這一消息尚且只局限在長老和核心弟子之中,但西山陲的崩塌,将此事翻到了明面上。
渌真冷笑一聲,旋身問道:“你可曾想過,為什麽西山會土崩瓦解?依你的說法,即便靈脈寸斷,也不過只是令衢清諸山淪為普通山脈,何至于垮塌?”
李夷江被她問住了,面色稍沉,也思索起了她話中之意。
渌真并不需要他給出答案,她放眼望向山間深處,仙鶴拍打着翅膀漸漸隐匿在雲蒸霧繞之中,偶有傳來山澗泉水叮咚,好一處仙鄉樂土。
“因為你們所謂的延續靈脈,是借縛靈球與靈孤水,将不知多少靈體困于山底,抽取他們的靈氣以供山上的人修行。為了在藏住它們,将山底掘得空空如也,焉能不塌呢?”
“靈體?”
李夷江對這詞并不陌生,鬼是靈體,魂魄也是靈體,乃至劍靈器靈,均屬于靈體。其中多數是天地間自然化生,少數是大能修士生生煉制。
靈體的修行方式與活人不同,但達到一定階準後,也能與普通修士無異。
因此凡非惡靈,均被修士視作道友,不敢輕易驅馳。
而抽取靈體的靈氣,無異于将一個活生生修士的靈力從經脈中抽出,手段毒辣,乃逆天之舉。
李夷江被渌真的話震驚得無言以對。
但渌真和他都誤會了一處。
衢清宗到底自诩名門正派,絕不做宵小之事。他們所做的是用“惡靈”為陣眼,以諸般法寶入陣,以阖宗長老之力重捏一條靈脈。
只是在判定“惡靈”一事上,成了衢清的一言堂。
“不過看在你比那老頭兒敞亮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指望你帶回來的這一團息壤補葺靈脈,根本就是白日夢。”
“可息壤不是生生不息,無限增長嗎?”
渌真眨眨眼:“你不妨去問一問息壤,它生長的速度,能不能趕上靈脈崩壞的速度?”
李夷江不言。
渌真拿他這樣子沒辦法,嘆了口氣:“也不必沮喪,一團息壤雖然力薄,但世間有一種水,與息壤相和後,能夠極大增強它的韌度,或許堪堪能修補靈脈。”
“什麽水?”
渌真眼睛烏黑,天光透過柏枝,照進她眼裏,一絲光亮也無。
她聽到自己冷靜地回答:“緝水。”
沒想到李夷江反過來追問道:“什麽是緝水。”
渌真失語了,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沒聽說過緝水。只好一把拉過李夷江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下“緝”字。
“這個緝水,你沒有聽過嗎。”
李夷江仍然一臉迷惘:“未有耳聞。”
渌真絕望了,這可能就是天要亡衢清宗吧!她因為死在緝水之中的緣故,倒是對此類水極為熟悉,假以時日,不是不能找到緝水的替代品。
但她總不太樂意為桓越留下的這個宗門鞍前馬後。
等等,桓越?!
渌真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緝水在當年乃修真界第一長河,赫赫有名,就算再怎麽斷流易道,也絕不至于沒能在後世留下一星半點兒的名字。
而另一個和緝水情形相似的,是桓越,他也沒有把本名流傳于後世。
或許她該走這一趟。
渌真改了主意,道:“我知道怎麽找到這種水,可以助你們一臂之力。”
“好了,得到你想要的回答了,總能回去交差了吧?不過……”
李夷江猛地擡頭看到,緊張地等待她下文。
“不過你得先送我下去!”
李夷江失笑,徑自召出劍來:“即便你不說,我也會送你下去。”
像來時一樣,渌真立在他的前方,迎風而下,青絲四散,其中幾縷拂過李夷江的臉龐,麻酥酥的。
他突然開口:“你今天為什麽……”
後邊的話彌散在風裏,聽不分明。
渌真回頭大聲問道:“你說什麽?”
李夷江沒有再追問,額間朱砂又在發燙,他突然明白了,也許自己要的不是她回答為什麽突然就不大同他說話了。
他更該問的是自己,為什麽會對她的态度耿耿于懷。
五炁居外,渌真依舊靈活地翻身下劍,一回頭,李夷江已旋身離開。
她猜李夷江只怕是急着回去複命,于是把她用完就丢。
可惡,再也不要理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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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講的術數題化用自《海島算經》第四,但被我改得很簡單,就是個勾股定理的事。
一直想努力展現出渌真之于十萬年後,就像古人之于我們,希望這個閑筆不會顯得太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