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秦知亦對寧遠承的話并沒有任何的反應。
他依舊負手立在原地,衣擺被門外的夜風吹得微微翻起,身形筆直淩厲,似一把未出鞘的利劍。
寧遠承把他無動于衷的态度當成了默認和挑釁,心頭更是惱火,說話自然也不會給他留情面。
“你說我的手下出了叛徒讓我淪落至此,但你自己不也是有心腹背叛,所以在雁城栽了跟頭,折了一半的羽衛進去,連小俞都差點被害死了。”
“明明你因為玉玺的傳言深陷到了層出不窮的刺殺和伏擊裏,新朝皇帝又落井下石裁撤你的部下,打壓與東宮關系親近的官吏,讓你孤立無援,如今,你早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卻還要冠冕堂皇的在小俞面前裝什麽救苦救難的大好人,不覺得自己太會做戲了嗎?”
面對寧遠承的質問,秦知亦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被戳破真相後的難堪或者是惱羞成怒的表情。
他只是很有耐心的聽完了寧遠承的話,然後倏地起勢擡手,速度迅疾如風,幾乎是頃刻間就出現在床前,掌力仿若帶着雷霆之威,朝着寧遠承當頭罩下。
寧遠承到底是從腥風血雨的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與秦知亦對話時也并未放松過警醒,見他突然來襲,眼神頓時一凜,回身堪堪避過,二話不說就反手出招,招式之迅猛竟毫不遜于秦知亦,直攻其髒腑要害。
但秦知亦只是虛晃一槍,近在咫尺卻忽然改變了策略,掌風去向詭異難測,快得如同殘影一般,正好截住了寧遠承的出招。
寧遠承見勢不妙,來不及多想,便要收手後撤,只可惜為時已晚,手腕命脈已經牢牢的扣在了秦知亦的五指下,若是他再輕舉妄動,秦知亦輕輕松松便可斷了他的筋脈,廢去武功。
雖然敗局已定,但他氣勢卻絲毫不減,橫眉怒目,嘴上半句也不求饒。
“趁我病弱偷襲,你贏了也是勝之不武,真該叫小俞來見識見識,也好讓他少受些你的蒙騙!”
秦知亦神色淡淡的,也不理會他,指尖在寧遠承腕間脈搏上像是大夫問診一樣按了片刻,随即便松了手。
“病弱?”
他低笑了聲,語氣帶着些諷意。
“病是病過,弱卻不弱,那位荀老大夫雖隐世多年,可卻不折不扣的是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杏林高手,你在他的醫治下,已恢複了大半,是絕不可能因為多趕了兩步路就累到要吐血的,哪怕剛才這種危急時刻,你也留了一手未盡全力,故意輸給我,我倒是也想問問寧将軍,如此做戲,所圖為何呀?”
寧遠承的神情有一絲微妙的變動,眉心蹙得緊緊的,仿佛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來反駁,但又不肯承認自己是真的在“裝可憐”,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秦知亦卻沒有咄咄逼人追問下去的打算,稍稍退了兩步,在身後的一張木制圓凳上不慌不忙的落座。
“寧将軍是聰明人,深谙藏拙示弱之道,就好像是你當初接旨進京受封一樣,看似是妥協之舉,但實則是你想借朝廷的力量來對付嶺西的叛徒,但又不想朝廷借機分了你的兵權,你早料到途中會有人對你動手,受傷失蹤不過是将計就計,為的是引鹬蚌相争,自己則留存實力,等着最後做那個得利的漁夫罷了,方方面面,可真是算無遺策啊。”
屋內的氣氛,再次像樂之俞剛離開那會兒似的,陷入了死寂之中。
但寧遠承很快又打破了這有幾分難堪的死寂,緊繃着的後背松弛了下來,往後重新靠在了床頭,表情也不再義憤填膺,而是多了些實話實說的坦然。
“殿下過譽了,我若真是算無遺策,也不會這麽容易就被殿下看穿了,若論起玩弄鹬蚌相争之術的高手,誰又能比得過殿下呢?”
他頓了頓,雙手抱臂,意味不明的看了眼秦知亦。
“殿下受皇帝之命出來找尋我的下落,收服嶺西,可卻在半道上耽誤良久,遲遲沒有進展,不但手下羽衛找不到我,現在還受青丹會及各方刺殺所擾,傳出去了個重傷卧床的流言,去不成嶺西自然也算不上是違抗皇帝谕令了,将計就計,藏拙示弱這一招,殿下也是深谙此道啊。”
秦知亦修長的手指在身邊的桌面上輕叩了兩下,淡淡道:“繼續。”
這泰然自若的表情和語氣,彷如高位者在聽下屬的禀報一樣。
若換了剛才,寧遠承肯定又要怒上心頭,但現在卻是平靜的很,還當真繼續說了下去。
“嶺西二十萬的兵權人人垂涎,誰都想來分一本羹,可殿下卻不同,你對收服嶺西并沒有什麽興趣,因為那意味着要在新朝根基未穩之時,攬下了個要耗費巨大精力和軍饷的大麻煩,實屬得不償失,但你也并不想看到嶺西上下一心,勢力威脅到新朝。”
秦知亦沒有否認,甚至還認同的輕點了下頭。
寧遠承也就說的越發的坦白了。
“所以你會幫我,讓我活着,你還會幫我的敵人,讓他們不死絕,只有我和他們在嶺西鹬蚌相争內鬥不休,新朝才沒有後顧之憂,而殿下這位将來的新皇帝,則将會成為最大的受利者。”
話音落下,寧遠承似乎也輕松了不少,擡手擰了擰自己一直緊蹙的眉心。
“殿下可還有什麽想問的?”
秦知亦淡淡笑了笑,語氣好似與老友閑聊。
“別的倒沒什麽,只是我有點不解,寧将軍洞察人心,足智多謀,為何會輕易被人下毒,甘受了這麽久的折磨呢?”
寧遠承的手僵硬了片刻,緩緩從眉心處拿了下來。
“這有何可不解的。”
他斂了神色,半響才道:“打個比方,小俞在新婚夜遞給你的交杯酒,就算你明知這酒裏可能有問題,但你還是會抱着賭一賭的心态喝下去,只不過,我賭輸了而已。”
過了片刻,他又擡眼,看着秦知亦道:“當然這個比方并不恰當,小俞不會給你下毒,你也不會明知有毒而去賭無毒,比起我來,殿下要冷靜理智的多,也幸運得多。”
秦知亦面色無波,拂袖站了起來。
“你的比方的确不恰當,我并非永遠都是冷靜理智,換我是你當時的處境,那杯毒酒,我照樣會喝。”
寧遠承神情一震,似是不大相信,但卻沒有出言質疑,良久,才認真的說了句。
“ 好好對他,不要為了江山而舍棄他的真心,如果将來你毀了他,那在你登基繼位之時,就是我嶺西起兵攻城之日。”
一個尚未歸順的邊塞守将,對一個當朝太子下這樣的宣告,完全可稱得上是大逆不道,不留後路,就算他将來毫無反心,也會因此埋下隐患,性命堪憂。
而且,他又有什麽立場替樂之俞出頭?
但凡是個心胸狹窄愛猜疑的,這會兒肯定要懷疑他是不是和樂之俞背地裏有什麽隐情了。
出乎意料的,秦知亦并無怒容,也無陰晴不定的審視,眼中反而是少了些一開始的漠然和戒備,變得溫和了點。
“我很欣賞寧将軍的坦誠,所以我也坦誠的告訴你,将來嶺西只會是在你一人的掌管之下,且永遠不會有起兵攻城的那一日。”
這話的意思很深,都已經不是一語雙關,而是一語多關了。
他是在告訴寧遠承,将來他不會坐視嶺西內鬥,而是會站在寧遠承這邊,動用朝廷的力量幫其打壓敵對一方,重攬大權。
而另一重意思,是他不會為了江山舍棄樂之俞,而是會維護樂之俞的真心和純粹,絕不會辜負他。
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是,寧遠承就算在嶺西屯兵自重,威勢赫赫,但有朝一日真若有反意,秦知亦有的是法子要了他的性命,絕不會讓他得逞。
這一番交鋒下來,寧遠承對秦知亦大為改觀。
雖然秦知亦在他的眼裏仍舊不算什麽好人,但至少比起那些爾虞我詐,陰險狠毒的僞君子來說,還是要光明磊落的多。
放下成見,同他合作,也不是不行。
“阿雁!”
遠遠的便傳來樂之俞有些慌亂的聲音,隐隐還帶着些哭腔,像是很難過的樣子。
秦知亦的掌心頓時一緊,撩衣起身,幾乎眨眼間的功夫便去到了門外。
寧遠承也跟着掀開被褥下床,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大步跑到了門口,人未至,聲先到。
“小俞,怎麽了?!”
樂之俞手裏拿着煽火的蒲扇,臉上蹭着好幾塊黑乎乎的竈灰,圓溜溜的眸子裏含着淚花兒,形容狼狽的從廚房那邊跑過來,被瞬息而至的秦知亦一把接住,護到了懷裏,關切的詢問。
“出什麽事了?”
“我,我······”
樂之俞不知該怎麽說,在看到後面趕過來的寧遠承後,臉上內疚之色更甚,抹着眼淚道:“阿雁,我沒看好爐火,把你的藥給熬幹了,我,我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對不起······”
“就這個呀?”
寧遠承松了口氣,笑着安慰他道:“沒事兒,秦公子剛才給了我一味神藥,我吃了之後已經好多了。”
“啊?”
樂之俞怔怔的看了他一會兒,又在秦知亦的懷裏擡頭去問。
“真的嗎?”
秦知亦不置可否,淡淡的“嗯”了聲。
“你看他現在能跑能跳,自然是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