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被困在這船上方寸之地,每日的時光便過得格外漫長了起來。
樂之俞是個很善于自我開解的人。
沉溺過往自怨自艾那是真正的失敗,接受現實迎接未來才是新生的開始。
他從一開始的郁郁寡歡,懶得動彈,到現在已然收拾好心情,重振旗鼓,甚至擯棄了貪睡的壞毛病,待身體稍稍恢複了些元氣,便早早的起床,到甲板上跟着木全他們一起操練武藝。
畢竟将來出門在外凡事都得靠自己,沒個健全的體格和點防身的招數,豈不是寸步難行?
打拳耍劍太難了一時學不會,他便從簡單的練起,站樁蹲馬步,扛着貨艙裏的裝米的布袋當沙包,繞着甲板慢跑,還有在門上畫了幾圈當耙子,拿了個小飛刀朝上面扔,練手勁兒和準頭。
當然,自小嬌生慣養的他開頭兩天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下去,馬步蹲的搖搖晃晃,米袋才剛扛上肩膀就直接被壓垮在地,眼淚汪汪的被蘇一蘇二匆忙攙起來揉腿捶肩,歇了半響才緩過勁兒。
“要不咱別練了?”
蘇一知道他吃不了苦,以前在無憂谷時也曾心血來潮來練武,結果每次都是半途而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永遠都是“明日再練”,然後就明日複明日,拖到最後不了了之。
“反正我們有錢,花錢多雇幾個高手來當護衛不就好了,何必這麽辛苦呢?”
原來的樂之俞沒準很贊同這個建議,但現在的樂之俞卻是摸着自己酸脹的胳膊直搖頭。
“真正的高手都是心高氣傲的,就算要屈尊賣命效力,也只會去找那些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咱們一介白衣,又無江湖地位,能用錢雇來的那些所謂高手,沒準轉過頭就能為錢出賣我們,再說我手無縛雞之力,風一吹就倒,人家直接殺了我劫財豈不省事的多?”
“少主說的對啊,別到時護衛沒請到,反而引狼入室了。”
蘇二點點頭,又有些感概道:“阿雁如果不是寧将軍,倒真是個極好的人選,又傻又聽話,武藝又高,一個能頂一百個,還不用給工錢,要是以後還能有運氣多撿幾個像他這樣的人就好了。”
“你現在來放馬後炮了?當初你還嫌棄得死,勸少主不要留下他呢。”
蘇一和蘇二鬥嘴慣了,順口便道:“照你這說法,那秦公子豈不是更好?相貌出衆,武藝高強,對少主也是百依百順,不但不要工錢,還倒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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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一半他就看見蘇二拼命的朝他使眼色,立馬就反應了過來,後悔不疊的捂了嘴,小心翼翼的去看樂之俞的表情。
“少主,我不是故意提起他的,你不要生氣啊。”
“我為什麽要生氣?”
樂之俞的臉上并沒有什麽不悅的神色,相反倒是揚起了眉毛,很有幾分驕傲。
“秦哥哥就是最好的啊,我一眼就相中的人,怎麽會差?”
“呃······”
蘇二越發拿不準樂之俞如今對秦知亦的态度了,忍不住問道:“少主,你不恨他了?”
樂之俞抿着唇,朝水天一色的遠處河面望了過去,聲音軟軟的,含糊又帶着些惆悵。
“什麽恨不恨的,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既然沒有這個緣分,不能相依相守,那就學着忘記吧,若是心懷怨恨硬要強求在一起,那遲早也會兩看相厭的。
樂之俞便是為了“忘記”,才會一改從前的散漫,把自己每天的時間都給安排的滿滿當當。
上午練完功,他會順道去看望下還在卧床休養的寧遠承,同守在邊上的老神醫也會聊上幾句。
這老頭兒雖然有時嘴上刻薄不饒人,又愛吟詩掉書袋,但肚子裏的新鮮故事卻是不少,講起來繪聲繪色,抑揚頓挫的,比看話本聽戲還有意思的多。
下午的時候,他就會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練字。
說來也怪,以前總是坐不住,定不下神,寫幾個字就想去幹別的,現在倒是能沉得住氣,持筆伏在桌上,潑墨揮灑,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
他的字也練的越來越有模樣,很有幾分當初秦知亦寫字時行雲流水,矯若驚龍的氣韻了。
其實,他也有想過刻意改變筆勢,不再照着記憶裏的臨摹來寫,但無論他怎麽改,寫着寫着就會不由自主的又開始照着秦知亦的字體練,到後來他幹脆也放棄了改變,開始順從本意,就這麽五味雜陳的寫下去,寫得一絲不茍,全神貫注。
可不知為什麽,即使他擯棄雜念,盡力的使自己忙起來,使自己從這些事情中獲得充實和滿足的感覺,但他的心裏,永遠都有一處,是空落落的。
這處空落落的角落,看似不顯眼,卻會讓他在深夜被寂寞和冷淡包圍,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樂之俞不肯承認這是因為他“忘不掉”的緣故,自己硬是給自己找了理由,覺得是因為沒坐過船不适應,又或者是因為在船上呆的膩煩了,才會心生煩悶睡不着。
于是乎,在貨船到了一處碼頭靠岸,木全等派人下船采買菜蔬糧食等補給的時候,他也帶着蘇一蘇二跟着下了船,打算随意逛逛解解悶。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作為所謂的青丹會少主,估計他這張臉都上了朝廷的叛賊頭目通緝名單,不能再無所顧忌的在外頭行走了,只得聽從蘇二的建議,取了頂縫着白色輕紗的帷帽戴上,遮住了面容,也省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因為刻意繞路避過官府的盤查,他們來的這處碼頭并不是什麽喧鬧繁華的大地方,而是一處小漁村。
漁村的本地人并不多,但因為這是去縣城的必經之路,經常有探親和行商的人來來往往,所以在道路的兩邊也跟着開了不少食肆酒家,賣些活魚鮮蝦等水産做菜肴,再搭些自家釀的酒招攬客人,雖是小本買賣掙不來什麽大錢,但養家糊口還是過得去的。
樂之俞信步走着,遠遠的便聞到一股與衆不同的誘人香氣。
說它與衆不同,是因為它沒有這漁村特有的河鮮腥氣,而是種久違了的噴香肉味。
在船上吃魚蝦早就吃膩味了的樂之俞,聞到這肉香頓時眼睛一亮,鼻尖動了動,尋味便找了過去。
這家小店倒是有巧思,直接在門口砌了個爐子,刮了幾只山雞野兔在烤,油光蹭亮,香氣四溢,勾得人肚子裏的饞蟲都要跳出來了。
果然這店的生意也是最好的,別家只能勉強坐一半桌子,他家客人卻是快坐滿了,吃吃喝喝聊着天,各種嗓門摻雜起來,濟濟一堂熱鬧的很。
蘇二覺得人多眼雜,想勸樂之俞換個清淨的地方。
“不必。”
樂之俞擡眼瞅了瞅頭頂上的酒幌子,沒怎麽猶豫,邁過門檻就朝裏走。
“大隐隐于市,越是人多咱們才越不顯眼呢。”
事實證明樂之俞是對的,這店裏來的多是外地人,什麽打扮口音的都有,對樂之俞這樣帶着帷帽進來的客人也見怪不怪,只顧着自己那桌吃菜喝酒閑聊,無人注意他。
小二麻利的将桌子收拾好,滿臉笑容的請樂之俞幾人入座,在樂之俞點了幾道菜後,極其熱情的讓他也嘗嘗店裏的洞庭春酒,說是加了黃柑釀的,口感極佳,嘗過的客人都誇好喝。
杯中之物,可以忘憂。
樂之俞還正好就起了喝上兩杯的心思,便順水推舟的讓小二上了一壇。
不曉得是太久沒喝,還是真的有憂愁難消,這洞庭春雖然遠遠比不上從前喝的那些名酒佳釀,但樂之俞還是覺得很有滋味兒,菜沒吃幾口,酒卻是喝了好幾杯。
“公子,少喝點吧。”
蘇一道:“這種鄉野小店,釀的酒都粗陋的很,初嘗沒什麽,卻是後勁極大,小心待會給喝醉了。”
醉?
樂之俞不以為然,又自斟了杯,掀開帷帽上的輕紗貼進嘴唇,微微仰頭一飲而盡。
醉了也不錯,沒準今夜就能睡個好覺了。
酒肆外的街道上,原本只有些零散行人在走,卻突然響起了一陣亂糟糟的馬蹄聲,從敞開的窗外望過去,只見有幾隊穿着兵服的青壯男人縱馬疾馳而過,行色匆匆,像是有什麽急事一般。
客人見狀,免不了便議論起來。
“這是咋了?瞧着像是官府的兵啊,不會是鬧匪亂了吧?”
“誰知道啊,如今世道也不太平,別說匪亂,南邊連兵亂都鬧起來了,還有嶺西也不太平,連朝廷都給驚動了,要派欽使去平亂呢。”
“朝廷欽使也不管用啊,我聽我雁城那邊的親戚來信說,前些日子朝廷欽使就去了雁城繳賊平亂,抓了不少青丹會的人,結果就被青丹會和嶺西那邊聯手給埋伏暗算了,受了重傷,只怕都活不了多久了。”
樂之俞的手倏地就是一抖,杯中酒水潑了不少出來,灑在衣襟上,沁出小塊濕潤的痕跡。
那邊的客人還在七嘴八舌的聊着。
“嶺西不是遠在邊塞嗎?怎麽會跟青丹會攪到一起去了?”
“不清楚,好像是為了什麽玉玺,據說這朝廷欽使來頭挺大的,是······”
小二不等他說完便高聲阻止,陪着笑臉拱手央求。
“哎,各位客官,您見諒,這些朝廷官府的事不能多議論啊,小店買賣微薄,實在是怕惹禍,還請大家少說幾句吧。”
他怕惹禍,其他人自然也怕,反應過來後,當下都紛紛閉了嘴,悶頭只顧吃飯,吃了結賬便走。
樂之俞回到船上時,可能是因為喝多了酒,整個人都是暈暈沉沉,頭疼的厲害,連站都站不穩。
蘇一蘇二想扶他進房間去,卻被他反手推了出來,口齒不清的丢了句話就關上了門。
“讓,讓我一個人靜靜。”
說是靜靜,可他腦子裏是一點都靜不下來,反反複複的就在回憶着在酒肆聽到的那個消息。
朝廷欽使遭了暗算,受了重傷,活不了多久了。
會是秦哥哥嗎?在雁城的欽使,也只有秦哥哥了吧,難道說的是在客棧遭圍攻的那次?
可是他武功那麽高,又那麽聰明,手底下還有那麽多厲害的羽衛,是怎麽會到了受重傷的這一步的呢?
這一定是謠言,一定是以訛傳訛,秦哥哥他一定會沒事的。
樂之俞心亂如麻,腳步虛浮的摸到了書桌邊,雙手按在那疊寫滿了秦字的紙上,眼淚突然就大顆大顆的湧了出來,吧嗒掉了下來,把紙墨都給暈開了。
忘掉什麽呀,他根本就忘不掉,哪怕是到了如今,明知道秦知亦可能根本不喜歡他,他還是很想念秦知亦,尤其是在聽到他出事了後,更想馬上見到他了。
不争氣就不争氣吧。
假裝的争氣又有什麽用,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樂之俞越想越傷心,淚水在眼前模糊成一片,酒意翻湧上來,燒得五髒六腑都生疼,手臂情不自禁收攏,把厚厚的一疊紙都抱在來捂在胸前,帶着醉意抽抽噎噎的小聲嘟囔。
“我就是喜歡他嘛······”
驀地,從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清清淡淡,卻彷如截金斷玉般悅耳之極。
“喜歡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