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陵城外,列開十萬螭龍大軍。城西的野狼原的三萬左翼軍,大雪山的兩萬右翼軍,玉海關的五萬中軍。
今日今戰,是真正的十萬圍城。
不論陳陵城有多麽易守難攻,不論九堂的弓箭手有多麽百發百中無虛弦,不論此時陳陵的軍隊有多麽訓練有素铮铮鐵骨,更不論陳陵的主事者有多少計謀。在如此大的軍事力量差別之下,龍應潛已經在陳陵上花太長時間。
而今日他終于得到讓陳陵一戰即敗的籌碼。東越與大邺的戰争中,決戰未至主将被擒的案例寥寥無幾,最出名的便是東越南華王率兵十三萬,在擒拿敵軍主将的情況下卻被八萬守城軍擊敗。
那一戰,雲弈名揚天下。
今日十萬對三萬,又擒雲弈。陳陵,連茍延殘喘也是不能了。
陳陵城樓上,赤黑戰甲,猩紅披風。今日的雲将軍又多了青木面具——那是雲弈每至生死之戰便會戴上的面具。
親衛略有些奇怪,雲将軍沒有拿槍,而是拿了一把長劍。不過瞬間又釋然,鎮國将軍府的那位雲大将軍就用劍的大家,雲小将軍很少拿劍,不過用劍時也一樣厲害。
而城下奔騰的硝煙外,龍應潛瞳孔猛一縮。
他倒抽一口涼氣,緩緩說道:“寧不歸有兩個最出名的女徒弟,現在看來,她們別的長處沒有,就是膽子太大!”
“王?”金蘭池不解。
龍應潛沒有再說話,似乎剛才自是自言自語。半晌,他又向金蘭池道:“城樓上有人冒充雲弈,陳陵尚不知主将已失……你去安排,讓人把雲流非推到陣前來!”
金蘭池颌首,轉身退下。龍應潛繼續盯着城樓上那個人,心髒像是被什麽緊緊抓着,喘不過氣來,間或一疼。
何必?何必如此!
他真想那個人真的就是晴川城的一名女商,或者背後有些什麽勢力,那都無妨。可為何她偏偏是雲維天那個死忠大将軍的女兒,偏偏是螭龍王宿敵、雲弈的堂妹!
縱然如此,龍應潛本也不認為有什麽。可這一場國家軍隊之間的戰争,她何必要把自己卷回來!
她明明已經脫離朝廷,明明已經在江湖上混的風生水起,如今何必要回來!
龍應潛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悲從中來。這一場争戰,每個人都在局中——
究竟要如何收場?
東越盾兵停在城下,似乎并不急忙攻城。陳陵嚴陣以待,卻見黑壓壓的城下軍從中列開一道口子,推出一輛木架車——
駕車上有一個人!
等到木駕車緩緩推到陣前,觀者皆是一驚!
将士們看看城樓上的雲将軍,又看看木架上昏迷被綁之人。四下一陣寂靜,漸漸竊竊私語聲起——
終于有人喊了出來:“那是雲将軍!”
恰正此時,東越派出叫陣兵來:“陳陵城的雜碎們!好好看着罷,雲小将軍早就讓我們逮住了!你們城樓上那個是裝出來的假貨!連十字槍都不會使,還冒充什麽雲将軍!我呸
!”
話音未落,東越響起滔天喊殺聲。陳陵将士們亦有回應,卻再也不複從前的無所畏懼,而是偷偷用眼光打量着這位拿劍的将軍。
雲艾慘烈一笑。人們看不見她面具下的面容,手中的郅孤劍卻感受到她的怆然和漫天的殺氣,微微金鳴。
東越開始攻城。雲将軍是真是假都不在重要,陳陵城注定渡不過今天。雲艾看得見厮殺,聞得見血腥,卻聽不見聲音。直到最後她凝視一點,看着那人的眼睛。
他一樣緊盯着她。
雲艾看見他的嘴唇,說的是:“投降罷。”
她一樣用口型回應:“然後呢?”
他思索一番,最終沒有說話。
陳陵若是投降,他可保雲艾,可保古純,甚至可保左毓兒。可卻不能保風默和尹唳,不能保雲弈,更不能保那位駐守北道的鎮國大将軍!
因為,他要軍功,要軍心,要民意。
他需要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大邺與東越自古争戰,而這些大邺名将們曾經殺他多少忠良、屠他多少子民、掠他多少土地——雖然這些事情,東越比大邺做得更多。然而勝者王敗者寇,不殺他們,何以平軍憤民憤?
龍應潛給不了這樣的承諾,只能選擇無言。
雲艾突然又開口。龍應潛凝力讀她的唇語,她說道:“你可還記得三年之約?”
三年之約!
雲艾又道:“今日是婆娑節。”
距離上次一戰已經有九日,今天正是晴川城的婆娑節。
龍應潛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從來不想、更從來沒有想到“三年之約”會是以這種方式會面。
然後雲艾突然笑了一下。
龍應潛心髒又是一緊。他覺得雲艾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而自己也快要被折磨得瘋狂了。他瞪大眼睛,盯着雲艾的每一個細微舉動——
雲艾動作很簡單。她摘下面具,向他笑了一下。是真正的笑。
沒有諷刺,也沒有悲傷。
然後她從城樓上跳了下去。
猩紅色的披風在背後揚起,像一只大鳥,似乎要飛起來。可她終究是落在城下。城下是壕溝,布滿尖銳的倒刺。
在她摘下面具的那一刻龍應潛飛騰而起,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做。
可還是來不及接住她。來不及,就像是他們在晴川城相遇的時候,雲弈已經在軍中嶄露頭角,龍應潛也為皇位籌謀好久了。
東越那邊敲響了退兵鑼,不知道是誰,或許是左英,鐘無衣,也可能是金蘭池。可他不在乎了。
錢應,應潛。商九,做商人的九堂麟凰。想來錢應還是不夠愛商九的罷,龍應潛還是不夠愛雲艾的罷。
要不然怎麽會等到失去才痛苦?不然怎麽會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古青玉旋然而下。她父母是從十印國來的商人,這些家國仇恨從來與她無關。她只是想幫朋友。她這一生最珍惜的就是兩個師父和這幾個過命的朋友。
而今,她的朋友死了——鐵刺穿胸而過,曾經那麽明媚而驕傲的頭顱軟軟垂向一邊。
這究竟是誰的局?究竟是誰的悲劇?
東越大軍已然退下,陳陵軍隊退守城中。昏暗的暮色下,依然是那些人——龍應潛、古青玉、尹唳、左毓兒、風默、金蘭池和他帶來的雲弈。
以及死去的雲艾。
雲弈輕輕抱着雲艾,削斷她身下的鐵刺。
“陳陵投降。”他的聲音幹硬而擲地有聲,聲音直達城樓上的守兵:“我本欲忠,君卻不義!段旗言害我雲家兩世,皇上沉溺酒色,偏聽讒言,屢害忠良。如此家國,效之何用!”
衆人許久無言。良久,龍應潛道:“我會保陳陵将士性命。”
他聲音很輕,好像怕驚醒一個沉睡的靈魂。卻又如此清晰地傳達給風默和尹唳。
龍應潛轉向雲弈,聲音苦澀道:“你……能把她給我麽?”
“給你?”雲弈冷笑:“雲家的女兒,自然是入雲家墓地,憑什麽給你?”
“求你……給我。”龍應潛近似哀求:“她不該被埋在土裏……她會一直向睡着了一樣。”
雲弈登時警覺,質問道:“你打算做什麽?”
“她會放在龍穴的冰棺裏,”龍應潛靜靜看着雲弈受傷的軀體,“或許有一天……能夠醒過來。”
不知為什麽,聽見龍應潛這句十分荒誕的話,雲弈卻心軟起來。他嘆道:“你教我如何叔父交代。”
龍應潛默然行一禮,從他手中接過雲艾,轉身離開。衆人看着他漸遠,龍應潛卻陡然停住說道:“南華王已經駐軍西北,不日便會與螭龍軍一同攻過金河。你們不必回北道城了——我借兵給大邺六皇子逼宮,想來前兩日已經成事。雲大将軍威望甚重,六皇子最多将其軟禁,不會下手。”
他沒有回頭。夕陽映得他背影十分蕭索,金蘭池望了左毓兒一眼,也跟着走了。
“對不起……”直到雲艾被帶走,尹唳好似方才反應過來。他跌坐在地上,失心瘋一般:“是我做的……是我給流非下毒、給小島傳信!我不知道會這樣……他們扣着師父……我不知道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一瞬間,衆人被驚住了。
“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雲弈泠然道:“從我在金河外被劫,就把一切想明白了——可是那有什麽用?就算殺了你又有什麽用?都回不來了!阿叆、楊靖、知圖,都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