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年之後的婆娑節,你若未娶,我若未嫁,不如你我再來這飛雲樓喝酒,不醉不歸。”
這是她說過的話。
那年的婆娑節他們在晴川城相遇。她自稱商九,晴川城的人都喚她九公子。他便也不再追問她的真名,遂自稱錢應。十餘天的慶典中,商九與錢應遛鳥鬥狗,上酒樓逛妓院,還偷過老農的蘆花雞被追得滿地跑。她作男裝,他一早就識得,她也不刻意瞞着他。直到最後分別那天,在吉慶坊擲彩簽時擲出了“三”。錢應一心想把擲出的彩頭送給商九,而“三”卻是個空頭,不禁有些失望。那時,商九笑盈盈地拽住還要下注的錢應,與他應下這三年之約。
如今據婆娑節只餘十日。
他們二人俱都注定失約。
池先生靜靜立在辇車旁側,眼角的餘光卻能感覺到螭龍王的心不在焉。池先生不動聲色——多年跟随在這位年輕的王者身邊,他已經習慣了沉默。
螭龍軍已經沒有太多耐心和陳陵消耗,故而從螭龍王率領中軍前來之後對陳陵的攻勢愈發猛烈。今日對峙,除了鐘無衣的右軍留守後方,左軍與中軍是全員出動。
念及此處,池先生的目光又移向整軍叫陣的左英。在左毓兒表明自願背叛家國而非被雲弈強擄之後,這是左英第一次真正地被任命攻打陳陵。
戰鼓擂響,號角漫天。當一場混亂的厮殺升起,人命就輕賤得微不足道起來。鮮血和沙塵晃得雲艾有些睜不開眼,不禁悲從中來。回神之後依舊張弓射箭,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
得到允許登上城樓的墨甲師眼見到這慘烈的境況,心中如同又千萬子規寒號。他瞪着那些弓箭手射出的箭,每一支的終點都是東越士兵的血肉,箭無虛發。與之伴随的,是他們背後顯得愈發空蕩的箭筒。
而此時已經有一批弓箭手從城垛最前方撤下。
因為他們已經無箭可射!
陳陵向來緊閉城門,只守不攻,弓箭手逐漸稀少直接導致的就是東越雲梯搭建速度的加快。尹唳率領守城軍不知第多少次擊潰爬上城牆的東越士兵,漸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看向高處城樓的雲弈以示意。雲弈早就關注這邊戰況,得到尹唳示意,心中一緊,手中十字槍挑開幾只流矢轉至雲艾身側,低聲道:“還剩多少支箭?”
“不足萬只。”雲艾一邊瞄準射擊一邊快速答道:“九堂弓箭手一直是三班輪換,一次對戰上一千,現在還有五百人在用翎羽箭,其餘已經換成普通箭只,殺傷力并不大,只是連普通箭只亦只剩下不足兩萬——小心!”
雲艾話音未落,自東越軍隊突然有寒光穿雲破空而來,瞬間直抵雲弈眉心——他迅速向後仰倒,□□陡轉,銀色槍頭“叮”一聲碰落第二支鐵箭,而同時抵達的第三支箭再也無法完全避過,只得堪堪再次斜過身體,卻還是被擦傷了手臂。雲弈眼中驚疑之色未定,卻又見三只同樣鉄箭飛來,這次的目标是九堂的弓箭手——
竟是一次、擊殺三條性命!
那張弓射箭者見雲弈未傷未死,又一次瞄準雲弈,三道寒星如附骨之疽疾奔黏上。雲艾這才反應過來,拿起劍助雲弈打掉鉄箭,這才來得及向射箭人匆匆看一眼。
一弓三箭、一箭千裏,竟然是“唯快不破”的傳人、“神臂弓”張羽!
張羽锲而不舍地視雲弈為靶,“神臂弓”委實箭術驚人,雲弈招架起來愈發費力。雲艾和注意到此景的風默想讓雲弈先行躲藏,卻發現張羽的箭一旦失去了雲弈這個靶子,便勢必要瞄向九堂弓箭手,一弓三命,毫無虛發。雲弈只得将自己暴露在目标之下,以牽制“神臂弓”的殺傷力。
雲艾盯着張羽,心中叫嚣着要把他射下來,奈何 “神臂弓”的名號從來不是浪得虛名,算算張羽與城牆的距離,九堂訓練場竟無一人可以從此處傷他毫發!
若是有那把追風弩、若是有追風弩就好了!
雲艾急急轉着念頭,卻又想不出對策。若是現在手中有追風弩自己尚可與張羽一較高下,然而奔襲陳陵事出匆忙,只來得及帶上師父為自己打造的郅孤劍,追風弩卻留在九堂未曾來得及取回。焦灼地轉着眼睛,雲艾卻瞟見了依然站在弓箭手身後的墨甲師——
“墨司統!”雲艾定定地看向墨甲師:“情勢緊急,墨司統可知陳陵城中可有抵得上追風弩的□□,可借在下一用?”
“有!”墨甲師這次卻沒有絲毫猶豫:“破魔弓,軍械庫第六號庫三號房,挂在北牆,與追風弩同出于鏡神子大師之手。”
“多謝。”雲艾向墨甲師匆匆行禮,随即便如海燕一般疾速躍回城內。
拿了破魔弓,雲艾轉回城牆方向,卻在城中大道上見到左毓兒孤身一人立在那裏。此時兵衛皆在南西城門,大道上唯有此身影,雲艾本一心記挂着雲弈性命,卻又覺得左毓兒太不尋常,躍過她幾步後又折返回來道:“毓兒,陳陵城破在旦夕,你在此作甚?”
“是爹爹來攻了。”左毓兒徒流清淚兩行,卻無哭聲:“我聽見左軍的號角,他要來取流非的性命!”
“你別想太多。”雲艾總覺得左毓兒心中不止這些,一時也摸不着頭緒:“‘神臂弓’瞄上了雲弈,我要趕去對付他,你好生在軍總府待着,莫要被戰火所傷。”
“阿叆!”左毓兒突然激動起來,有些語無倫次道:“你帶我去城樓,帶我去城樓好不好?你用輕功帶我上去,他們不讓我上去!”
雲艾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已經沒有時間供她猶豫:“好,你小心點,莫要往城牆邊上走!”随即脅起左毓兒飛上城門。
“‘神臂弓’不愧是‘唯快不破’的傳人,雲弈也躲閃不及。”池先生有些意味地看着張羽與雲弈的對峙,道:“虧得雲麟凰是九堂的弓箭首席,還不是一樣敗在張羽手下。”
“雲艾去而複返,恐怕情況有變。”螭龍王沉聲道:“張羽要小心。”
“她旁邊那個——”面具下的池先生聲音卻突然有些許的急切,雖是極力隐藏,卻還是有些許溢出:“旁邊那個……莫不是左毓兒?”
“正是左英之女左毓兒。”螭龍王意外池先生的情緒,微微偏過頭看他,不以為意道:“先生識得她?倒是真敢在城樓露面,叛國通敵之罪已經證實,難道真以為東越将士會對她手下留情?”
“這可不行。”池先生低聲說了一句,向螭龍王請命道:“還請王允許在下到陣前一看。”
“嗯。”螭龍王向來知道這位他費心籠絡過來的先生不喜歡被多問,即便是心有疑慮,亦不好拒絕,于是應允道。
“張大俠,以你的箭術,雲弈那小子怎地還未射殺?”左英與張羽并列陣中,眼見張羽已經張弓二十餘次,雲弈躲閃雖然狼狽,但猶是只受些輕傷,未見大礙。想到自己那為雲弈叛國的女兒,左英不禁面色不佳,诘問張羽道。
“雲左将軍實在不簡單。”張羽面上略略郝然,準頭卻絲毫不亂。一心無法二用,是故他僅以短短半句回答左英。
左英也不好再苛責他,雙目緊盯城樓,卻突然迎面一道激光刺來——
“張羽!”左英驚呼出聲,張羽卻應聲栽下馬來。這支破魔箭的勁道實在始料未及,張羽只來得及将手中的神臂弓向後急急拉回,意圖擋住刺向心髒的破魔箭,卻還是反應不過讓它刺穿右肩。
他恐怕此生再無法拉動神臂弓了!
張羽怔怔攢着肩上的大半支破魔箭,他認得這是鏡神子為收關之作、破魔弓特意打造的三支破魔箭之一。即使只是一支箭,江湖武林也為能得到它為榮——
而如今,這支箭這麽深刻地紮進他的骨肉裏!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天地一瞬,人生終結的時間,張羽忽然感覺有些冰涼的蟄痛,扭頭看到那張玄青面具。他嘴唇動了動,低聲喚道:“師叔……”
池先生為張羽上了藥,順着箭口撕裂布衣,看着那支破魔箭,卻是拔不能拔,更無法折斷。終究他嘆氣道:“羽兒,師叔對不起你。”
池先生不等張羽回話,手掌在他鼻口處輕輕一拂,張羽随即陷入昏睡。池先生向跟随過來的螭龍王親衛道:“将他送回大帳,請螭龍王派人好生照看,力保這只臂膀。”親衛應聲是,随即動作。池先生又看向左英,卻猛見後者睚眦俱裂,雙目充血,恨恨咬出兩個字:“孽種!”
陳陵城樓上,雲弈原本就着赤黑戰甲,背靠猩紅披風,這原本是他一貫的裝束,本無甚異常。而此時,整個戰場都寂靜下來,似硝煙過後的荒蕪,又似回光返照的虛幻。
左毓兒。傾國傾城,并可憐,勝莫愁。兵戈們瞧不清她的沉魚落雁之貌,卻猶可見她迎風扶柳之姿。更何況她此時身着大紅嫁衣,描金繡鳳,華麗到極點,又絲毫奪不過她本身的光彩。
好一對璧人!
雲弈見氣氛陡變,這才略微側過頭來,竟是愣在當場。饒是他與左毓兒關系至此,亦不曾見過這般炫目到奪人呼吸的模樣——
此間的戰場無人言語。即使是兩位當事人亦是默默對視,卻猶如天地間綻放一場盛大的、無與倫比的婚禮。
左英氣急敗壞,這一幕甚是礙眼,惱羞成怒的他想叫弓箭手把他們射下來,然而在陳陵城樓的天然優勢和九堂弓箭手的掩護下,東越弓箭手沒有一個可以前進到足以攻擊雲弈和左毓兒的範圍之內。左英又轉頭找張羽,又醒悟過來張羽已經受傷被人擡走。他不禁怒氣更甚,向屬下厲聲喝道:“擡長弩來!”
兩名士兵立即按吩咐擡來一架長弩。左英正欲親自上手,卻被一只指節發白而消瘦的手按住手腕。那只手看起來如此無力,而出身武将世家的左英竟然掙脫不開。他一擡頭,怒道:“池先生,你怎生攔我!”
“左毓兒是你親生女兒,你怎生下得了手?”池先生亦是語氣不善,手下仍不放松。
“那畜生忤逆父母,背叛家國,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我射殺她,卻有關池先生何事!”左英又氣又急,努力想擺脫禁锢,那只手确如金鐵般毫不動搖:“金老先生将他女兒托付給你,如今你就如此對待金家唯一的傳人?”
左英愣了一下,卻依然頑固道:“只怪那逆子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我饒她,天也饒她不得!”
左英說着又要去動長弩,卻覺一陣劇痛從手腕處襲來,池先生聲如寒冰道:“今天你若敢動殺她的心思,信不信我廢了你這只拿劍的手!”
“你究竟是誰?是金家的什麽人!遇敵不殺,是為罪!螭龍王也不能饒恕你!”左英吃痛,卻仍是一身傲骨氣。
“王那裏我自會解釋。我是誰你不需知曉,只是我在一天,便絕不會教毓兒傷到一根手指頭!”
二人正僵持不下,東越卻突然鳴起退兵的金鑼,池先生冷冷盯了左英一眼,拂袖而去。左英猶有不甘地看着他的背影,無可奈何地喝道:“盾牌置後,騎兵整隊在前,步兵何謂兩側,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