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生似乎欠本王一個解釋。”螭龍王大步走上帳中主座,面有愠色地看向眼前看不見面容與表情的肅靜男子:“左将軍已經向本王彙報此事,先生倒是說說今天所作所為是何道理?”
“左毓兒如今是金家唯一的命根子,還望王能網開一面,饒過她——”池先生兩肩豎垂,語氣仍是古井不波:“金蘭池,願以項上人頭為她抵罪。”
金蘭池!
池先生這番話裏縱有千般內容,卻也不抵這三個字!
“金蘭池……”螭龍王掌中的杯盞微微灑出一滴水來,他不動聲色地把杯盞放下,輕聲道:“沒想到,你真的是金蘭池。”未了又厲色道:“金蘭池,你蟄伏在本王身邊長達六年,究竟有何圖謀!”
“金蘭池不過是為世人所棄之人,得王賞識方才以改名換姓,以輔佐我王,并無他圖。”金蘭池收攏衣袖,眼中如一潭死水:“十年前我做下那龌蹉事,被風家尋仇,又遭金家将我逐出家門……如今不過是留的一條性命,茍延殘喘罷了。”
“世人早傳你為風無畏所殺,而六年前你怎會出現在西京、又偏偏在本王面前?”龍應潛依舊語音清冷,窮追不舍。
金蘭池幽幽嘆氣道:“王當真要揭他人舊傷?”
龍應潛冷笑:“六年來我視先生為知己心腹,從不強求先生心意。而今你竟然欺瞞于我,又作何說!”
金蘭池長久不語,龍應潛亦不催促。空氣出現冰封的冷凝。如子規夜啼般,金蘭池的聲音将黑暗撕開,又複轉如塵封多年的木匣掠去浮塵,蒼茫而低啞。
“我雖是金家獨子,只有蘭纾一個姐姐,按常理來說,應當是承襲金家蝶衣谷衣缽,習藥毒之術。可是我偏偏不愛那些,姐姐亦是學得出色,後來她嫁入左家生下的毓丫頭更是把老頭子的畢生鑽研學得十足十。金家不怕後繼無人,我便愈是不管不顧,見風無畏與水行那一戰,心中對他的天罡刀法豔羨不已。後來寧不歸為浣劍門奪回“劍聖”之名,風無畏失意而攜女兒風绫拜訪蝶衣谷的老友。自從我見到風绫,心裏想的念的都是她爹的刀譜……”
金蘭池自嘲道:“想來金蘭公子也是當初梁州景州出名的風流老手,騙風绫這般情窦初開的小丫頭,自然手到擒來。”
“可誰能想到風無畏為了防賊,竟然用上父親自從研制出來就一直做不出解藥的毒——醉傾城。”
“與相思燼、血銀蟲并稱三大至毒之物的醉傾城?”龍應潛微微蹙眉,心中提醒自己防備,卻依然有些走進這個悲傷的故事裏。
“是啊,至毒之物往往有個美麗的名字。饒是風绫功夫不差亦是不得防備,蝕了手……瞎了眼睛。”
“父親治好她的手,卻無論如何治不了她的眼睛,風無畏悲怒至極,要切我的雙眼作為償還。父親雖然對我失望透頂,卻還是攔下風無畏,只說他鶴年不多而蘭纾嫁入左家,是故留我健全為風绫尋求解救之法。只是父親一生驕傲磊落,又怎能容我,是故毀我這輕狂容貌,複又逐我出家門。我當時尚未醒悟,只道父親狠心……如今卻恨我自己,憐他孤獨終老。”
“十年前的金蘭公子,确實是聞名遐迩。”龍應潛輕嘆一聲:“悲劇之所以成為悲劇,是因為無法挽回。罷了,我姑且信你,只是池先生切莫負本王。”
“在下再不敢對我王有任何隐瞞。”金蘭池拱手,謙恭與傲氣在他身上奇異地渾然一體:“只是今日毓兒這條命,池某一定保下。”
“本王答應便是!”龍應潛有些惱怒金蘭池強硬的态度,自從在陳陵見到那個人以後,他時常免不了焦躁:“唯獨左毓兒一條性命,其他人皆不可赦!”
“唯獨左毓兒一條性命,其他人皆無所謂。”金蘭池彎身拜道。
“那好。”螭龍王沉吟數瞬道:“你準備一下,小島今日傳信,後天可行事。”
軍總府的東閣,此時滿是苦澀的藥味與掩不住的腥氣。雲艾背向床榻站着,微微戰粟,不忍見身後之人的痛苦,那咳嗽聲與極力壓抑的嗚咽聲卻依然絲絲入耳。
“阿叆……”古青玉輕輕喚她,按住她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慰。良久,才得左毓兒顫抖一聲:“藥換好了。”
東閣中有左毓兒、雲艾、古青玉、尹唳,唯獨風默依然守在城樓。左毓兒這一聲猶如将各人從夢中喚醒,皆上來圍在床榻前。雲弈躺在上面臉色煞白,卸下戰甲的他顯得十分瘦弱。這個男子即使實在這般中毒而又重傷的境況下依然俊美異常——若論相貌,甚至遠遠超過身為女子的雲艾,也唯有左毓兒可與之媲美。
如同自天界墜落無法适應人間煙火的精靈。
“不能再這樣了……”左毓兒低聲哭泣,心尖上密密麻麻的疼痛教她語無倫次:“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麽辦……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治好他……”
“我要送他回北道城。刻不容緩!”雲艾下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在雲弈昏迷的時候,她已經與尹唳商量好,只有回北道城找小藥仙,方才有機會保住雲弈一條性命!
“此去北道路途遙遠,恐怕東越會有所發覺。”古青玉沉吟道:“況且,向流非下毒的細作……尚未查出。”
“我送流非歸程。”尹唳急急接話:“此去兇險,阿叆莫要随行上路。”
“阿叆确實不能去。”古青玉目光灼灼:“軍不可一日無将,阿叆與流非本是堂姐妹,又身形相似,可暫且冒充。”
她這番甚是冒險,衆人皆是略有怔愣。古青玉頓了頓又道:“雪陽亦不可,城中有你三萬将士,你若走了,勢必軍心不穩。不如遣知圖、楊靖兩将,他們出身江湖本就功夫了得,知圖又善于僞裝,可避敵人耳目。”
“有道理。”雲艾颌首道:“尚且是師姐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