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色愈發陰沉。陳陵城微微飄起小雨。尹唳最後一遍查詢城樓,下來時暗自松口氣。
自從半月前赤龍王率兵前來,陳陵便愈發吃緊。好在九堂訓練場的弓箭手是一等一,軍總府的寶貝也俱在陳陵未來得及運出。
雨天城牆濕滑,想來東越今晚不會來攻了。
“尹将軍。”看過城牆,尹唳緩緩在城中踱着步,聽到兵士出聲,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走到了被臨時改造成指揮部的陳陵城軍總府。略一遲疑,便踏步走了進去。
“你過來看,”雲弈他面前攤着北戰線的戰略圖,因為是陰雨天,大堂中有些昏暗,故而點着銅燈。嫩黃色的燈光映在雲弈臉上,本就清俊的容貌愈發顯得蒼白。他與尹唳二十年的交情,只聽步聲,便已知來人是誰。
雲弈頭也不擡地說:“龍應潛把他的左翼擺在城西的野狼原,右翼守在東北方向的大雪山。他自己的中軍則在玉海關駐紮。這半月來的攻城表面上聲勢浩大,其實則并未用全力,旨在把陳陵折騰得筋疲力盡,擺明是抱着把我們困死的想法。”
雲弈頓了頓,面色似乎又蒼白了些。他擡頭看向尹唳:“陳陵是北方重城,原本居民有不下三萬,且多為富碩人家,東越初攻破玉海關時,城中守軍及城民皆是落荒而逃,只來得及帶些金銀細軟。想來用他們倉中的那些存糧來供我們三萬餘辄西軍,一年半載絕非難事。只是……”說道這裏,雲弈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流非!”尹唳一驚,蹙眉道:“難道……毒素又加深了?”
“無妨。只是……”雲弈擺手示意自己安好,正欲接着方才的話題繼續,卻被突然闖進的火紅身影打斷。
“無妨,好好的将軍折騰成這樣子,你究竟是哪裏無妨了?”左毓兒把藥碗重重地磕在青木案上,瞪了雲弈一眼,沒好氣說:“先把藥喝了,再說別的事兒。”
雲弈與尹唳相視一笑,無奈端起碗飲盡,還把碗口朝下做了一個證明喝完的動作,笑看着左毓兒道:“這下你滿意了?”
左毓兒嗔怒地白他一眼,還未說話,卻見雲弈又彎腰咳嗽起來。登時換了滿面擔憂之色,道:“一個月了,我竟拿這毒毫無辦法。也不知道東越的細作究竟在何處,竟能給你下得這東越皇室獨有的‘灼火’之毒。随雖是一時半會要不了人命,可就怕一旦發作起來,大羅神仙也擋不住小鬼索命。”
“這不是一個月了麽,也不曾發作,莫擔心。”雲弈強咽下喉中湧出的腥鹹,仍是笑嘻嘻地對她說。
尹唳把雲弈強作歡笑看在眼中,不禁內心升起苦楚,卻壓抑着不教他人看出。
“毓兒,你不是去給傷兵做診治了麽?如何?”雲弈問道。
“我……”左毓兒咬着嘴唇,許久道:“軍醫們做的很好,并不需要我。”
“你是金老前輩的孫女,東越的小醫仙,随便一株草都能提取出神丹妙藥,那些軍醫大多是草頭醫生,哪有你不如他們的道理?”雲弈怔了怔,反問道。
“流非……莫要說了。”尹唳止住雲弈,輕聲道:“想來是兵士對左姑娘有些顧忌,就莫要難為了。”
雲弈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得一拳砸在青木案上,裂了一個角。
“流非……怪不得誰。”左毓兒眼中充斥着氤氲的霧氣,愣是沒有掉下眼淚:“我本是東越人,更何況如今我的父親是螭龍左翼将軍,如今就在城外與辄西軍對壘……他們顧忌我,本是人之常情。”
“毓兒……”雲弈嘆聲道:“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你為我抛家棄國,我卻要你陪我一起守陳陵城,與你親生父親對面為敵。你為我如此,我卻不能為你、為你——”
“流非!”左毓兒急急上前捂住雲弈的嘴,惱道:“如何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自小父親便說,男兒最重是忠孝……我原本就是女兒,抛了便抛了,可你是大邺的将軍,怎能為我生出這般念頭來!”
雲弈還想說些什麽,終究是咽了下去,道:“遇見你,真是我一輩子的福氣。”
尹唳扭過頭去,笑道:“真肉麻。”
左毓兒登時面容飛上紅霞,道:“我還要去熬藥,你……小心身體。”
“嗯。”雲弈應,目送着左毓兒消失在大門外,這才掩過頭猛咳起來。尹唳見狀,慌忙扶着他:“唉……你這又是何苦。”
雲弈拿絹子擦去手掌上沾染的血,道:“毓兒解不了這毒,教她知道我的狀況,只是徒增擔心。”
尹唳輕嘆一聲,“給你下毒,龍應潛這招使得真是狠。”
“這下毒之人,你可有眉目?”雲弈淡然道。
“我……怎會知道。”尹唳似乎顯過一絲狼狽。
雲弈卻沒有注意到:“也是,你怎麽會知道……連我自己也算不出。我平日一向小心,想來這下毒的也是我親近的人。可是我仔細觀察了,又個個都不是。算來算去,只怕這個人一定是我信任極的人,才會着了他的道。這樣想來,難道是……”
尹唳聽着他說這些話,心中一驚,卻忍住不露聲色,正斟酌言語,卻聽雲弈道:“雪陽,你說……會不會是風默?”
這倒是超出尹唳意外,略思索道:“風默與我都是自辄西軍成立以來便跟随于你,情誼非常人可比,想來不應是他。”
“我也不願懷疑他。”雲弈指尖敲打着地圖,“可是所有人都盤算完了,又總歸不能是你和毓兒,想來想去……只有他。”
尹唳松了口氣,卻又沒來由心尖一酸,道:“自然絕不會是左姑娘。只是……沒想到你這般信我。”
雲弈卻笑了:“我與你是什麽交情?你怎生好意思說出這話。就算是寧師伯教你殺我,你也得先抱着師伯的大腿哭訴一番,然後再叫我逃跑。”
“呸,還真是厚臉皮。”尹唳啐他,心中卻盡是苦澀。
流非……待到他日,你可能原諒我這難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