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邺。北道城。鎮國将軍府。
雲維天束手而立,錦袍羽冠掩不住眉目間沙場的風霜。良久,仰天一聲長嘆,道向一旁兵衛:“讓他進來罷。”
“是。”兵衛沉靜應答,随即退出。
雲維天方将手中軍信懸于燈火上燒盡,已有一軍士跌撞而入,噗通跪倒在地,哽咽道:“大将軍,派兵吧!”
這名千裏奔騎的令兵,聲中已浸透血淚。
“你在軍中做什麽?”
未想鎮國大将軍不問戰事,卻泠然冒出這麽一句,令兵怔了一怔,答道:“卑職張文遠,為雲左将軍第五騎都尉。”未了又道“望大将軍增派兵力,好讓卑職再為左将軍效力。”
“不必了。這份文書你拿着,明天去找北道府尹,他會給你安排職位。”
見大将軍毫無增兵之意,張文遠腹中不禁湧起一股悲憤,聲如啼血:“大将軍!卑職一行十二人由陳陵而來,只留我一條命向您求兵,只想能再上戰場,為國殺敵!東越六萬圍陳陵三萬,雲左将軍竟勞心至城樓吐血——您至少要在乎雲左将軍啊!”
“夠了!”雲維天一聲震喝,愠色卻很快消散,止淡淡道:“下去罷。”
張文原再無語,只得默默退下。
“流非如何?”雲艾快步由帷幔後走出,“他說流非吐血——”
“有人下毒。”雲維天面色冷峻,“雲弈密帶了封信。”
“誰做的?”
“尚不清楚恐是有內奸。形勢愈發差了……你可知對方主将是誰?”
“不是螭龍雙翼的左英麽?”見雲維天眼有深意,女子疑惑道。
“那是半月之前。”雲維天搖頭,指骨輕叩文案,“龍來了。”
龍來了?
螭龍雙翼,意指螭龍王左右兩支副軍左英和鐘無衣,那麽,龍,不正是螭龍王?
“是他?”
“不錯。赤龍王龍應潛,倒真是難為流非了——若只是來了他也罷了,卻還帶來四萬兵馬……加上左英的六萬,”雲維天不禁苦笑,“十萬圍城。”
不可否認,陳陵作為軍事重地,具有北側戰線最強的防禦工事——箭努、投石臺、抑或是火排,都是軍總府造的最好一批。此外九堂訓練場的三千精英弓箭手,也是許多軍隊無比豔羨的對象。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抵得三倍倍于己的東越鐵騎?十萬圍城。這消耗仗龍應潛打得起,陳陵打不起。
龍應潛。
赤龍王的名號在軍中的威望,絲毫不弱于當年的鎮國大将軍啊。
不過,是當年。
現在的雲維天,又如何能與龍應潛相比?
龍應潛是禦封的赤龍王,東越炙手可熱的太子,滿朝上下都難逆其鋒——東越尚武,他自幼便長随名将南華王在軍中,十餘歲時便可獨當一面。東越皇便将他常用部隊劃名他直屬,及至龍應潛封為螭龍王,其所屬便漸漸喚出螭龍軍的名號。
雲維天,自然是不能同龍應潛相比的。
論征戰,雲維天更加老練;論武技,師出金槍聖者木幔青,雲維天亦難免要高上一籌。二十年前,雲維天叱咤疆場、所向披靡,是何等威風——在将士眼中,是真真的戰神。
即便是君王最忌諱的軍權,也大半為他所握。
然而,畢竟是君王最忌諱的。
出身将門世家,雲維天自是赤膽忠心。但若君王啓口,盡管心中發苦,仍是雙手奉上軍印,毫不遲疑。
二十年前他若反,無軍印,軍中自有六成起應。
十五年前他若反,無軍印,軍中自有四成起應。
十年前他若反,無軍印,軍中仍有一成起應。
可是,他沒有。
而今,随着當年一批将領的退隐沒落,以及正常或非正常的死亡——今日的大邺将士,只知北道城有座鎮國将軍府而已,又何處尋那戰神的傳說。
雲家毫無争議地沒落。雲維天以為再無希望。直至六年前那場驚國之戰。
東越國南華王率兵十三萬,連陷大邺七城,其銳不可當。十七歲的雲弈只第一次上戰場,卻碰上了最易使軍隊渙散的事件——
主将被殺。
而六萬守軍并未像南華王所認為那般一擊即潰,抑或說,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役竟成他征戰二十餘年最大敗筆。
沒有主将的六萬守城軍,竟只在一名都尉的率領下,擊敗了東越十三萬精銳之師,使南華王灰頭土臉退兵而回。
一個名字瞬間傳遍了大邺與東越。
雲弈,字流非。
那一日兵敗,北征軍副将狼狽跪在東越大殿之上,瑟瑟縮縮,反複只是道,穹山之虎,穹山之虎啊!
大邺國之南部,有山高直矗入雲,名曰穹山。二十年前,雲維天威震海內,名號便是穹山之虎。二十年後,穹山之虎已然退出疆場,卻訓了一只穹山之鷹。穹山之鷹起初是東越人給雲弈的名號,他們認為雲弈與當年的雲維天一樣出彩,盡管少了一分厲氣,卻多了一分睿智。東越人熱衷于把這顆耀眼的新星與他們的螭龍王相較,無不期待他們能有一場針鋒相對的試煉,得以一決高下。
而今……雲弈三萬三千,龍應潛十萬,何必争鋒?高下立見。
青骢馬上的女子不禁冷笑。
她所行的這條路需過五城三鎮兩河,需不停歇奔馳花費六天七夜,才能到達雲弈所在的陳陵城。而今赤龍王十萬圍城,陳陵朝夕不保,即使她去到時陳陵還在,即使她是當代劍聖寧不歸得意弟子,面對十萬将士,亦是作用其微。可若是不去,又叫她如何能甘心,如何能放下!
那三千九堂訓練場的弓箭手,有近一半是她的學生;陳陵的原駐軍首領,是她的二師兄尹唳;而率轍西軍與原駐軍彙合、指揮抵禦東越的,正是她血緣上的堂兄、親緣上的兄長、自幼的同伴——
雲弈。
想到此處,雲瑷心中一陣揪緊——那是雲弈啊。是她的哥哥,是她最依賴的人,叫她如何能舍棄?
盡管于事無補,卻不得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