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是蕭煞的寒冬季節,官道也覆落一層皚皚白雪。頹敗蒼涼中,有一陣沒一陣地刮着刺骨的冷風,夾雜些微的飄雪落在新踩的馬蹄印上。
前面就是北道城了罷?
此時這官道上唯一的活物或許就是這名前線撤下的斥候,趕着馬疾馳而行。
他座下是一匹沙裏飛,本是産自十印國極好的牲畜,卻被這不分晝夜的奔波折磨的雙眼血紅,似疲倦到了極致反不覺累,如同機械一般向前飛騰——
只因這兵士催的太急,竟無法給它一個死去的時間。
遠遠地看着“北道”城樓,斥候終是心中一緩,猛然身下失了力道,他便一頭栽下馬來。再爬起時,卻見那馬已然倒地,白沫早溢滿了牙嘴。
那斥候倒也沉靜,只是輕嘆一聲,好整以暇望城門走去。行至顏青巨磚的“北道”牌匾下,果不其然被城衛攔住:“來者是哪一營的将士?可有軍中牒書?”
斥候從胸甲中掏出一卷文牒遞給城衛,“還望代為通報穆丞相。”
那城衛展開文牒看得清楚,複卷起還給斥候,敬道:“原來是轍西軍的張裨将,失禮了。”
又吩咐一旁小兵:“你速去丞相府上通報,就說轍西張文遠張将軍前線加急。”轉頭向張文遠陪笑道:“卻不知将軍如何孤身一人行走至北道城,又這般斥候打扮?”
“馬在路上死了。”張裨将淡然道。“雲左将軍此次有急報,擔心斥候說不成事,便派我來做這個斥候。”
如此這般應付了幾句,便見先前那小兵又回來,身後還跟了一個年輕兵士,見着張文遠,拱手道:“在下是丞相府的侍衛,受丞相之令,特來迎接将軍。”
“有勞了。”張文遠點了點頭,跟随侍衛一路往城東丞相府去。雖是有一段距離,但無奈北道城乃祈王朝皇城,又怎能允得城中馳馬。
一路默然無聲,也未多時便到了丞相府。侍衛跟門衛略示意,也不多言,一路引着張文遠到了府北書房處。侍衛在門外站定,這才向張文遠道:“丞相吩咐過,徑請張将軍進書房議事。”
“多謝。”張文遠此時攥起的手心已浸滿了汗,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向侍衛道謝。深吸口氣,右手擡起,放在門框上。
門的另一側,就是當今聖眷最盛的當朝宰相段旗言。
張文遠所效命的轍西軍統領雲左将軍,名雲弈、字流非,其叔父為前朝昭延帝親封的鎮國大将軍雲維天,是故張文遠心急如焚想盡快見到雲大将軍。
段旗言早于雲弈之父雲維水有過節,雲維水早死,段旗言便把仇全記在雲家頭上,不僅架空了雲維天的勢力,還處處借軍務為難雲弈。
若不是雲弈當真是行軍的奇才,又有從槍聖木幔青教得一身功夫,只怕早已殁在沙場。
而當今聖上祁岳皇早把轍西軍的一切軍務都交給段旗言打理,張文遠亦是無奈只得先來請示這位陰鸷不定的丞相,唯恐哪裏不得當得罪了他,反連累自家将軍。
理空思緒,張文遠推門而入:“卑職轍西軍五騎裨将,拜見丞相。”
“你這斥候倒可笑,竟直直拜倒我面前了。”
張文遠本是低着頭進來的,跨過門檻便拜了下去行禮。此時聽着聲音才覺不對,斜眼偷偷看了看,竟是一名绮麗的女子,身着是靛色騎馬裝,約莫二十上下年紀,隐約可見翠翹在頭。張文遠何曾想到這種情景,慌忙垂下眼,拜也不是,起也不是。
只聽那女子冷笑道:“大人,你還不出來見見,不然可教張将軍如何是好?”
“不過是一個裨将,你又非承受不起他一拜。”雙層繡金镂花的帷幔後走出段旗言,整着外袍漫不經心問:“張文遠,嗯?”
“正是卑職。”張文遠心知這女子八成是丞相侍妾,方才受此大辱心如針氈,想到雲左将軍,硬是忍下。
“你是來為雲弈讨兵?”丞相彈弄着鼻煙壺,正眼也不看張裨将,“你覺得本相會給麽?”
見張文遠隐忍不發一語,段旗言這才看了看他,冷諷道:“真是無趣。想去找雲維天就去罷,看那老匹夫能否給你一兵一卒。”又看着張文遠不動行,怒道:“還不滾!”
張文遠只想見到鎮國大将軍,或能為轍西軍之圍尋得轉機。這時就盼着離開這兇險之地,得了這句,忙不疊離開。
待張文遠躬身退下,先前那喚作小島的女子調諷道:“左右你是不能聽雲弈的消息,不然總不得冷靜。”
“莫要提那個孽種!”段旗言臉上色變,叱向女子:“只管做好交付你的事。”
“罷了……”柔荑覆上前額,小島不耐道:“我今晚啓程去虞城。”
“一定要取道天麟山,不可走其它道路。”略一思索,丞相忍不住還是加了一句:“當心。”
小島此時已到門前,好似沒聽見他叮囑一般,徑直走了。
段旗言竟也不計較,沉思半晌挪步至帷幔後,轉過身來,便是一架古書玩意。
只見他尋至第一格;把《莊周曉言》按向內一寸,尋至第二格,把《雲華異世錄》抽出一寸;又伸出大拇指,将瑪瑙玉蟾蜍的眼睛深深按了下去。
此時扯起右側牆壁上懸挂的吊睛白虎圖,只見原本的牆壁豁然露出一個黑漆的入口。段旗言順着樓梯走下去,此時密室石牆悄無聲息複又合上,方才挪動的器物也俱自動回歸原位——
好一個精妙的密室!
初始時密道黑暗不可視物,拐過一個彎道,卻豁然明亮起來。這密室不知如何通的風,火燭皆是燃燒得旺。明明暗暗的燈光下,顯現出此處原來是個地牢。段旗言走到鐵栅對面的牆上,轉動燭臺,栅欄便應動而開。
“怎麽,今日得空來看我?”
說話的便是栅內人,只見他衣着清淨、器宇不凡,如同展翅的鵬鳥生生被四肢的鐵鏈禁锢。
若是有江湖上的熟眼人得見,一定要倒抽一口冷氣——此間被鎖住的竟是劍聖門下、曾經挑敗刀聖風無畏的試劍山莊莊主,“九玄玉将”寧不歸!
劍聖水行任浣劍掌門期間,門下雖有七百多名弟子,可親傳弟子卻只收了四個,長幼順序分別是寧不歸、雲維水、段旗言、葉夕。
這水中月是水行的女兒,卻與水行并不親近,反倒是更依偎年長溫厚的大師兄和與她交好的師弟。水中月本來與段旗言兩情相悅,因身份低賤遭水行嫌棄,故而反對。此事當時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本來說水行感于兩人之情已經應允,不久之後卻不知怎着水中月竟嫁給了雲維天。到來年開春時,産下一名不足月的男嬰,便是雲弈。
而更遭世人不解的是,水中月與雲維天成婚時穆旗言遠在漠北為師尊尋找六道妖蓮,回程途中聞此噩耗,竟當即攀附上當時處在靖州行院的建德王段雲石,搖身一變竟成了建德王義子,二十餘年間,一路雲步、直至今天的祈朝丞相。
而這二十年間祈朝風雲變幻,早就翻覆了一個天地。昭延帝崩後,允澤帝在建德王扶持下登基,建德王居攝政王,穆旗言亦順勢成了丞相。
早在雲弈三四歲時,雲維水出使東越時為東越二皇子延禦齊私自處死,奇的是水中月竟當即三尺白绫殉情。
雲弈便過繼給了叔父雲維天。
雲維天早年戰功赫赫,鎮國大将軍之名舉國信服。又因雲維水之死,昭延帝自覺虧于雲家,更是對雲家被澤更勝。而自從建德王執政,雲維天便愈發被架空,雲家之勢,再也不複從前。
将軍府與丞相府勢不兩立,朝野皆知,可如今這與兩家早已不相幹的寧不歸,又為何在丞相府的地牢裏?
“大師兄,你倒是安穩的緊哪。”穆旗言一雙陰鸷的眸子緊盯栅內人,緩緩問:“你不問我為何要設計你、把你鎖在這裏?”
“你自有你的打算。”寧不歸依舊淡然:“且不說你是否會告訴我,即便告訴,如今我身中迷石渙功散,又能奈何?”
“師兄倒是清楚。只是說錯了一樣——我下并非是迷石渙功散,而是灼火之毒。”
寧不歸忽然瞪大了眼:“灼火?你竟然勾搭東越皇族?”
“那又如何?”穆旗言似乎很欣賞師兄難得的發怒,湊近了栅欄:“我原想告訴師兄這個計劃,現在看來……等到結果出來,再告訴您會更有趣呢。”
寧不歸看着穆旗言遠去的背影,指節咯咯作響——
如今祈朝內外紛亂四起,轍西軍此時正在在陳陵抵禦東越十萬鐵騎——
他怎麽能傷害雲弈、怎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