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沒再夜以繼日地給沈淮當背後靈,而是飄到那幾名老臣身邊,企圖多聽一些隐秘。
旁聽幾次私下密談之後,我逐漸拼湊出一個與印象完全不符的沈淮。
在那些人眼裏,沈淮極其恐怖,可止老人夜啼。
當年太子與三皇子鬥得正厲害,他悄無聲息地塞外回來,将一池渾水攪得更渾,後來扶持二皇子上位,快刀斬亂麻地剿除異黨,手段極其狠辣,一時間朝中風聲鶴唳,至今餘威尚在,老臣們兩股戰戰,生怕站錯了隊丢了腦袋。
平心而論,沈淮有見地有能力,能不能成事全看他自己用不用心,他在我面前随心所欲,擺出一副悠游自在的模樣,我便以為他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背着我玩了個這麽大的,真是了不起。
我到處聽牆角,起初覺得震驚疑惑,後來就漸漸麻木了,甚至想多聽一些。
徐閣老似乎知道許多秘密,也的确家門不幸,我再次造訪徐府時,又聽見他在訓人,這次訓的好像是他的學生,也在朝中為官。
我飄進書房的時候,正趕上他吹胡子瞪眼,一點文人雅士的風範也沒有:“當年皇儲相争的時候你還沒進京,現在怕什麽呢?你真當他沈淮是條逮着人就咬的瘋狗?你害過孟家嗎?得罪過孟家嗎?沒有?那不就結了!”
那學生還在畏畏縮縮:“孟家?哪個孟家?”
而我僵立原地,被這平地驚雷劈得難以動彈,心中一片惘然。
還能有哪個,京城裏姓孟的只有一家,滿門上下死得只剩下我一個,不對,現在全死了。
徐閣老發完脾氣之後似乎自知失言,閉上嘴,拂袖而去。
我也沒多停留,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地方,不知穿過幾道牆,沖到日光普照的大路上。
滿街的販夫走卒來往不絕,從來處來,穿過我往去處去,日光明朗,更顯得我格格不入地透明。
方才的話語似乎滞留在耳中,什麽意思呢?我才接受沈淮是個心狠手辣權傾朝野的人物,現在好像又知覺了一些他這樣做的原因。
我無端地生出抵觸,不願多想,可那幾句話硬是往我心裏鑽,刀尖一般,要剜出那塊我始終不願直視的地方,鮮血淋漓。
我深深嘆出一口氣,沈淮,你怎麽什麽都不告訴我。
他當然不會告訴我,算算時間,他在朝中興風作浪的時候,我正在府中病得死去活來,也難為他調換兩副面孔兩頭跑。
大夫說病中忌憂思,我要是知道了那些事,只會多吐幾口血,白給他添麻煩。
那個時候,我老老實實地遵醫囑,努力活得久一些,就是能給他幫上的最大的忙了。
我這個病人當得實在懂事,大夫讓紮針就紮針,讓喝藥就喝藥。那藥太苦了,苦得我頭暈目眩兩眼發黑,至今心裏發怵,蜜餞再多也壓不下去。
沈淮在一旁擰着眉頭很擔憂地問:“苦嗎?”
我面色平靜地将空碗擱下:“還行。”
論騙人,我也不遑多讓。
我終于回到王府,夜已深了,沈淮又在我的房間睡覺。
安神香壓不住他,他睡得不好。
我默默看着他,将手虛籠在他的手背上,發現他攥着個東西。
沈淮神思不定的時候,手裏總要摸着些什麽,是老習慣了,只是這個東西讓我有些眼熟。
我定睛一看,不禁啞然,當然熟悉了,這是我多年前随身戴的,是我母親的遺物,當年家裏遭難時我拿去當掉換錢了,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找回來的。
沈小五,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許是我念他念得太緊,他皺了皺眉,睜開眼醒了。
他雙眼空茫,望着床頂,輕聲念道:“小舒。”
我在一旁回應:“你看錯方向了,我在這兒呢。”
他将玉佩攥得更緊,又緩緩嘆道:“小舒,我怎麽夢不到你。”
他剛醒,眼中迷蒙,神色黯淡,模糊的話音裏還帶着幾分委屈,這副模樣要是旁人看了,定會驚得眼珠都掉下來。
我還在接話:“我這幾天太忙了,改日想個法子。”
現在有大把虛無光陰的是我,他反而等不及了。
他睜着眼躺了一陣子,又睡着了。
我沒再去別的地方,守在床邊,在深夜中長久地凝望他,目光游移過他的眉目、鼻梁與緊閉的薄唇,企圖看出一些我未曾見過的風刀霜劍、血雨腥風,然而最後只感到無能為力。
我在他身邊待得越久,這種無力感就越發深重。
我欠了他太多,也不再有回報的機會,哪天被無常捉去,怕是會投胎給他當牛做馬,到那時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