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找不到入夢的方法,徒勞地在沈淮身邊飄蕩,被迫當一個無人知曉的孤魂。
沈淮再睡不好,也要和我差不多了,但他硬要自己強撐着,當初給我找大夫找得殷切,輪到自己卻諱病忌醫了。
王府的下人們對他敬畏有餘,不太敢勸,我有口難言,只能用越發幽怨的眼神看他。
我正愁得無可奈何,不知哪路神仙點化,沈淮的氣色莫名好了起來,而且開始忙碌,甚至深夜入宮面聖。
照燈如晝的側殿裏,兩人屏退旁人,皇上交給沈淮一封密函。
我正要湊過去,沈淮已經一目十行地看完,将其放到燭火上點着了。
燭火搖曳,光影描摹着沈淮的側臉,他唇角勾起一點似是而非的笑意,冷聲說道:“果然躲在江南。”
他将密函燒幹淨,收回手,接着說:“我親自去一趟。”
皇上注視着他,愈發露出憂郁的神色,嘆氣道:“何必費此周章。”
沈淮輕輕搖頭,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旁的事都可以用些手段,這樁案子必須堂堂正正的。”
他又擡眼看向皇上:“此事了結,我會将羽林衛的令牌交還給皇兄,不再管朝事了。”
收回權力對任何一個帝王而言都是好事,皇上聽了這話,卻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微張着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無意間動了一下胳膊,撞到了桌邊的食盒。蓋子被撞開的聲音在安靜的殿內尤為清晰,盒中露出了幾份糕點。
那食盒看樣子是從後宮裏送來的,糕點精美別致,在宮中也罕見,準備之人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但早已冷了,也沒人動上一口。
沈淮的目光從上掠過,開口道:“皇兄,莫待無花空折枝。”
皇上臉上一僵,随即苦笑:“我唯獨不想聽你這樣說。”
沈淮起身行禮告退,皇上沒有應聲,也沒攔他。
我跟着沈淮行到側殿門口,夜裏起了風,宮禁樓閣隐沒在晦暗之中,像潛伏的巨獸,龐然的身軀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惡鬼冤魂。
陣陣風來,我經過門檻處的明暗交界,突然鬼使神差地停住,回頭望了一眼,隐約聽見那一片金碧輝煌中,尊貴之人的嘆息——
“阿弟,我當初恨不得孟舒死,如今又恨不得他複生,真是好沒意思。”
我無言地在原地吹了一會兒風,随即轉身離開,追上沈淮的影子,往宮外去了。
離開京城之前,沈淮獨自去了一趟王妃墓。
我這墓修葺得實在不錯,墳冢上已然綠草如茵,沈淮伫立在墳前,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看着那墓碑的影子從沈淮的左側移到右側,終于聽見他開口說話。
“你若魂歸泉下,應當已經知道,害你家的是三皇子,把罪狀遞到禦前的是四皇子,太子棄你家于不顧,所以我要他們一一償還,下了黃泉之後向你們磕頭贖罪。”
沈淮神色淡然,語氣也平淡,說出的話卻如同重錘。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又去看我墳前那座無名的墓碑,心中霎時湧起陌生的悲切。
沈淮提到的這些舊事,我已經很久沒去回想了。
孟家犯的是通敵叛國的大罪。
我不知道那幾張書信是怎麽出現在書房的,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押入大牢,他握筆杆子的手指被一根根絞斷,認罪書上按的是支離破碎的掌印。
我父親素來謹小慎微,忠君守則,做了大半輩子的純臣,卻落得這麽一個荒唐下場。
他臨死之前,沒讓我伸冤,也沒讓我報仇,用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推開我,叫我快些跑,跑出京城這個活人地獄,不要回頭。
那時我心中當然有恨,最恨我自己,太過無能,什麽也護不住。我最終沒跑出去,滿腹的惶惑悲憤如山崩一般将我壓垮,直到沈淮出現,将我從中拖出。
我死前那幾年,纏綿病榻,被沉疴痼疾掏空了身子,似乎也掏幹了心性,不再有大喜大悲,變成一口空空蕩蕩的枯井,日複一日,一碗又一碗地往裏面倒我的藥。
或許孟舒在被沈淮救回之前已經死了,現在盤桓不去的早就是一縷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