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已成灰◎
晚上茶館沒有晚市, 周學采和店裏幾個約着喝酒。
邵春芳在家裏打牌。夫妻倆一向這樣,忙的時候腳打後腦勺的忙,歇的時候也認認真真歇。
家裏牌桌上, 邵春芳手氣正好呢,連着四牌沒下莊。門樓裏聽到有吱呀推門聲, 她不知是他們爺倆誰回來了, 只在牌桌上嚷着:看一下廚房爐子上的水開了沒,開了澆起來,再把爐子封起來。
手裏的牌剛打出去, 就聽見門口周學采的聲音,不知沖誰, “去你奶奶屋裏!”
“去!”再喝了一聲。
邵春芳這才離了位置,出來看, 周和音不聲不響站在門口,丈夫沖女兒吆三喝四的。
她忙問這是怎麽了?
周學采再出聲, “我叫你去那裏站着,聽見沒!”
牌桌上的那三家已然聞到不對勁了, 這是教子的陣仗。姜太太立馬也跟出來,問春芳這是怎麽了。
周學采沒好口吻,只要妻子,牌桌散了。
邵春芳那麽個圓融的人,一半會意丈夫的不快,一半也怕街坊鄰居地看笑話。連連打姜太太她們幾個的招呼,不打了,個麽不好意思啊。
姜太太哪裏想走, 她勸架的陣仗, 實際上還是探探出了什麽事。
門口的爺倆, 老周說不動小周的樣子,就一把薅着姑娘的後領子,拎着進了家門,直往老太太的北屋去。
姜太太從沒看過學采這個樣子過,啧啧地喊,這是做甚呢啊,出了什麽事了,小音都這麽大了,哪能這樣子的啊,傷孩子自尊的。
邵春芳氣都氣死了,也顧不上臉上好看了,只催牌搭子走,一味全怪到丈夫頭上,他就這個臭脾氣,火一上來,誰人都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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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打牌的人匆匆散了,前樓閉門落戶了,邵春芳再趕來北屋,看堂屋裏的爺倆二個一個冷臉一個低頭,她才拿出當家人的氣派來,事實這個家一向她說了算的。“嗯吶,這是怎麽了,啊?出什麽事了,要這樣!”
周學采不回應妻子,只問周和音,“你自己說。”
周和音始終不啓口。她今晚的情緒實在太多,眼下是沒有巧智面對了。
巷口,爸爸徑直過來,要她回家去。
傅雨旸從車裏下來,甚至都沒來得及出聲,周學采就給打回去了,“傅先生從今日起,一腳不允許登我的門。你的租約,我雙倍賠給你。連同你老子的那份。”
傅雨旸全不訝異周學采的話,只冷靜提醒他,“周先生有什麽不快都可以跟我交涉,倘若為了外人為難自己的女兒……”
“你也知道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管了二十二年,只要不打死她,誰也不能來做我的主。”
有人啞口。他确實無能為力,“那麽我等周先生教子回來,我有幾句話代表自己也代表我父親,想和你以及您母親有個交代。”
“我沒見過你父親,但是今天算是見過了。傅家人名不虛傳,幹些惠而不費、偷香竊玉的事,信手拈來不說,還寡無廉恥。”
—
周和音手裏一直捧着個盒子,剛才怎麽趔趄,她都沒松開。
眼下又怎麽問都不肯張口,周學采幾乎怒火中燒,兩步上前,奪了她手裏的東西,饒是不懂行,也看得出盒面的木料是金絲楠木的,抽開蓋面,是一對古董式樣的杯子,嵌在防塵布中,精致又典雅。
他問哪裏來的?
那個姓傅的送的?
為人父的痛心疾首,他這些年再苦也舍不得妻女吃半分苦。邵春芳老是念叨,我們老周多慣着他的丫頭啊,都這麽大了,他丫頭吃不下的飯,他都可以撥到自己碗裏來。
他自問對待自己的孩子,是富足的供養,無論精神還是物質。
周學采周歲不到就被梁老師收養,相伴了四十三年的母子情。老媽媽那些年沒沖他高過一聲,梁老師一輩子都輕聲細語的。
中途是有人給她說過媒的,有她看不上的,也有人家看不上她的,尤其還拖着個養子。甚者謠言,說是養子,不曉得她和誰軋姘頭生的呢。
老母親臨了交代兩件事,一件是這個房子,一件就是她從前那段往事。其實談不談已經不重要了,只是他們母子一場,臨了,學采都不知道,有些說不過去。
不是什麽體面的過去,就不要告訴春芳和音音了。
她這輩子不後悔,遇上的每個人,都是她該經歷的。傅缙芳,那個孩子,後來的你,和你的妻子、女兒。都是我該經歷的。
我慶幸從梁家出來了,那樣盲婚啞嫁的,不是我想要的。後頭不嫁人,也不全是為了你,學采,我過慣這樣清淨的生活了,我不習慣和人睡一頭的。
周學采笑話母親,你不習慣,還天天由着小音和你睡到那麽大。
母親笑,說你這個丫頭啊,哨哨子的性格,沒事就在你耳邊嚷一通。我後頭耳朵不好,全是你丫頭鬧的。
老母親很平靜地交代她的身後事。火化了就拉倒,別在家裏辦什麽白事,我不喜歡,清明去探我,也別學人家那麽多花樣。帶束花帶杯茶給我就夠了。
學采,你們夫妻要好好的,将來小音出嫁也好她不想嫁人也好,由她自己去,答應我。女兒家活明白最重要,清清白白地活自在着,比嫁什麽有頭有臉的人家重要多了。
最後說到這個房子,很慚愧,房子當初不是她自己經濟能買的。
這棟三間屋,是梁珍拿一塊古董懷表典當的。
懷表是傅缙芳當初送給她的,她第一次去傅家玩。在他父親的書房裏,他請梁珍吃蛋糕,那塊表正好送修剛回來,傅缙芳借給她看。
臨了,他塞在她的挂線手套裏了。
梁珍回頭要還給他,他怎麽也不要。
僅僅因為,他喜歡看她認真中意一件東西的樣子。
所以,周學采才說傅家的爺倆,都是一樣的偷香竊玉,惠而不費。
真所謂,真種就是真種,一點沒有雜種。
他再問一遍女兒,“是不是那姓傅的送給你的?周和音,我把你養這麽大,你奶奶把你慣到那麽大,不是要你沒骨頭地收有錢男人的小恩小惠的。”
說話間,手起,物什落。
周和音想喊不,已經來不及了。
一對甜白釉的杯子,瞬間四分五裂。
這才,她的情緒到了底。“爸爸,你不講理,這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麽摔!”
“你說我憑什麽!憑你不同好人來往。”現在想來,她之前去B城,壓根不是工作,就是和那傅雨旸來往的。
“你曉得他是什麽人嗎?啊!”
“我今天知道了。那麽你和阿婆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也想早點知道。”
周學采聞言不對,毫無父女也有大防的自覺,只問她,“你和他來往多久了,到什麽地步了?”
周和音不言聲。是她沒有十足的底氣來澄清自己,她很難違心地說什麽都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到什麽地步了?”周學采幾乎怒斥的口吻。
邵春芳不清楚婆婆那一層,但也是聽明白了些,聽明白女兒是和那個房客傅先生交往過密了,上回對方登門,她就有點不對勁。
可是生意人來看,對方很體面。這一刻,顧着姑娘的名譽,只勒令丈夫,“你輕聲些。要喊得人家都聽見嘛?”
“還要我喊嘛,你女兒已經和人家公然路邊上就……”
這種男女安全距離的問題,越模棱兩可地不答,越叫人誤會。
有些事,沒有就沒有,不作聲,過來人就是默許發生了什麽。
周學采等着女兒來澄清自己,良久,她也沒開口。一怒之下,把手裏剛才抽盒子的揭蓋,實實在在的木料,硬生生地擲到周和音面上去。
揭蓋邊角擲到了周和音的臉頰骨上,能聞到聲響的地步,她本能地捂住痛處,聲淚俱下,再移開,赫然一個破了個口子,見血了。
邵春芳見狀,終究忍不住了,罵丈夫,“要死了,你沒輕沒重的,你怎麽不一下掼她腦門上,打死拉倒!”
周和音捂着傷口,蹲在那裏,看地上一地碎釉片,頭頂上是爸爸再嚴峻不過的聲音,“小音,你談戀愛交朋友,我不管你。唯獨那個人不可以,倘若你心裏還惦記你阿婆半分的話,就記着我的話。不然,你就從我這個門裏走出去。”
周和音因疼而冷嘶出來的淚,不禁流到臉頰傷口處,眼淚是鹹的,漬到傷口上,微微地腌人。
她頭也不擡地冷冷出聲,“是要我和阿婆一樣,從自己的家走出去嗎?”
“爸爸,你猜阿婆還在的話,看到你這樣驅逐我,她該有多心痛。”
當年,每個人都是推手。
而現在的周和音,“放心。我還不至于為了個男人要和自己爹媽斷絕關系的地步。”
“但是,我依舊不會原諒你們。不會原諒傅雨旸他騙我,也暫時不會原諒爸爸,你問都不問,就摔了我的東西。”
“他送我東西,僅僅因為我喜歡,我有辨別力。我沒有自輕自賤去受男人的小恩小惠。”
“爸爸,你可以把東西砸了,也改變不了我喜歡它的事實。”
說完,周和音徑直去南樓,上樓去。
而她最後的話,周學采一時難分辨,她說的ta,是杯子還是人。
傅雨旸直等到周學采肯出來,外面已經過十點半了。
二人約在茶館,空蕩蕩的店鋪裏,卷簾門上去,電閘一推,白花花的日光燈一一跳亮,這是周家如今認真經營的産業,或大或小,都是營生是産業。
傅雨旸一向沒有貴賤之分。饒是可能他們一年的盈利,抵不上他一單的抽成。
可是這樣的日子,踏實。才養出一家人的富足。
茶館上下兩層,當初許抒誠來過一次,跟傅雨旸念叨,說周家那小妞耀武揚威收銀的樣子,別說,還真有趣。
周學采挑了一樓最邊張的桌子落座,也不招呼人的嘴臉,只把手裏一疊資料攤在桌面上,有當初的租房協議,還有一張委實陳舊的照片。
傅雨旸跟着落座,說實話,這樣老式的紅方桌,清漆之上,油漬明顯沒擦幹淨,他解開外裳紐扣,袖口往上擱的時候,有着上斷頭臺的隐忍。
周學采說租房協議是他女兒收着的。他能拿過來,代表着什麽,意味再明顯不過。
對面的傅雨旸沒去管那份協議,而是左手上前,拈起那張斑駁泛黃的照片,上面的一雙人早已看不清形容,可是身段依舊看得出,是他父親。
尤其照片背後的一行字:請你坐在月明裏。
很嘲諷,圖像還沒文字堅忍。傅缙芳的筆跡他再清楚不過。老頭的字,在圈內是出了名的漂亮隽秀。
“我可以抽支煙嗎?”傅雨旸問茶館的主人。
周學采默認。
他這才徐徐摸出一支煙,很平靜地點着。同為男人,能讀懂這片刻的沉默,不過是在組織思緒罷了。
片刻,傅雨旸出聲道,“其實早一天晚一天,我也是要約周先生的。今天你看到的情形,不過是我跟她講了一下我父親和梁珍的故事。”
他的話術很高明,不說你女兒,不提周和音的名字,但對方明白他說的誰。
他要她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所以,實不該為難她。是我一味沒和她講清楚。”煙舒緩出口,蒙在他的五官上。看得出,是個老練世故的人。
“不怕周先生笑話,倘若一開始我的調查沒有盲點沒有失誤,我知道我父親後來是聯系上梁珍了,且還有意接你們母子去B城。那麽,我絕不會蹚這趟渾水的。”
“好歹都是他該受的。保不齊,他最後的死,也和梁珍有關,誰曉得呢。我只曉得,他耽誤了你母親是不錯,也耽誤了我母親。”
“他沒有我母親娘家一路的扶持幫助,光鮮無污點的履歷,哪來那麽高的威望。”
“平心而論,周先生到了我父親那個檔口,四十大關,轉折點上,你也不會允許自己犯錯誤的,更不會離婚。”
“可你父親想着齊人之福,是不争的事實。也徹徹底底讓我母親放下他了。”周學采朝傅雨旸對峙,“你見過我的老媽媽就知道,她是個多不争的人。”
“從頭到尾,她沒有告訴傅缙芳那個孩子,甚至那封信。她知道信多半路上丢了,或者傅家扣下了,總之,他沒看到。”
當年他差人來找梁珍,周學采年紀也不大,只知道那人談了半個鐘的時間,媽媽就送客了。
之後那人無論怎麽上門,送什麽來,媽媽都不肯見了。
“那封信是傅家和辜家一同瞞下的,在我母親手裏壓了好多年。這是我當初想要聯絡周家的初衷,如今原原本本,我依舊要交代了。”
“我知道于你們不重要了,但是這是我母親的遺願。你就當我們,各為其主罷了。”傅雨旸手裏的煙燃到一半。
“那麽,與我女兒有什麽關?傅先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何必這麽戲弄一個孩子呢。”
傅雨旸抖落手上的煙灰,再把煙蒂咬到唇上去,吸一口,鄭重答複對方,“我如果說,不是戲弄,周先生信嗎?事實上,我父親當初對梁珍也不是戲弄。”
“我和傅先生這樣矜貴出身的有錢人眼界不一樣,我只看結果。我只看到我老媽媽辛辛苦苦一輩子,老媽媽我無力幫她,輪到我女兒,無論如何我不肯她這樣的。”
周學采再不快地提醒他什麽,“況且傅先生這中間和我女兒隔了一輩的。讓人家曉得了,我們周家頭都擡不起來的。”
“所以,小音把合同拿給我了。她即便犯了什麽錯,我難不成真打死她。”
傅雨旸盯着租賃協議沒有說話。
不多時,他頭一次自省也陳情的态度,同他父親都沒低過頭,“我喜歡她,和任何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傅先生聽過上梁不正下梁歪嗎?況且你算是兩根上梁都不正。倘若你今天不和我說你母親的事,我也許還不會這麽吃心。”
“你是游戲慣了的有錢人家。否則也不會這個年紀還不成家。我像你這個時候,小音都快十歲了。”
“你父親這樣,你母親偏私。這是都不在了,倘若在,你也堂而皇之地喜歡我女兒?傅先生,真心喜歡一個人不能這麽自私的。”
“我無論如何,不會肯我的女兒和傅家後人扯上半點幹系的。我老母親也不會肯。”
好一個上梁不正下梁歪。傅雨旸難得被當頭棒喝之感。
“那麽,您聽說過,因噎廢食嗎?”
“傅先生不必和我拽文。你比我清楚,我答應和你談的界限在哪裏。我這已然顧忌着體面了,跟你挑明了,我和她媽媽都不會肯的,你的年紀家世閱歷,都和我女兒不匹配,我們窮老百姓,攀不上您這樣的大樹。況且還是傅缙芳的獨子,光這個名頭,聽起來都是要吃苦頭的。因為你樣樣樁樁,都和你父親如出一轍。”
否則好人品出身的人家,會無端招惹一個小姑娘嘛。這不是你父親流給你的血,是什麽。
說到興頭上,周學采提到這北屋當初能買得成的契機。
源自他父親施舍的一塊懷表。
如今周學采沒轍,尋不到一模一樣的,但他會拿出他的積蓄來,連同那五年的房租一并還給傅雨旸。
有人聽後慢笑了,談判慣了的人,知道怎樣推進得了,怎樣是無用功。事已至此,他再拘泥,就成了爛賬了。
所謂的流着傅缙芳的血,所謂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難道還不夠恥辱嗎?
或者人家沒有說錯。他上哪裏去保證,不歪,又或者,他的血原原本本是自己的呢?
感情真有這一筆保票,那麽,上一輩的人會個個活得很簡單。梁珍是,他母親是,或者傅缙芳也是。
傅雨旸有他的驕傲,這驕傲如皮如骨,倘若讓他丢棄他的皮骨,那麽他不但不能保證旁人,而且不能保證自己。
不能保證他活得像楚門的世界裏那樣,別人期冀的樣子。
沉默許久的人,最後摁滅了手裏的煙。拾起合同和那張照片,至于其他,不該他事。“周先生不要怪我傲慢,男女之情,哪怕一朝怨偶翻臉,也不能去追溯送出手的東西。況且是五十年不止的東西,您母親都可以坦然地置換成房産,您又何必這個時候拘泥地要還回頭呢?又還給誰呢,還給早已成灰的人?總之,不是我呀。”
周學采啞口盯着這個體面光鮮的傅家人,他哪怕頹唐的笑都是十足的自持與冷靜。看着他起身來,告辭狀,最後沒頭緒且傲慢的一句,“替我轉告她,我是真心想過,倘若當年你們當真北上,我會不會更早見到她。”
“幸會了,周先生。我猜,你也不會想和我說‘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