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分南北◎
梁父在傅家爺爺手下幹差伍, 一家五口等着這份薪水過活。
大兒子是頭一個老婆生的,原配生病沒的,才又續娶了一個, 又出了一子一女。
梁珍就是最小的女兒。她跟着兩個哥哥後面讀書,梁家雖說不富貴, 但識字載文的一視同仁, 這大抵也是讀書人最起碼的公平與體面。
二哥和傅家二房的獨子是同學,時常相伴出入。
一來二去,傅缙芳認識了梁家女兒。
“你上回說你阿婆去過B城, 去過寶相寺燒香,那個帶她去的人就是傅缙芳。”
傅雨旸說, 原諒年限太長,他能收羅的資料, 加上合理複盤,也只能交出個梗概來。
他們悄悄來往将近三年, 梁珍要找傅缙芳說事時,傅二那頭先說了, 傅家要舉家搬遷,随着他父親的升遷。
這事計劃半年多了,傅家上下都知情,連同結親的辜家,一道北上。
也是那個時候梁珍才知道,傅二有未婚妻了。
這中間斷了一條最重要的繩索,就是梁珍的二哥,一母同胞的兄弟, 二哥因為傷寒病沒了, 否則, 他不會親眼看着自己的胞妹淪陷于此的。
那日,梁珍果斷提了了斷。傅家舉家北上前一晚,二十不到的姑娘,終究抵不過兒女私情的詛咒,她去求了父親,一應全交代了,連同自己不太确定的身孕。
尋常人家,奉子成婚或許是個緊箍咒。
傅家不會。傅家不會肯獨子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兒。梁父除非不想要自己的飯碗。
兒女家的混賬事,從來被非議的都是女方。梁父一副被剁嘴般的恥辱,連夜把女兒送到了揚州妹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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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去,整整兩年。因為梁珍不肯把孩子弄掉,一味寫信給父親也懇求姑姑,容許她把孩子生下來,她一眼不看,你們送走便是。
起碼她知道這個孩子還活着。
可惜事與願違,孩子八個月的時候胎停了。引産下來已經夭折了。大人受了好大的罪……
傅雨旸說,那個時候的人不懂産後抑郁一說,現在看來,梁珍就是沒有好好被陪伴,以至于她始終沒有從失子的傷痛裏走出來。
這一點,他深有體會,他母親也是,一輩子都沒從喪女的痛裏真正過來。
從傅家搬遷,到她重回S城,整整過去兩年。
梁父為她重說了親,想着盡快打發她出門子。
梁珍寫信給B城的傅缙芳,說明這二年的情況與眼下的困局,她不是去乞求感情或者傅二的憐憫的。
只是想朝曾經的戀人,交代情況以及微薄的示弱。如果他們彼此還有情意的話。
脆弱乃至懦弱只會陳情給在意的人聽,看。
信中萬般餘地與絕對清醒,倘若傅二沒情了,也請告訴她一聲。
她在S城等他回音。
那封信被傅家和辜家一道扣下了,一年後,傅缙芳答應和辜家完婚。
十六年後,傅二才有了梁珍的消息,不是那些年他尋不到,而是他早就淡忘了,忙着自己的事業,家庭,這中間,還有一樁喪女的痛。
至于如何尋到梁珍的,馮永茂又是如何去找她轉達傅二的用意的,這是傅雨旸這兩天很準确的口供和資料,他如數客觀白描了,不贅述一分感情。
前塵往事之所以有眼前的銜接,是因為梁珍的那封信。一直被傅雨旸母親保留在銀行保險箱裏,她沒有勇氣去碰更沒勇氣去毀掉,尤其自己頭生的女兒去了後,她更不敢,怕自己一時私心,再報複到她兒子身上去。
他母親一心覺得因為他們外人的幹預,害一對良人錯過五十年。
臨了,唯有這樁心事。求傅雨旸找到梁珍,還這樁業障。
他差人背調才知道,梁小姐早已過世,在他父親之前。
可是他還是聯絡了周家,初衷只是想盡孝,替他母親打發掉這樁心事。
他覺得五十年的光陰,拿五十年的真金白銀來換,倘若周家趨利,他願意支付,哪怕更多。
可是沒有,周家沒有接受五十年房租的誘餌,反而老老實實做生意的本分,降到五年。
傅雨旸實話告訴眼前人,“倘若那天來的是你父親,我想我早就和周家交割清楚了。”
周學采不稀罕彌補,更不稀罕傅家人的靠近。
壓根不會有契約成立。原本就該天南地北的兩家人,就該永遠分南北。
偏偏那天來的是周和音,她身邊還帶着個男生,傅雨旸一打眼她,交談中就改主意了……
邪性的是,他再去登周家門,依舊是她。
站在梁珍的屋院裏,聽着周和音說話,傅雨旸是頭皮發麻的,他覺得該是被詛咒到了,“你信鬼神嗎?”
地鐵轟隆隆地前行着,車廂裏,人擠得沙丁魚般地緊密。周和音站在最最邊角裏,傅雨旸與她迎面而站,用身型替她隔絕周遭的嘈雜與幹擾。
她紙白一樣的臉,惶惶仰頭來看他,“我不信。”
再一句,“你騙人。”
她比傅雨旸想象中冷靜多了,事實她也一直這樣,有着違背同齡人的冷靜與自持。
十來站的路途,到了換乘點,周和音幾乎逃也般地掙出車廂,也不管傅雨旸還跟不跟着她。
換乘後,一路往南,錯離了密集人流量,車廂也松泛了下來,周和音找位置坐下來,傅雨旸去她邊上坐,她也不問不看,随他去。俨然邊上就是路人,彼此擦肩就會過的縫隙機緣。
漫長而趕赴的時間,這于傅雨旸是久違的。
也是今天,他才知道她每日通勤要走這麽遠的路。
良久,他來握她的手,想和她說點什麽,或者企圖她說點什麽。
周和音冷冷掙開了,她依舊直視前方,幽幽低低的聲音道,“不要和我說話,我媽也不肯我在公共場合大喊大叫,那是瘋子的行徑。”
所以,別招惹我。
七站後,周和音抵達目的地。
餘下的路,她偶爾騎公共自行車,精力充沛,她就一路小跑回去。
從每日出入的口子一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來,這裏的民巷于她,像是在血液裏的熟悉,一青石一臺階,趙錢孫李,每家她都相熟。
這是她生活二十二年的地方,從鄉音到風俗,從春天的玉蘭花到冬天的甜酒釀,她熱愛她出生的巷弄。
可是她從來不知道,阿婆當年是這樣的心情在這裏安家的。
阿婆從來沒說過,爸爸也從來沒告訴她。
這些都敵不過有人騙了她。
周和音一回頭,她知道他就在她身後,隐忍了一路的情緒,已然沉靜下來,恰恰是沉靜下來的情緒才最最真實,“傅雨旸,倘若你說的都是真的話,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不會原諒一個從頭到尾都戴着面具騙人的人。”
“你害我變成了一個壞人,”隐忍的情緒潰了堤,周和音眼裏的淚,斷珠子般地往下落,她兩手來捧面,再移開手,淚花了整個臉,“我不止一次在你面前提過我阿婆,我說過我爸爸多愛她,我有多愛她,我說過的。”
“我管你是什麽出身什麽家庭,你父母多麽的顯貴,那是你的事,你可以不愛你的家人,我不可以。我之前真心實意地心疼過你早亡的姐姐,你有那麽多次機會可以和我坦白,可是你沒有。”
“你在見我第一面之前,就已經把我們家的背景和阿婆的過去,調查的清清楚楚。”
“你有什麽資格?你有什麽資格!”周和音到底還是做了她口裏的瘋子行徑,情緒跌宕到近乎歇斯底裏。
路邊許多商家行人已經側目張望了。
這是傅雨旸平生第一次置身市井之處,被人發難的局面。他全然不在意了,在意的是周和音的話,她如他所料的反應甚至過激,反而,像第二只靴子那樣,他是平靜的。
原本,他就是來好好跟她分南北的。
回頭看,他真真混賬極了。一路游戲般的上帝視角,還是把自己陷入這般困境。
不能自救,沒有計劃退路,是他這個年紀最最落人恥笑的行徑。
“那天在你書房,那個男人就是幫你調查的?”聰敏的人即刻複盤出來。
“是,對方來增補資料的,增補我父親當年要接你阿婆和你爸爸去B城。”
“阿婆才不會去!”周和音怒不可遏。
傅雨旸朝她近一步,她便後退一步,“當然。去了,也許我就能更早見到你了。”事已至此,傅雨旸已經開始把手裏原本就不靠章的牌,一一往外扔了。
“哦,不對,去了,你爸爸就不會守着他的青梅竹馬了,傅缙芳的養子,怎麽也會匹配到更好門戶的女兒的。和我們家老頭一樣的宿命。”
“只是沒有你了。”
“傅雨旸,這才是真正的你嗎?”周和音眸光裏一冷,她質問他,“所以你今天來找我,只是要說清楚你早該第一面就該交代的事,然後拿你高高在上的出身、傲慢來對我的家人嗤之以鼻?”
“是這樣嗎?”
月夜裏,她哭得淚眼朦胧,巴掌大的臉,先前明媚動人的通勤妝全被眼淚耽擱的失了彩。
饒是如此,依舊是動人的。漂亮自信是骨子裏出來的東西,這和家教一個道理,經年累月才養得成。傅雨旸世故看得到,旁的男人也一樣看得到,用他們江南的話來說,這麽靈的姑娘,将來談婚論嫁,總不會差的,父母也能在背後多少偏幫些。
他們終究輸在時機不對,因果不對。傅雨旸不敢說了解她,而周和音也實實在在錯會了他。嗤之以鼻?
傅雨旸想說,你高看我了。
相反呀,我明明最最豔羨你,姑娘。我有女兒也要這樣養的,才會昏了頭地一味想你好,看你好,我也跟着快樂。僅僅如此。
“我只是比拟一種沒有發生的可能。”也可以假設成一種殘酷。
“沒有這種可能!”周和音斬釘截鐵。
“阿婆就是阿婆,爸爸就是爸爸。我就是我。”她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也許你沒得選,我也是。”
“傅雨旸,我不會原諒你的。我第一次和你說話,就告訴過你,房子是阿婆留給我的,你不該這樣的,不該來打擾我的家人,不該來招惹我,不該由着我跟你說喜歡你!”
“你甚至比你父親更不該!”
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周和音承認,倘若起初他便和她開誠布公,她不會的,不會和傅家人有半點來往。這一刻她才懂他說的,他坦誠,他們就天南地北了。
“對,我比傅缙芳更不該。”傅雨旸複雜一眼神色,咽下這句,“所以,既然這樁前塵得以蓋棺,我有預料到的,也有盲點沒有預料到的,總之,來給你一個交代,之後,也會給你父親一個交代。”
“周和音,我還是那句話,對于你,你怎麽追究我都可以。這也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他總不能說不後悔對她那樣。
“然後呢?你給我爸一個交代,然後呢?”
“補償已經毫無意義了,也是對梁珍的亵渎。自然算我違約,解除與周家的租賃合同。”
然後,天南分地北。
說話間,傅雨旸的車子徐徐泊停在他們身後。他一直這樣,每一步都打點好了,他的行程,他的人生,包括他的步步算計。
周和音看着他折回車上,以為他就這樣走了,豈料,他探身到座位上,拿着東西再回頭來,是那對甜白釉的杯子。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杯子當初确實是打算送給江富春的,聯絡生意的酬情。那天你舉着杯子看,回頭我就改主意了。”
“只覺得想把它們送給更投契的主人。”
“它确實是古董,當初我高價從收藏家裏割讓過來的,原本是打算送給我父親,爺倆幹仗遮捂過去的臺階石罷。豈料,東西沒送出去,他就急症送醫,沒熬過來。回頭看,好在沒有送出去,不然太不值了,東西到他名下的不值。他甚至從頭到尾沒有當惜過我母親,他只有妻子,沒有愛人。”
“他從頭到尾認真教養過的孩子,只有時若。我不過是頂着傅缙芳獨子名頭,成也他,敗也他罷。”
“周和音,我把杯子轉贈給你,它對應的價值,每一分錢都是我坦坦蕩蕩掙來的,幹幹淨淨。你可以不喜歡,挂牌拍賣出去也好,回頭砸了也罷,只是別當着我的面。”
“這不是什麽彌補,僅僅是禮物。”
盒子塞到周和音手裏,她卻只凄凄惋惋地看着他。
看着他不再言聲,轉身回車上。
傅雨旸走到車子邊,拉門側身坐進去的那一刻,周和音幾步追過來,她喊了他一聲,沒說什麽挽留的話,只固執的眉眼盯着他,“我要那封信,阿婆寫給你父親的那封信。”
“……正式來S城前,已經被我燒了。”
得聞如此,她更加痛心且恨他,“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想也好,背也好,你把那封信複原出來!”胡攪蠻纏的口吻。
車裏的人看她淚未幹,幾分笨拙地捧着那個盒子,終究沒有當着他的面摔成個粉碎。
反而,赤誠的人倒像是捧着她的心。
傅雨旸幾乎本能地伸手,來給她擦眼淚。
周和音糊塗了,他也跟着糊塗。兩個人都忘記了這裏離六家巷只有百米遠,這裏的街坊個個知道周家的小囡出落得标致水靈。
小音二十出頭的時候就有人和春芳開玩笑,要給她說毛腳女婿,讓學采喝丈人酒了。
周和音心心念念阿婆的信,她無論如何要看看阿婆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勇氣去提筆給那個人寫信的。
她沒有想多少,可是等傅雨旸真正探手過來替她拂淚的時候,她又一時不設防了。
她始終不信他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地鐵那裏,他連一個陌生小孩都能照料到,是他自己說的,論跡不論心。
她看到他的論跡了呀。
思緒堆疊,她的眼淚又忍不住了。
朦胧蓄淚之際,全然沒看到身邊有人走了過來。
周學采依舊一身最樸素的襯衫、長褲,袖口還套着塑膠的套袖,一副市井幹活人的自覺。
不到五十的男人,勤苦半輩子,平日煙酒不離,風吹日曬的過日子,已然有了歲月的痕跡。
這樣一個快半百的男人,倘若說最大的軟肋,也就只有對女兒了。男人對待配偶和子女,永遠不一樣的覺悟,尤其孩子是女兒。
正因為同為男人,同類劣根性的自覺,他們彼此更懂一個男人對于女人的心境起伏是怎樣的。
繞來繞去,總歸離不開風月二字。
周學采遠遠沒做好一個嫁女兒的父親覺醒。他甚至聽到妻子說女兒有個戀愛對象都很不是滋味,生怕那些個男生欺負了他的女兒。
遑論眼前這一幕,先前所有的存疑都作了實。
母親當年沒繞開那個姓傅的,多年以後,他的兒子又出現在周家。
這俨然是作孽,詛咒。
周學采從前教育女兒的威嚴話就是:你要是兒子,我早就動手了。
如今他還是,饒是女兒犯了這麽大的糊塗,他依舊舍不得動姑娘半個指頭,遠遠地,威嚴的,一個父親最大的怒意與隐忍,“周和音,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