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足以抵達◎
傅雨旸從馮家出來, 一路疾步回橋頭,都摸到車門了,又立身停住。要書雲等他會兒, 他抽根煙。
橋上欄杆處,他左手傷了, 滑火的時候一個沒拿穩, 火機“咚”地一聲掉進河裏去。唇上的煙沒燃的起來,有人生生把一支煙揉得粉碎。
書雲見狀也不勸,預備回去跟馮家借個打火機。雨旸喊住她, 他無人可訴,又是他一向鄙夷的這些家長裏短。他十八歲起就不跟父母住了, 扪心而論,他的一對雙親, 他都不喜歡。
兩個人都把日子過給別人看。一個守望權力,一個守望體面。
“我倒希望他心裏有點惦念, 這樣起碼有一個女人沒白活。書雲,我媽臨了和我說她擔驚受怕了一輩子, 我可笑又可氣,你好麽樣的家世、模樣,又何必和他陪綁呢。”
到頭來,因為一己之私,葬送了三個人的一輩子。甚至更多,那個沒出生的孩子,時若……
人是不能抱着遺憾過日子的,飲恨會讓自己越想越不甘。其實, 時若的沒了, 是意外, 誰也不想,可是正因為他母親心裏有愧,才讓自己心裏墜着個大疙瘩。
婚姻起初就在下注的話,那麽你的本越大,越不甘心收手。
傅缙芳不愛任何人,只愛自己罷了。他甚至不敢親來一趟,見見他的梁珍。
見見這個當時當境裏敢從家裏只身出來的姑娘,他怕她當真是為他活,為他等。
二十出頭的傅缙芳就不敢挑釁家族,臨近四十不惑了,家族仕途妻兒,哪一條都在禁锢他。他不敢踏進六家巷,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名望,他單單希冀,梁珍還記着他,如同十六歲懵懂跟他去寶相寺一般。
只要她願意,他會竭力彌補。無名無分之在他身邊。
傅雨旸蔑笑,“如我所料,老頭親手拉下了當年的月亮,掼到泥塘裏去。”如同剛才從他手裏脫落的火機一般的宿命。
書雲這個局外人,不聲不響地聽哭了,抹抹眼淚寬慰雨旸,“關起門來的日子,家家如此,塊塊鮮亮,那是電視劇。”
“說句不中聽的,那個梁小姐,即便當年跟着二叔去,兩個人未必也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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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投契的人,無所謂對錯,總要一時一刻裏見端倪。
婚姻與感情,從來是兩碼事。
傅雨旸不置可否,撚碎手裏的煙草,“都活得太癡罷了。”
說梁珍,也說他母親。
周和音今天難得準時下班,因為駱總有應酬,每天最後半個小時給他們找活幹的資本家哲學也來不及使了。
帶她的兩個前輩姐姐要小音明天給他們帶包子吃,自從知道小音家開茶館的,他們這個團隊已經好幾天吃包子了。連帶他們駱總也跟着吃了個燒麥,中肯評價皮薄餡大,難得不油。
最後還投桃報李地請了大家茶歇,順帶着偏幫周和音,要他們吃一次兩次就罷了,回回要人家帶,要給錢。人家小周家做生意的,哪能回回吃白食。
前輩姐姐也中肯評價他們大佬,說算了算了,感情問題渣是渣點,但是這個男人還是有趣的,只要不和他談感情,不被他拿捏,單論老板,這個男人還是有點賞心悅目的。
小音在工位上收拾東西,沒言聲。她這幾天都這樣,沉默寡言,前輩姐姐問她,是不是失戀了,這還算合理問候。
中午,她和朋友打電話,朋友該是問她吃什麽的,小音說沒什麽胃口,加上這幾天一向雀躍的鳥兒突然就瘟下來了,老色批的姐姐們就問她,是不是懷孕啦?
救命。周和音恨不得掐人中,這是進了個什麽虎狼窩。
一起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幾個人臨時起意要攢局,說新開的潮汕牛肉火鍋聽說還不錯,一起AA去打卡怎麽樣?
周和音對于這種美食拼單一向來者不拒,但今天不行,她答應回去幫Nana寫視頻文案。
同事都知道她有自己的頻道,私下都喊她音老師,或者網紅妹妹。
因為确實有隔壁部門的同事認出她來,說她的Vlog很可愛日常,他們已經跟着打卡很多吃喝玩樂的地方和美食了。
還有穿搭心得。
電梯下行的時候,前輩姐姐市儈地問小音,你那個不少掙吧。
周和音一向不愛回答這種問題,說少了不信,說多了又生是非。春芳女士一向家教,財不外露。
總之她二十歲開始,基本日常生活的經濟就獨立了,住在家裏,父母不要她交家用罷,但家裏水電煤的支出,都是綁在她的支付軟件上。周和音沒多大出息,但也警醒覺悟,做個獨立的人,從精神到經濟。
唯有獨立才有選擇權,也唯有獨立才不會被人取舍後而難以自處。
從電梯裏出來,過了門禁閘口,小音和同事們招呼分了手。外面還沒全黑,天涼有風,風裏有晚桂的香氣,還有路過素人的香水味,這一款周和音很熟悉,寶格麗的大吉嶺茶,所謂的幹淨男友香。
她今天通勤裝扮很中性,長發散着,純白T外面罩一件中性的藍色襯衫,黑色仔褲。才出來,她就從包裏翻出口罩帶上,這兩天有點感冒了。
周和音每天的通勤都是地鐵,中間還要換乘。偶爾,她嬌氣起來打個車回去,媽媽都要念叨,早一趟打車去晚一趟打車回,還能掙幾個錢。
爸爸便要偏幫女兒,你指望她去立業還是怎麽的,她能攢得住錢,就不是她這個年紀該的活法。
所以,大多數時候,周和音都覺得她被慣壞了,慣得眼裏早已脫離生計煩憂。才會一點挫折,就能擺在心坎裏盤來盤去。
她都有點不喜歡現在的樣子了。
微信裏,Nana截圖給小音,她剛預約上的甜點餐廳,約她周末一起去,算是謝小音人情花都酒店探店成功。提醒小音甜點餐廳是網紅店,記得帶身份證。
小音吐槽:好煩。吃個東西,我還要身份。害我起逆反情緒了。
Nana:不該是饑餓營銷嘛,越煩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啊。
小音:我偏不。吃個東西讓我這麽費勁,我寧願去吃大排檔,多油多鹽才好吃。
Nana:你腫麽了。
周和音的手指還在九宮格鍵盤上飛速點,下一秒,有車子放一記喇叭,她尋聲擡眸瞥了一眼,目光收回再回去,那頭亮第二聲喇叭。
她離那車還有七八米遠的樣子,臉上還戴着口罩,月色朦胧之際,傅雨旸站在車身之外,車子駕駛座上是他的司機,車窗降着。傅雨旸手探到方向盤上揿喇叭,兩聲,确認她聽到了,這才收手。
周和音繼續上前,她要過馬路,去對面口子搭地鐵。
走到馬路牙子邊,傅雨旸依舊在原處,與她隔一個車身的距離,他喊她,“上車,我有事跟你說。”
有人不理會。
“周和音,”
“你是在和我說話?不好意思,我趕時間,回家去。”
“送你回家。”
“謝了。我可以自己搭地鐵。”
周和音說着,卯着勁要走,可是人行道上還是紅燈。
一秒,一秒,她目光直視前方,側面也沒了動靜。
紅燈進入倒計時,邊上聽到傅雨旸關照司機的聲音,說了什麽周和音沒有聽清,她只知道信號燈跳綠,有人走到她身邊來。
二話沒說,隔着她襯衫袖子,揪着她手腕,急急穿過了馬路。
“你要幹嘛?”她毫無好口氣。
傅雨旸:“不是去搭地鐵嗎?”
“……”
他再言明,“我有事跟你說,既然你不響應我的路線,那麽我來響應你,可以了吧?”
周和音帶着口罩,面上不露,眼裏卻難忍的情緒,有不甘有憤怒也有期冀。
“說吧,就這裏。”她命令的嘴臉。
傅雨旸伸手來,她本能地躲了下。這只手執意,執意摘下她的口罩,“你确定這裏?”
周和音不快,要要回她的口罩,某人不肯,也緊快接上話,“我為那天道歉,宿醉不醒也好,吃你的藥犯渾也罷,總之,你怎麽追究都可以。”
周和音一聽這茬,屬于我才好點呢,你又來哪壺不開提哪壺。立馬不想理他,“我追究,就是要逮捕你。”
傅雨旸兩手握拳,并舉到她眼前,一副随她願的意思。
周和音氣到難以克制,一手打開他,扭頭就走。
下班高峰期,地鐵各個出入口都滿滿的人。
她往裏走,有人兩步落後跟着她。
扶手梯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被人流沖散了,中間有個帶孩子的媽媽,懷裏抱一個,手裏還牽一個,那個大的頑皮,一路下梯。好幾個行人顧忌着孩子安全,又是避讓又是扶。
到了傅雨旸腳邊,他一把拎起了孩子,直到電梯下行完畢,才把孩子還給了那個母親。
短暫插曲,他再去找周和音的時候,她不遠不近地站在那裏,作看客狀,也像是等他。
傅雨旸起碼有十年沒搭過地鐵了,又是在他鄉別的城市,他的印象還停留在現金買票,或者地鐵通勤卡。
他兩樣都沒有。
跟着周和音過了安檢,她徑直拿手機刷過了閘口,而他被擋在外口。
入閘的人頭也不回地要進去了,傅雨旸結結實實地喊了她一聲,“周和音!”
是狼狽也是提醒。他沒有過去。
周和音回頭,鮮活的眉眼,罵他,你是豬。誰讓你跟着我走的。
然後隔着閘口,要他的手機,幫他裝S城的地鐵通勤軟件。
傅雨旸遞手機給她的時候,她才看到他掌心裏的傷口,擡眸看他一眼,彼此彙視不語。
她不問,他也不說。
直到幫他裝好軟件,選擇微信付款,掃碼,閘口外的人才得以過來。
人流穿梭的城市地鐵,最不缺的就是這樣駐足的兩個人,可以是家人、朋友,同事,乃至情人,
他們談任何話題,趕赴時間的路人都不會有興趣。
周和音站在原地,認真問過閘而來的人,“你要和我說什麽?”
是催促也好是命令也罷,她無論如何,就是要他開口講那一句,對她很重要。
你不說,終歸我和你之間,有不足以抵達的命運和緣分。
“說一個故事,離我們都有點遠了,五十年之前。梁家三個孩子,稻字輩,最小的女兒叫梁稻珍,家裏人都習慣喊她梁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