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次◎
周和音十三四歲起, 爸爸就不怎麽進她房間了。
周學采有着最傳統的男性覺悟,對妻子遷就忍讓,但人前絕不袒露一絲一毫, 甚至還會擺大男子主義的譜。對女兒更是一味寵慣,從沒半點上綱上線地要她去做什麽。
他時常挂在嘴邊的話, 我們不比好, 但也不能比差。你得不到三好學生的獎狀,但也不能差到吊車尾,讓我去挨老師的訓。
我比你更怕見老師呢。
周和音那時候在門樓裏捧着個夜飯碗, 她愛用紅燒魚的湯拌飯吃,阿婆回回說她, 上輩子肯定是個貓投的胎。
她問爸爸,那麽你那個時候不在阿婆班上嗎?
不在。是你阿婆不肯我在她班上。
為什麽呢?
因為自己的孩子笨, 看着實在鬧心。
哈哈哈哈,小音便說, 那就更別怪我了,我肯定遺傳你。
是啊, 你遺傳我,怎麽又落得要和你阿婆一個結果呢。
周學采到底不落忍,回到家,一個人在堂屋裏抽了好幾根煙,妻子也跟着睡不着。想來想去,還是跑出來和他論幾句。
“你媽今天還在,那個木頭蓋子不砸到你臉上去,我跟你姓, 周學采!你給我砸砸看, 那個臉當場就腫起來了, 明天肯定青好大一塊,多好看啊!”
邵春芳到底鬧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心裏多番埋怨,可是又不敢說出口:那是你老媽媽的事,牽連到我女兒頭上算怎麽回事。
不是她,我女兒今天還輪不到這層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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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邵春芳不敢說,一個字不敢,她知道婆婆在周學采心中的分量。将心比心,她要是周學采也會看重母親,一條命都是她給的,又給了他這輩子的安穩踏實,這不是愚孝,是打心眼裏的母子情重。
只能就事論事,“周學采,你昏了頭了。有事去朝外人,打自己姑娘有什麽用。養到這麽大,一個指頭都沒碰過,哦,為了個夾生的外人,你下那麽重的手。”
有些事情,黑不提白不提遮捂過去就算了。你非要弄這麽大的陣仗,等着吧,明天一條巷子全曉得了。邵春芳分析給他聽,到時候你不承認也要承認了。
“你媽那事是你媽,年代不同了。說些什麽老子養什麽小子的話,我反正不同意,正正得負的事還少嘛,反過來,負負得正的也不在少數。這是你沒親爺娘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一對什麽樣的父母。照理能把你扔掉的父母,應該也不是什麽好皮料,我看你周學采也沒壞到哪裏去。”
周學采壓不住火地擡頭來,扔了手裏的煙,“這能一塊論嗎?還有,我知會你,不要眼皮子淺地圖人家什麽啊!”
邵春芳把手裏給丈夫倒的一杯茶,都快要擱到他桌前了,又收回頭了,當着他的面,全去潑到門口的臺階上了。“我眼皮子淺圖人家什麽,周學采你活打了嘴了,我跟着你的時候,你過年五十塊錢都拿不出來去我娘家的人。”
“我這輩子沒本事學人家養個兒子,但我依舊要感恩你媽,那時候我想要二胎,是你媽勸我,經濟跟不上,不要一味看人家眼色行事,不然苦大人更苦孩子。兒不兒子實不該活成名望。閨女是一樣的,我始終記得你媽這話,這才有了我今天的女兒。我沒多大的本事,但我女兒幹淨漂亮,這條巷子裏都是拿得出手的,我始終信我如今多掙點,将來嫁女兒的底氣也厚實點。”
“我一腳都為了她。我就問問你,她現在是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了,啊,你要這樣!”
“真要論,我還要怪你呢。周學采,我跟你這麽多年,到了,你還是留着一手,你媽媽這些事,你為什麽不早說,你早點告訴我們,沒準小音就不會一頭紮進去了。她就二十二,你要她多大本事,啊!”
“你這樣,和當年趕你媽出梁家的人,有什麽分別?”
“到了,你活成你媽口裏那種人,看人家眼色行事的人。”
邵春芳這張嘴,十四五的時候就沒饒過人,別談到了女人最清醒的年紀了。
周學采說不過她,不耐煩之際,只問她,“有沒有上診所看看?”
其實邵春芳知道問的是誰,為難他,“誰?”
“你女兒。”
“個麽是我女兒,關你什麽事。你把你臉面顧好最重要。”
夜裏快十二點了,周學采思來想去還是上樓了,輕呀呀地推開房門,站在床邊看着沒吃夜飯又哭累睡着的女兒。
當真臉上腫了好大一塊,冰袋應該是睡着了,丢開了手。
輕悄悄來看,又輕悄悄下樓去。
次日一早,周和音依舊去上班去,穿着打扮沒什麽變化,就是臉上戴着口罩。
夫妻倆都沒到店裏去,邵春芳跟女兒說話,她也答,問她臉上還疼不疼,她也如實道:疼,還腫了。
那就請假一天,別去了。
有人倒是比爹媽市儈起來,那我這個月全勤就沒了。不高興。
直到周和音徹底出了門,周學采才忍不住地問妻子,“她在想什麽?”
邵春芳:“想親爹都不牢靠,還得靠自己。”
有人面上一寡。
周和音臉上的傷,整整四天都沒消退。
她報複性地塗修護精華,Nana看着小音把千把塊的精華當孩兒面霜用,心想完蛋了,這是真陷進去了。
短短時間發生這麽多事。偏小音和她說的其實很少,一面事比人快,一面她是認真了,越認真,越想獨立思考。
“那麽你到底怎麽想的呢?”
周和音搖頭,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接受有人朝他不坦誠,也不能接受爸爸那麽專/制地摔她東西。
他們這樣的面目,都是讓她消極的。
Nana始終是理智派,“小音,如果只能選一個,你預備怎麽辦?”
周和音沉默了會兒,微微地苦笑,“我想阿婆還在,我想她見見他,我覺得阿婆會比爸爸客觀些。可是又覺得這樣對阿婆很殘忍。”
“所以,我恨他騙了我。”
“可是,爸爸說他不是好人,我覺得這是一次否定兩個人。否定我也否定了他。”
她知道那一晚,爸爸和傅雨旸談了什麽。不用去問,都知道不是什麽好話,這幾天她一直沉默地等着爸爸找她,沒有。
傅雨旸那邊也沒有。
周和音嘲諷的口吻和Nana吐槽,嗯,到底老人家們就是沉得住氣,他們都等着浮躁的人來浮躁地談條件。
她表示學到了。
從Nana那裏回來,外面已經約摸八點了。剛進門,周和音就看到堂屋方桌上放着一張A4紙,是房屋租賃協議提前終止的違約補充。
是房客方違約,扣除違約金及押金,其餘租賃款,依數打回租賃方。
租賃方已經簽字落章,因為房主是周和音,要她親自簽字,終止協議才算生效。
周和音把這張紙拿到父母房間,只站在門口,問他們,“就這麽光禿禿送來的?”
她目光再落到周學采臉上,“爸爸,既然是我的東西,為什麽不等我回來拆?”
“要這樣逼我?”
門口的人,二十二年,都是個開心果,貼心又解語花。這一晚,難得的脾氣,她把紙當着爸爸的面揉成團,丢進他們房間的垃圾桶,“我才不會退他一分錢。誰讓他騙我的。至于其他,放心,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沒出息,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爸爸,我不妨告訴你,不要怕我發生什麽,即便發生點什麽也是我心甘情願的,阿婆當年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完,周和音扭頭就走。
不多時,她從北屋拿到那個收拾起來的楠木盒子,東西是碎了,但他們到底顧忌着女兒的情緒,沒敢扔了。眼下,周學采看小音拿着那個盒子要出門的樣子,警覺地問她,你要上哪裏去?
“你不是巴着我和房客解約嘛,我去親自找他解約。”她去見傅雨旸。
“……”
“不止解約,我去找他……兩清。如你們所願。”
周和音在路口招到出租車後,才給傅雨旸打的電話,那頭遲遲不接,她再撥了一遍。
信號接通後,她甚至不等他開口,徑直朝那頭,“傅雨旸,我有東西還給你。”
那頭起身掇椅子的聲音,很明顯地從喧鬧走到安靜裏,“我先叫車子去接你,我這裏暫時還脫不開身。”
“我不要你接,你告訴我地方吧。我可以等你。”
“……是要把什麽還給我?”
“傅雨旸,如果我硬要你從正經交際桌上下來,和我耽擱半個鐘頭,是不是很幼稚?”
那頭即刻接話,“我發地标給你。”
傅雨旸今晚正兒八經的交際局,有官員有當地的頭目供應商,連同他們幾個合夥人,七七八八地分坐了兩桌。
喬傅二人的東道,傅雨旸自然輕易脫不開身。周和音到了度假村酒店,是許抒誠出來接的。
許雖說出來接,但心裏還是不免嘀咕,好家夥,這個小妖精不簡單,鬧到傅雨旸生意局上的,她是頭一個。
擱往常,作精到這個地步的,傅雨旸怕不是早就拉黑了。
外面涼,人工湖上早就茫茫的霧了。周和音衣衫單薄,手裏拿的盒子,許抒誠很眼熟,他同她說笑,周和音戴着個口罩,也不睬人。
“和老傅鬧別扭了?他就那麽個人,老人家也要哄的,別和他一般見識。”
小妞依舊不說話。liJia
許抒誠見好就收了,決定不招惹她,到時候哭哭啼啼,那個主正上頭呢,他才不找他的不痛快。
依照傅雨旸的安排,隔壁包廂征用了。好吃好喝招待她,“你等會兒吧,老傅杯把酒,就過來。”
周和音坐下來,也不說好也不說歹。這麽個唧唧咋咋的人一下子啞巴下來,怪鬧心的,許抒誠還是喜歡她在他們家茶館當家作主的樣子。
直到許抒誠走了,周和音才悄然起身,走到包廂的落地窗外看,這樣270度視野地看無邊無際的人工湖,和湖面上的月亮,真好看。
風的緣故,還能聽到湖面卷浪拍打承重石柱的聲音。
她出神看了會兒,也任由窗外濕濕的風拂在臉上,涼但清醒。
直到一只白衫袖口過來,手徑直去阖那窗戶的搭捎。
風一時停止,氣息裏滿滿他的酒氣。
月亮在天幕裏,離人間看似很近,其實好遙遠。
周和音擡頭看他之際,面上的口罩被他拉了下來,傷口還沒好,不腫了,但是破口就是破口。
他要伸手來碰,周和音一下子讓開了。
讓回到座位上,把手裏的盒子擱到幾案上,傅雨旸踱步過來,原本他以為她只是完璧歸趙,沒想到,揭蓋一看,啷當碎。
“你砸的,還是你父親砸的?”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從傷到碎杯子,很明顯,是周學采砸的。
“所以,是還我這個?”傅雨旸砰地滑上蓋子,已然碎了,就不必顧忌輕重了,随意擲在邊上的沙發上。
他了然她來的目的了。
周和音看手腕上的時刻,她說好的,耽擱他半個小時。
“解約的那張協議是你簽了送過來的?”
“是你父親托人送給我的,攬責是你們,我重新拟的,責任方是我。”
“那麽責任方是你,我就不想退回房租了。”
“好。”
傅雨旸與她對面而坐,他身上酒氣太重,一直喝茶來掩。
他酒量應該很好,始終四平八穩的,端茶杯茶湯都不動的。上次在籠沙公館,周和音還是太嫩了,她竟然相信他會醉。
“我爸爸和你聊了什麽?”
“該聊的,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一個家主該有的态度。”
“那麽都是你該受的,是嗎?”
傅雨旸嘗一口茶,冷面的模樣,微微側首過來,與她四目相對,“算是吧。”
“所以,你同我們周家的來往,我爸爸是你最後一腳程。我不聯絡你了,就不會有下文了,是嘛?”
“那麽你教教我呢,小音,我一味和你下文,我永遠成為不了一個好人啊。”
周和音立時就掉淚了,“不準這麽喊我。”
“那就別來找我了。聽見了嗎?周和音。”他擱下手裏的茶杯,懶散往椅背上一靠。
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緒,如草木如金石,沒有感情。
“傅雨旸,我說過我要阿婆那封信的。”
對面人聞言,立即起身,從包廂的鬥櫥櫃裏翻出便簽紙和筆,A5大小頁面,傅雨旸當着周和音的面,洋洋灑灑,憑着記憶,憑着客觀的感情,速記的手速。
行雲流水的将近一千個字。
不多時,給她複盤出來了。這是周和音第一次看他的筆跡,筆畫裏全是力。也透過他的文字看到了阿婆的陳情。
直到讀到最後,梁珍親筆。
她終究難自處了,心裏的天平終究還是因為親人的砝碼過重,傾斜了過來,她把紙對折再對折,揣回兜裏。不無嘲諷地開口,“傅雨旸,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占據了阿婆那個孩子的人生。”
對面的人棄了筆,冷冷地朝她欺身來,“不要這樣,氣歸氣,小音,不要說這些幼稚話。你和你父親都該曉得,沒有我母親也不會是梁珍的。”
“傅太太從來不是梁珍。否則,當初傅缙芳就會毅然決然帶她北上的。”
周和音的一只手當即就迎面招呼的架勢,被傅雨旸截了下來,死死扣在虎口處。
她鬧,他幹脆陪她鬧。
不是問和她爸爸談什麽了嘛,傅雨旸一把把她扽到他懷裏,馥郁酒氣的氣息惡劣告訴她,你阿婆那棟房子是我父親一塊古董懷表置換的。“小音,我有點開心呢,起碼從頭到尾你就和傅家沾着邊呢,一開始就有傅家的庇佑,你出生的房子,你們周家一步步挨到今天,都是站在那塊懷表的基石上。”
被他困在懷裏,周和音這才結結實實打了他一巴掌。
有人明明挨了打,卻瘋魔起來,撈住她的下巴就來嘗吻他。周和音掙不開他,直不管不顧地喊人。
征用的包廂,原本就有對應的侍者值應。
聽聞裏頭的聲音,推門而入那一刻,傅雨旸滿滿的憤怒,罵人的嘴臉,“滾!”
侍者逃也般地阖門而去。
周和音掙不開他,幹脆工具人般地任由他擺布,直感到懷裏人沒情緒了,傅雨旸才偃旗……
“傅雨旸,上次我說過,喜歡你。那天在地鐵閘口,我以為你要和我說什麽,起碼是我要聽的那一句。結果你給我講了個這麽冗長的故事。”
“現在,我依舊保留傾聽的機會。”
“你認真說,我就會認真相信。”
“認真相信什麽,相信追你的那些小男生說的一生一世愛你?”
“相信傅缙芳寫給梁珍的那句,請你坐在月明裏?”
“最好別。”我可以辜負任何女人,唯獨你不行,詛咒太沉重。
“傅雨旸,我不會給你第三次機會的。我再認真問一次,你和我來往的每一次,是什麽樣的心情?”
“有趣。鮮活年輕的臉蛋和靈魂,以及你說的操控別人的喜怒哀樂,我很中意你的快樂建立在我的基礎上。”
“也帶着稍稍的補償心理。看着梁珍的後人在我身邊,很有趣,宿命感的有趣。”
“但奇怪的是,我對你沒渴求的欲/望,我從沒和一個女人周旋這麽久過,和她們即便不是第一面,也挨不過第二面,總要上……”那個床字沒說完整。
傅雨旸迎面被周和音從幾案上抓起一盤蛋糕,倒扣到他臉上去。
是一盤蒙布朗,他第一次約見她,她願意打包帶走的。
她從他膝上起來,說謝謝他的答案,謝謝他絞盡腦汁地拒絕她,這樣于彼此都痛快了。
“我不是阿婆,不是梁珍,即便有了那個孩子,我也不會要的。”
“我有愛我的父母,他們沒有把門戶恥辱放在我前頭。我跟我爸說,我不會原諒傅雨旸騙我,我也暫時不想原諒爸爸的粗暴不講理,他養我這麽大,沒打過我,為了你,我挨了打。”
“可你依舊不是最重要的。出了這個門,我總會找到人替代你的。”
“也祝傅先生再遇到第二面就可以上/床的伴侶。”
說完這些,周和音扭頭就走了。開門那一瞬,門外徑直站了好幾個人,她才不去管他們是誰。
一門心思離開這裏,回家去。回到周和音原先該待的地方去……
老喬他們幾個可真真吓壞了,見包廂裏,椅子上落座的傅雨旸,一臉狼狽的蛋糕。
“這是為什麽啊?”老喬着實不懂了。
椅子上的人,起身,沾在襟前的小骨瓷盤順勢落到腳邊,正主一腳踢開了。他絲毫沒覺得不妥,甚至抹一塊蛋糕往嘴裏送,再拿消毒毛巾抖開揩面上的糟糕,出口的話與他臉上的蛋糕全無關系,是吩咐許抒誠的:
“去,跟着她,太晚了,給她招輛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