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女兒情【12.24改版】◎
“你上次這麽千方百計地讨巧女人是多大年紀?”老喬問傅雨旸。
某人答得倒實誠, “沒有過。”
“就因為該欠人家?”
“我不欠她。”傅雨旸寥寥一句,點明二人。
“那這麽費勁為什麽?”
“怯吧。”B城的俚語裏,怯不是個好詞。
傅雨旸往六家巷深裏走, 彈格路,走在上面, 步履不平。外面正值燒夜飯的時間, 冷鍋熱油,菜一瞬投進鍋裏,水油相擊, 滋滋冒響。
誰家孩子作業還沒做完,媽媽輔導的聲音, 隔着院牆都聽得到,讀書難, 教養更難。
遛狗的兩個主人在巷子裏碰到了,互相家常幾句, 兩條狗,仗着人勢, 互相對汪着,主人繩子一松,倒也乖覺閉嘴了。
已過白露的深秋,飲水人家的門樓裏還能飄出來淡淡的桂香,和收音機裏咿呀的吳侬軟語。
周家對過的阿寶出來幫媽媽買醬油,弟弟也要跟過來,兩個人用買醬油剩下的錢一人買了一根烤腸,錢不夠, 只能弟弟吃純肉的, 阿寶吃的玉米腸。
阿寶看到幾個人走過來, 靜默地觑來人,她識得其中一個,他和音姐姐說過話。
傅雨旸一面往前走,一面發現有一高一矮兩個孩子跟着他。某人頓步一偏頭,阿寶怕叔叔誤會,指指她的家,示意他們是一路的。
是當真怯。怯這一切,倘若沒有當初的錯着,也許他連這巷子裏的阿寶也不會認得。
有人百無聊賴,兩手背在身後,微微俯身,歪頭來問阿寶,“你小音姐姐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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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誠實地搖頭。
“這樣啊……”
話還沒說完,他預備說,那沒事了,快領弟弟回家吧。
有人穿雲箭一般地飛回來,皮鞋噠噠在彈格路上,倒是輕巧。也對,這巷弄于她,是故鄉。
薄薄夜色,周和音難得一身正統的通勤褲裝,頭發低低束成低馬尾。傅雨旸一向欣賞職場女性的褲裝,并不比裙裝少任何女性美。反而中性的服飾,更能彰顯女士的柔美。
襯得英氣。
周和音的翻袖外套挽在手臂上,一路小跑過來,阿寶領着弟弟溜煙般地和她拜拜。鄰裏誰家炒的尖辣椒,嗆得咧,害她連打好幾個噴嚏。
到了傅雨旸跟前了,某人也無動于衷。
跟雨旸哥哥一道來的許抒見,急急跟周和音打招呼,還拿紙巾給她。
周和音有點懵,謝着接過紙巾,捂鼻子的空隙,她瞥一眼傅雨旸,想等着他介紹的。
某人依舊無話。
許抒見倒是自報家門了,“我是許抒見。我大哥哥的幹妹妹,是真的那種,我哥磕頭認了幹媽那種。”
“我知道。”
“你知道啊,大哥哥跟你講的?”抒見其實還比周和音大兩歲,但莫名二人反過來了。
“那什麽……許先生跟我講的。”
“哦……”
抒見的哦還沒哦完呢,傅雨旸專業拆臺,“人家許抒誠什麽時候跟你講的?”
周和音瞥一眼,不回應,算是給你自行領會。
周和音越不理他,傅雨旸火就越冒高。偏頭欲往裏走,老喬還帶着個随行,個個西裝革履的,在這巷子裏本就很點眼了。
周和音不敢多過分,只是一路跟着傅雨旸,小聲問他,“你不會真找我爸吧?”
“嗯,三缺一,邀你父親打會兒牌。正好說點事。”
“傅雨旸,我求你了。”
“求我什麽?”他也不懂了。
“就我和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我爸實在沒必要知道啊。”周和音跟着他身邊,像個特務接頭似的,跑得急,馬尾都甩到右肩上了,歪着有歪着的別致、溫柔。
“你自己的什麽事?”
“我喝酒,和一個男人接吻了。這事。”聲音小卻篤定。
傅雨旸當真低估她了。她比他想象中勇敢多了,勇敢到讓人心驚肉跳。
“哦。是你自己的事?”
“不然呢?”
“那我就問問你了,7度的酒,你攏共喝幾杯,就能犯成年人的錯誤,還翻篇?”
“是你……”
傅雨旸沒等她話說完,“我當惜你,一滴正經的酒沒讓你沾,你倒好。”
周和音也氣不過,“是你讓我走的。那不是錯誤是什麽?”
說話間,他們一行人到了周家門口。
是周家前樓,幾步闊階上去,紅色院門的對聯不在,橫批還在,拿寬膠布粘得牢靠的一句: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傅雨旸客觀陳情:“我只是讓你回家來。”
待在你該待的地方。
事實她也一直在這裏,不曾逾距。可偏偏,不知道是誰走錯了一步,以至于,步步跟着錯了。
甚者,當初談租約的時候,周家不是細枝末節的女兒出面,也不至于此。
一杯茶的時間足以交割。傅雨旸知道,周家多半不屑傅家的賠償,償還這個詞本身就夠沒有意義。時效到情意。
可是他要替母親親口把這樁舊事講出來,也厘清掉。
傅雨旸邁步上階時,周和音一把扽住他手臂,“我爸不會同意的。”
他們依舊說的不是一件事,傅雨旸卻在這話裏,冷靜剔出了些別的東西。那就是,有人自始至終都很清醒,她父親不會同意,她也沒想到鬧到她父母那裏去。
誠如她的話,有些偏頗,但方向是對的。她沒想過和他有什麽結果。
成年人的感情,本意就該是合則來,不合則散。
這一比,她比她祖母只會多不會少。不會被男人一時的情與意圍囿住,這才是女人讀書的意義,男人有多少天地,女人也該有。
傅雨旸發現,他由衷地歡喜她,從皮囊到倔強。這樣的周和音,哪怕不成為他什麽人,他也是喜歡她的。
姊妹、情人、女兒,他無一不希望她們是周和音這樣。
這樣就夠了。
今天茶館沒有晚市,收工得早。
周學采下午去釣魚了,幾條刀魚和一條兩三斤的黑魚。
刀魚剖了內髒,用鹽碼了下,短激腌一下,明天紅燒正好。
黑魚正在院子邊的水龍頭下處理,剔骨去皮片肉,等着女兒回來做酸菜魚。
邵春芳在給娘家那頭打視頻電話,嫂子一味要小音過去玩,說那個男生家裏不錯的,父母是做不鏽鋼生意的,過去就是管賬的。
邵春芳嘴上不說,心裏埋怨,真是眼皮子淺,我這麽大的姑娘就沖着能管賬嫁給人家?真是和你聊不到一塊去……
姑嫂在這打太極呢,門樓進來一行人,有男有女的。領頭的是位西裝革履的商務男士,生得頂光鮮體面,周正俊朗,盤正條順。無論是個頭還是年紀,都是男人最好的狀态。
邵春芳看這男人身後擠出個自家女兒,有些納悶,又随即領悟過來。
果然,周和音給都在家中爸媽介紹,“這位就是租我們房子的房客,傅先生。他……北屋的鑰匙丢了,來找我們拿備用鑰匙的。”
周學采尋聲回頭,即刻在門樓的光影裏看到了來人。
傅雨旸淺笑一記,笑周和音信手拈來的謊話,她不去編戲可惜了。随即,一步邁下門樓臺級,院子裏還風幹着幾張蒸籠上的紗布,傅雨旸慢步過來,撩開紗布,正式與周學采照面。
對方的履歷,他一應清楚。但面照面的交集,到底還是生疏的。傅雨旸甚至絲毫從周學采身上尋不到那封信親筆人的延續。
不是他迷信血緣,只是,有點惋惜,惋惜那個孩子還在的話,今日也許是場不算圓滿的圓滿。
周學采無論年紀氣度身高教養都比不及傅雨旸,後者初次照面的禮數,不多不少,遞手,表示幸會。
周學采短暫局促,揩揩手裏的水漬,又想到沾着魚腥味,一時退堂鼓,傅雨旸執意,“不要緊,周先生。”
周學采應他的熱情,交手相握,短暫後撤手。
傅雨旸表示,上回來,主家不在。這回……
身後的周和音到家後,換了個人,和媽媽牢騷也好,撒嬌也罷,說今天很累,喉嚨也疼,舌頭也疼。
邵春芳不解,“舌頭怎麽疼了,是上火長瘡了嘛,我看看呢?”
周和音在堂屋門口,一心顧着院子的二人,有意打斷的促狹,她故意說給某人聽的惡意,“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疼。捋不平說話那種。”你幹的!
邵春芳是但凡女兒有點不舒服,就是你不肯穿衣服呢,動不動短袖短褲的,“一定又是凍着了。”
然而還是沒忘記正事,人家房客要鑰匙,北屋的鑰匙一應是女兒收的。“你先去把鑰匙拿下來,給人家開門。”
周和音不聽,哀怨地看着院子的兩個人,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老周,你什麽時候燒晚飯,我餓了。還有,你答應陪我去練車的,你最好記得。”
周學采一面應酬房客,一面怪女兒不分場合的粘人。
傅雨旸一直沒回頭,背後的目光與聲音卻一清二楚。他繼續他沒說完的話,“這回趕上周先生在,便過來打聲招呼。”
周學采以禮相待,“房子是老媽媽留下的,一應瑣碎也就撂給了姑娘料理。不周到之處,還望……”
“傅雨旸。”有人說着,從外套裏袋裏掏出名片夾,鄭重挾一張出來,遞給對方。
“……傅先生見諒。”周學采短暫出神後,微微喃道。
傅雨旸目光全無回避,老喬又适時加入,說請我吃飯的,我站到現在了。
周學采這才想起主家的禮數來,“傅先生不介意的話,就在我們這裏吃頓便飯吧。”
赤忱樸素的招待人情。老喬看在眼裏,心想,這樣的性情,終究不是傅家人。
傅雨旸鮮少打沒把握的仗的,任何項目出手前,他能做的背調都要詳實又詳實。唯獨爹媽撒手後這一樁事,老喬局外人看得世故且淡,他太了解雨旸了,不是沾個親或情,他不會犯忌諱或者糊塗的。
來前,許抒誠就說也要過來,那頭幫他打點好了。過來的時候,帶一桌菜來。
老喬曉得雨旸的習慣的,他輕易吃不慣人家的便飯。哪怕在許家,他都伸筷子很少。遑論這種夾生關系的周家。
豈料,傅雨旸一口應下了。“只是來的時候不知道,我幹兄弟那頭也帶了熱菜過來。周先生,我們就客随主便,主随客變吧。”
老喬想起中國有句俗語,“那就兩家合一家好吧。”
傅雨旸不作痕跡地偏頭過來,橫一眼老喬,目光再落到一直杵在落地窗門口的周和音身上。她整個人都很緊繃,是傅雨旸從未見過的拘謹。
她随他在社交席上都沒掣肘過,到底,他連累她了,連累好端端不發愁的年紀,無故扯進這套的俗務裏來。
可是傅雨旸難以由衷,他一腳已經探到泥潭的趨勢了,再任性邁進去,下場好不過他父親。
自幼冷情冷性獨個兒長大的傅家雨旸,能坦然接受一切敗與折。唯獨,不想攤上他父親的詛咒。傅缙芳的兒子,能差到哪裏去;傅缙芳的小子,能好到哪裏去。
傅雨旸和老喬聯盟合夥,傅缙芳可以至死不同兒子親近。
傅雨旸笑話老頭,你一輩子活成了自己的棋子,到頭來,還不夠,還要自己的兒子來繼你的後程。
我不能夠。我一不步你的仕途,二不憑你差遣。我憑我自個的本事去吃飯。
傅缙芳冷落兒子,你即便和那個老雜毛再合夥聯絡,終究逃不過你姓傅,沒了這頭銜,你看看,B城幾個主能買你的賬。
傅雨旸對此心知肚明。
任何人都逃不過名字的詛咒,身份的詛咒。
父子倆這一架,吵過沒多久,傅缙芳某天夜裏發了病,傅母通知雨旸的時候,某人從酒裏驟醒。
至死,白布蓋睑,爺倆都沒再交付一句。
那對甜白釉的壓手杯,原本是傅雨旸朝父親難得的低頭。傅缙芳從前挂在嘴邊的一句戲谑:倒茶磕頭認罪。
那頭,周學采忙着親自下廚燒酸菜魚,又問春芳,這刀魚要不要也紅煮了呀。
邵春芳爽利地點頭,煮了吧。
周家人忙着應酬客人進屋,邵春芳多少市儈點,她見這位傅先生衣着不凡,同行的人更是。
秉着生意人的自覺,猜也猜出,這類人非富即貴的底色。
由着客人從堂屋穿過進北屋去,邵春芳張羅着去泡茶,催小音上樓去拿鑰匙,忙中還不忘女人的八卦,“那傅先生邊上的女生是他的對象?怪年輕的啊。”
周和音一口否定,“不是。”說着,耿頭耿腦地上樓去了。
有人從樓上找到備用鑰匙,下樓來,彎過前後樓的拐角,也不交到房客手上來,徑直去幫他們開門。
備用鑰匙備用鑰匙,自然還得她房東收着。
北面堂屋門打開,周和音側身站在門口,由着他們幾個人陸續邁進門檻,輪到傅雨旸的時候,她恨恨看他,出口的話輕飄但尤為慎重,“我7度的酒,傅先生可是52度的。”
“所以呢?”
“你醉了嘛?”
“現在?”
“那晚。”
傅雨旸一只腳沒邁得進門檻,只得腳尖點在門檻上,這是個很沒禮數的行徑,被她逼得,“我反正醉了酒品也是有保證的,不會像有人那樣,沒事把手往人嘴裏……”
周和音氣得恨不得跳到三丈高,她不準他說!!!
火燒到眉毛了,她急中生急招,幹脆一把拽着傅雨旸跨過門檻,堂屋方桌邊的三個人眼睜睜看着這房東小姐拖着傅雨旸進了房間。
房間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許抒見直接都傻眼了,問邊上喬先生,“這是我大哥哥嗎?他是被拖進房間的!!!”
老喬笑許家小妞道行太淺,你大哥哥就吃這套,就喜歡夠他喝一壺的小妖精。
門被掩上,房裏許久不住人,這裏有微微蒙塵的味道。
這裏是周和音少時住了十幾年的房間。
門是她關的,甚至背手拿身子抵着門。
傅雨旸饒有興趣,低低聲音問她,“你這是在幹嘛,給你爹媽看到,我十張嘴都說不清了。”
“你不是來找我爸說什麽的?”不然不會帶這麽多人,周和音恨恨盯着他,她覺得他就是來消遣她的。
錯了。他正是來認真陳情的,才怯一個人,身輕路遙的。傅雨旸慢待的笑意,笑他們怯到一塊去了。
周和音剛才上樓的工夫,已經換下鞋,眼下拖鞋。白衣黑褲,馬尾歪斜着,女兒情與女人色,一半一半。
她覺得傅雨旸是來捉弄她的,氣不過的冷靜質問,“是你讓我走的。”
“我只是想你待在該待的地方。”蒙塵裏,有她身上的香氣,與那晚她手上的香,不謀而合。傅雨旸朝她進一步,垂眸與擡眸的距離,他很不想招惹她的,可她即便在她家,也不聽話,“別到時候你又朝你爹媽控訴舌頭疼。”
啊啊啊,又氣又惱。周和音背在身後的手,撤出來,要推傅雨旸一把的,被他預判地一只手齊齊剪住,只手握在掌心裏。
膠着間,邵春芳在前樓喊女兒的名字。
周和音害怕地心神一跳,欲掙脫,某人不肯。
傅雨旸說,“給你媽看看,她的寶貝女兒是如何拖男人進房間的。”
“那你不準跟我爸說什麽!”有人全不是被威脅住的神色,一心,只惦記着這一條。
她明知道她父親不會同意,也執意不肯傅雨旸說什麽。
不說,就沒有。
挨得近的緣故,彼此心神幢幢。傅雨旸才後知後覺一個詞:
兒女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