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外人
唐彥做了一個夢。
這沒什麽稀奇,在之前無數個夜裏,他都會夢見那一天延綿的陰雨,在汽車後座争吵的父母,壓抑恍惚的自己,還有沖過來的那輛卡車。
接着他會在一片白光中驚醒。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失去了雙親,還有雙腿。
這整個故事低俗得像是任何一部狗血小說裏才會發生的情節,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這一個夢有些不同。
時間被往前撥了一陣子,是他即将大四畢業那段時光。
在同學忙着找工作考研的當口,他已經在父母的安排下準備赴英繼續深造。
室友經常在一天投簡歷無果後,對他羨慕地說:“還是你好啊,富三代,讀的是國內最好的大學,讀完本科就直接去英國牛津,回來就要繼承家業。再努努力,未來繼承整個慈鑫都是可以的。”
他只好笑笑,跟對方說:“我其實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麽好。”
任何人都會覺得他在凡爾賽。
甚至包括他自己,有時候扪心自問,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知足。他還沒出生就擁有了常人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財富和幸福。
可……他到底要什麽?
迷茫時,他被同學們拉着,撞進了那間什剎海附近的夜總會,在燈紅酒綠中暈頭轉向。他出門透氣,後海的空氣裏都帶着騷動的情緒。
然後他遇見了一個人,相談甚歡。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仿佛都能找到共鳴。
他問:“你叫什麽?”
“我叫姜危橋。”
Advertisement
“這真的是你本名嗎?怎麽會有人用危橋做名字。”
“南樓春一望,雲水共昏昏。野店歸山路,危橋帶郭村。上南樓看一眼春天,雲與水不分界限。郊野的住店連接着蜿蜒的山路,高聳的橋梁像玉帶一般,後面就是郭村。”姜危橋說,“危橋就是高聳之橋的意思。是不是一聽,就覺得這個名字挺好。”
雖然昨天夜裏發起了高燒,早晨七點半的時候,生物鐘還是準時把唐彥從夢中喚醒。
他睜眼的時候,眼前還略有模糊,有人湊過來。
恍惚中,唐彥以為姜危橋沒有走。
耳邊傳來“滴——”的一聲,然後聽見有人說:“35.9攝氏度,體溫略低,要注意保暖。”
“你怎麽在我家?”唐彥看清了面前的人。
是陳訴……
不是姜危橋。
陳訴給他加了一個枕頭,把床調高了一些。
“你昨天淋雨然後發燒了。還記得嗎?”陳訴眼圈青黑青黑,帶着濃重的困意,“我昨天早晨八點半進的手術室,晚上快十二點出來,好不容易到家,想着第二天能休息一整天,就接到電話說你情況不好。雖然我就住隔壁小區,但是你不能真的把我當家庭醫生用。我的病人不止你一個。”
“陳醫生,麻煩你把輪椅推過來一些。”
陳訴打了個呵欠,把電動輪椅推到了床邊,睡眼稀松瞧着唐彥用力一撐,将自己上半身從床上挪到了輪椅上,接着再将下半身也放置在輪椅上,又給自己系上安全帶。
“還有事嗎?沒事我回去睡覺了。好困。”
唐彥看了一圈屋內,問:“昨天晚上是誰用手機你打的電話?”
“好像姓姜,你情況穩定後他就走了,大概四點多。他給我留了張名片。”陳訴在身上摸了摸,找到了被壓皺的名片,遞過來,“他說你醒了可以給他打電話。”
黑色紙張的名片上,鋪灑了一層十分金粉。
用花體字印着姜危橋三個字,還有電話號碼。
背後的風格很割裂,是國貿某摩天大樓的特寫,然後前景P了一堆帥哥美女在上面,中間印着韶華娛樂會所幾個字。
讓這張名片在內斂高端和紙迷金醉之間游移。
十分的不低調,且庸俗。
唐彥把名片扔到了垃圾桶裏,還擦了擦手,像是沾染了什麽髒東西一樣。
“以後如果再遇到這個人,麻煩陳醫生直接報警。”
陳訴:……
不太對勁,姜危橋昨晚上表現出來的狀态跟唐彥也不像不認識啊。他心底犯嘀咕,但是也沒多說什麽,困意襲來,又打了個呵欠:“那我走了。”
“可能還得麻煩一下你。”唐彥說,“我要出門。”
陳訴他沒好氣地問:“你剛退燒,出門幹什麽?”
唐彥沉默了片刻,說:“我被停職了。”
“什麽?”
“昨天從慈鑫總部集團來的董事長令,暫停我在慈鑫集團內部的一切職務。”唐彥說,“我今天要去一趟慈鑫總部,問下究竟是什麽情況。”
這是他昨天為什麽會待在“迷蹤”失魂落魄的原因。
因為車禍,唐彥暫停了深造的計劃,身體有所好轉便在他自己的強烈要求下,董事會安排在慈鑫互娛傳媒旗下的互聯網信息事業群做執行VP,已經有三年時間。
但是昨天早晨還沒等到他去公司,慈鑫董事長辦公室就發出了一張董事長令,暫停了他的職務,下面清楚地簽着“鄭千琴”三個字。
鄭千琴。
他的外婆。
慈鑫集團董事長,唐家的當家話事人。
從他父親入贅唐家,似乎這個外婆就對他們這一家子不太喜愛。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似乎什麽也沒變過,所以他更必須去問個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
陳訴聽他說完,苦惱地揉了揉腦袋——這種事,着急的話,真的可以理解。
“難道司機也辭職了?”
唐彥輕輕“嗯”了一聲。
“昨天走的。”唐彥說,“所以必須麻煩你了,我……自己出門有困難。”
他說話冷冰冰的,用了無數有禮貌的詞語,比如說“請”“謝謝”“麻煩”,連語氣都顯得內斂,可是你還是會覺得這個人語氣冰冷、陰陽怪氣并頤指氣使,在你面前說話,心思卻好像不在這裏。
這不對。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這所有的教養,不過是對以前活着的那個人形态上拙劣的模仿,而靈魂中的人格早就被扼殺,留在了那場車禍中。
——大概這才是相繼有看護和司機辭職的原因。
陳訴感覺自己缺乏睡眠的大腦在一陣陣的痛。
他念叨了半天患者為大。
這才把扔下唐彥回家倒頭大睡的沖動壓下去。
“我送你去。”陳訴在門口的鞋櫃上找到了姜危橋前一夜放在這裏的車鑰匙,沒好氣地說。
陳訴剛把車子停在慈鑫總部大樓的停車場裏,手機就響了,拿起電話聽了兩句,眉頭皺了起來,挂電話對唐彥說:“早晨他們做了臺手術,患者術後情況不太好,我得馬上去醫院。”
他把唐彥弄下車,然後車鑰匙塞他手裏:“遲點如果沒人開車送你回家,你跟我說,我來接你。”
“麻煩你了。”
陳訴咧了咧嘴:“你少用點敬語,聽起來特別陰陽怪氣。”
唐彥看着陳訴小跑到馬路旁邊攔了輛車上去,這才轉身操控輪椅往慈鑫總部去。
從停車場進大廈的路程對于普通人來說并不算遠,在停車場東側也有一個殘疾人通道,甚至在三年前唐彥開始恢複工作的時候,慈鑫還特地重新修了一條緩和的坡道直通大門,在總部大樓裏也增添了各種方便輪椅進出的道路和設備。
即便如此,唐彥這段路也走了很一會兒。
久到剛進大廳,就“巧遇”鄭千琴的秘書,董事長辦公室的主任,田高格。
“哎?”田高格的表情顯得有點誇張,“這麽巧,唐彥你難得來總部啊。有什麽事嗎?”
“我要見董事長。”
“早晨有董事委員會,她行程滿得很。你舅舅唐越彬約了她兩周了,都見不上。”田高格說着就過來推他的輪椅,“要不去我那裏坐一會兒?我安排董辦給重新排個期,看能不能等會議結束後你跟董事長見一面。”
在他碰到手柄之前,唐彥操控輪椅避了一下,有些疏離地說:“真不用。”
田高格的笑容冷了一點。
“你被免職是董事長令,但要經過董事會确認,知道的人不少。這當口,很多信息都被謠傳得沸沸揚揚。這個時候,董事長是不會見你的。”田高格說。
“我在職位上并無過錯,突兀地罷免我,與慈鑫章程不符。當然要來問清楚。”
田高格嘆息了一聲,他看了看左右來往的人——那些人即便有心圍觀,也不敢走近——于是他彎腰,湊到離唐彥很近的距離,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說:“明明是個閑職,你非要玩命幹,弄得大家都難辦,董事長也很難辦……難道給你升職?升職了之後呢?調入總部?争奪集團負責人的位置?你身體這樣……啧,真的合适嗎?”
唐彥眼神暗了下去,臉色煞白。
“唐總,搞清楚了。”田高格着重從牙齒縫裏擠出這幾個字,“雖然你姓唐,也不過是外人。”
田高格說着這樣尖酸刻薄的話的時候,還笑吟吟的,像是跟唐彥聊什麽家常話,然後他直起腰來,拍了拍唐彥的肩膀:“總之你好好休息,這也是董事長的想法,你需要多多享受生活。”
從總部大樓出來後,門口已經有新的看護和新的司機在等他,見他出來,特別客氣地鞠躬:“唐總好。”
唐彥覺得自己耳朵還在嗡鳴,幾乎無法去響應別人投遞過來的互動。
看護和司機互相看了一眼,也沒多說什麽,便推着他的輪椅上了邁巴赫。
車子開出去好一會兒,唐彥才回過神來。
他拿起車上放着的平板電腦,習慣性地去翻閱各類互聯網競品咨詢,然後指尖忽然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沒了工作。
他擡頭看了下車外的景色,問:“這是去哪裏?”
“去唐莎莎小姐府上,她今天生日,搞了一個大派對,很多年輕人都會去玩。田秘書長說讓您務必多多接觸些開朗的人,有益身心健康。”看護對他很客氣地說。
說是關心,實則放逐。
唐彥冷笑了一聲,閉眼假寐。
……開朗的人。
姜危橋的身影在眼前莫名浮現。
誰能在派對上比他更開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