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讓我送你
這是帝都的某個再普通不過的夜。
傍晚的時候,就聽見了悶雷聲傳來,是這個春天的第一次春雷聲。然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這個在藍色港灣的私房菜,藏在一個有些偏僻的胡同裏,霓虹燈拼湊出的“迷蹤”二字,在雨裏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
大雨和“迷蹤”私房菜高昂的價格,讓今日的它門可羅雀。
事實上,這是它大部分時間的常态。
如今的“迷蹤”和它的主人一樣,還未知道再過上個三年,它會在京城再次火爆到一飯難求的地步,而不像此時此刻正在後疫情時代裏掙紮求生。
作為高端私房菜,甚至開啓了下午茶和晚宴的團購打卡活動。
成了不少沒錢落魄的網紅拍照的不二之選。
在整個餐飲圈子裏的地位更是一降再降。
姜危橋和邵兵連續五天光臨“迷蹤”了。
姜危橋吃完自己面前那份魚子拌飯,意猶未盡,擡頭去看邵兵面前紋絲未動的那份拌飯,問他:“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有這麽好吃嗎?”
“比起最好的還差點意思,但是勝在食材新鮮啊。”
邵兵收回看着走廊的眼神,瞧着專心幹飯的姜危橋,問他:“你不着急嗎,我們連續來‘迷蹤’五天了也沒遇見唐彥。唐越彬的耐心怕是有限。”
“信息是唐越彬給的,說他自出車禍以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一心撲在工作上。唯一外出的機會就是來迷蹤,這畢竟是他媽留下來的産業。你去問問唐越彬,他不是唐彥舅舅嗎?怎麽連見外甥都見不到,還要跟我一個外人在‘迷蹤’守株待兔。”姜危橋反問。
邵兵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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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看吧。”姜危橋吃完兩碗鲑魚子拌飯,對邵兵道,“皇天不負有心人,肯定能遇見的。”
3999元一位的價格讓人卻步。
還好這算是“公幹”,唐越彬會報銷一切費用。
邵兵有理由懷疑,姜危橋就是為了蹭飯才一直在這裏蹲守的。
他們一直在這裏細嚼慢咽,一直到十一點半‘迷蹤’打烊。
店裏早就沒了客人,一到打烊的時間,店員就開始迫不及待地關燈,在他們身邊拖地收凳子,明着暗示他們趕緊滾蛋。
姜危橋這個人臉皮一向厚,根本不為所動,又忘我地吃了半個多小時,連作為配菜的蘿蔔花都吃了個一幹二淨。
這才摸摸肚子,起身跟邵兵往出走。
外面有點冷,邵兵打了個哆嗦:“大衣忘店裏了。”
“你去開車,我去拿大衣。幹脆在停車場那個員工通道門口見。”
“好。”
姜危橋轉身進了店,拿了大衣,輕車熟路穿過迷蹤的走廊,後門那邊還有些店員在穿雨衣離開。
外面就是停車場。
只是雨更大了,延綿不絕。
兩側站着的店員正在火熱地聊天,說一會兒去簋街吃麻小,并沒有搭理姜危橋——這一點和上班的時候判若兩樣。
也難怪迷蹤的生意除了一開始得到了一定的關注,後面就日漸低迷。
唯二關心這家店的兩個人,都已離世。
剩下的人,心思都不在這家餐廳裏。
不光是店員的。
還有唐彥的。
“我和你講,今天經理扣了我三天工資。”一個店員有些郁悶地說。
“為什麽?”
“海灣房本來是婧婧值班,來的那個客人有點猥瑣,總是喊婧婧過去聊天還動手動腳,我就跟她換了班。客人生氣了,投訴到經理那裏,說我上菜湯汁灑他腿上。”那個年輕店員道,“經理就扣了我的錢。”
“黃經理是這樣的,對客人狗腿的很,不怎麽照顧咱們……你怎麽沒去找唐少,他今天在店裏。他畢竟才是真老板。”
“有用嗎?”店員嘲諷地哼了一聲,“他根本不管事的,什麽都由着黃經理胡來。”
旁邊有人也牢騷了一句:“我覺得唐少出車禍了不光腿殘疾了,腦子也殘疾了。”
人群裏發出一陣低笑。
像是在附和這種說法。
可是這種騷動忽然就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店員們似乎看到了誰,都往靠門口的方向擠了擠。
姜危橋這一刻心頭一動,回頭去看,瞧見了從走廊那頭過來的輪椅。
走廊裏的燈已經都關閉了,只有幾盞小夜燈亮着,讓遠處一片昏暗。
門外路燈的白光,在雨簾中波光粼粼,像是月光一般,溫柔地撒在那人的肩膀上。
今晚沒有月亮。
可月光已經照在了他心頭。
是唐彥。
整個人顯得有些消瘦,甚至心不在焉,一身做工考究的西裝并不算很走心地穿着,袖口和領口的襯衫都有些皺。
而始終坐在輪椅上的下半身……姜危橋不忍心去看。
曾經修長的雙腿,如今瘦骨伶仃地掩蓋在西裝褲下,即便蓋上了毯子,也無法遮掩肌肉萎縮的事實。
姜危橋怎麽能不記得那雙腿呢?
他去學校看唐彥的時候,唐彥聽說他來了,大長腿只需要跑上兩步,無論多遠的距離似乎立即就能跨越,頃刻就走到他的面前。
這個現在略有些陰沉的人,曾經也會有些羞讷地紅着臉對自己說:“不好意思,我去教務處送材料剛回來,你久等了吧?”
直到這一刻。
姜危橋才真切地意識到這場車禍給予唐彥的打擊。也才明白雙腿殘疾對于唐彥,以及自己帶來了什麽樣的沖擊。
如果有一種可能,時間能否回溯。
若時間可以回溯,那些已經發生的卻不應該發生的事,能否挽回。
可是,時間不能回溯。
所有的悲劇都已發生。
人生只能朝前。
無法回頭。
雨聲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他聽見了自己帶着痛楚的心跳。
“唐、唐總好。”有個店員僵硬地開口打了個招呼。
像是按下了什麽開關,陸續有店員給唐彥打招呼,但是大家都很緊張。
唐彥沒有搭理這些人,于是形成了一種凝固的氣氛。
一種陰沉的、排他的、孤僻的氣氛。
即便外面雨下得很大,服務員們還是寧願去淋冷雨,也不願意站在距離唐彥一米範圍內。這種尴尬的氣氛讓人難熬,很快有兩人結結巴巴地說了聲:“我先走了。”
然後一堆人一哄而散,都沖進了雨簾,消失在夜色中。
尴尬的氣氛終于崩塌。
雷聲從遠處一陣陣地傳過來。
後門處只剩下了唐彥和姜危橋二人。
一時安靜。
姜危橋笑了笑:“好巧。”
唐彥看向姜危橋,又似乎沒有看着他。
表情漠然。
只有雨聲。
姜危橋點燃了一支煙,在陰暗的夜裏,那火光搖搖欲墜。
他在心底裏苦笑了一聲。
這幾年來,他無數次設想過,兩個人再單獨見面,如果有機會可以去說一些什麽,唐彥會說什麽。
而他又該如何面對。
可是唐彥甚至連對話都不屑發生。
他看他的眼神,無動于衷,就像是看空氣、看一堆沙土、看一個不存在的人。
無足輕重。
唐彥的思緒不在他身上。
在這一刻,也許對于唐彥來說,天上的雨、路邊的行人,甚至是迷蹤低迷的業績都比他來得重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停車場裏的車陸續開走。
唐彥終于動了,他操控着電動輪椅,往前動了動:“你擋着路了,請讓一下。”
姜危橋收回思緒,下意識地挪開了一些,接着就看唐彥坐着輪椅進了雨裏。
姜危橋愣了一下,頓時跟着沖進了雨簾。
他快走兩步:“唐彥!”
唐彥的速度絲毫沒有停下來。
“唐彥!”姜危橋一把拽住唐彥的輪椅,按住了唐彥操控方向的手,“這麽大的雨,又冷,你現在身體不比以前,肺不是也動過手術嗎?生病了怎麽辦。”
唐彥比他顯得平靜得多。
“我需要回家休息,不能再等了。”唐彥說,“我背痛得難受。”
“你的看護呢?”
“他今天有事,休假。”
“偏偏是今天?這麽巧?”姜危橋臉上的笑險些挂不住,話從牙縫裏擠出來。
唐彥看他一眼:“他辭職了,理由是我太刻薄。”
姜危橋吸了口氣:“我送你回去。”
“不用。”他剛開口,便被意料之中地拒絕,“我自己有車。”
“可——”
“我知道你連續好幾天光顧迷蹤了。你想做什麽,我并不在意。你是客人,我也不會請人趕你走。”唐彥擡頭看他,之前有些渙散的眼神終于聚焦在了一起,銳利地盯着他,“松手。”
他眼神那麽的孤傲和寂滅。
帶着一種決然神情。
像是被砍去雙翼的雁,丢掉了牙的象。在最荒涼中,等待着屬于自己必然的結局。
姜危橋一時失神,松開了握住他的手。
于是唐彥得到了再次操控方向的機會。
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姜危橋看着遠去的唐彥的背影,沉默着。直到邵兵把車開過來,搖下車窗罵他:“帝都的三月你淋冷雨,想得肺炎早點說。”
唐彥的輪椅停在了遠一點的邁巴赫邊上。
那輛MVP經過了改裝,空間相對要更大一些,還帶有輪椅升降系統,後面舒适寬大,是适合殘障人士的選擇。
可是唐彥沒有上車,輪椅停在那裏,像是發呆。
邵兵又按了兩下喇叭:“走啊,情聖。”
姜危橋沒理他,快步走到唐彥身邊,擦了擦臉上的雨,問他:“怎麽不上車,司機人呢?”
唐彥直愣愣地看着車,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司機也辭職了。就在今天。”
他在雨裏的樣子好狼狽。
本身就疏于修剪以至于變長的頭發,被雨水沖得,沒精打采地耷拉下來,快要遮住他的雙眸。那曾經明亮的眼睛,如今黯淡無光。
殘缺的身體比旁人對溫度的感知更加敏感。
如今這會兒已經開始微微發抖。
像是被誰人丢棄在路邊下水道口的小動物。
一點兒也沒有了剛才的棱角分明。
讓人心軟。
姜危橋嘆息一聲。
“我送你回去吧。”姜危橋說。
“不……”
唐彥話還沒說完,姜危橋已經脫下外套,彎腰擋在他的頭頂,接着自己也湊進去。
兩個人在衣服下互相看着對方。
于是暫時的有一小塊兒沒有雨的空間。
還有暫時得交織在一起的眼神。
“別逞強了。”姜危橋幾乎在乞求,“彥彥哥……”
這個稱呼穿越時光,擊中了已經幾乎不怎麽會有反饋的早就麻木的神智。
唐彥移開了視線。
“好。”最後他說道,“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