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節
第31章節
指我,另一手仍忘不了往嘴裏塞着果子,含糊不清道:“母後,多好看。”兩頰漾着淺紅,眩目得我不敢多望一眼。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她放下孩子站起,挽着孩子的手走過來,嫣然一笑:“楚兒?”
我點點頭,卻無言。
“颀兒,這是你的小舅舅。”她彎下身和那娃娃臉貼着臉,“你叫,舅舅。”
那娃娃咿唔着喚:“秋秋,秋秋……”張着小手抓了我一袍果汁,忽忽閃閃的大眼明淨如洗,笑得陽光燦爛。
舅舅?我踉跄一步,按住心口轉身想逃。她一把拉住,我竟連她的力氣也敵不過,一仰幾乎倒下。她扶住了我,輕柔地笑笑:“楚兒,好好的,姐姐在這裏。寂寞了就來找姐姐聊聊,姐姐也想你。你瞧,這孩子就是颀兒,三歲了,我在教他念書。你仔細看看,他生得象不象姐姐?”十足的閑話家常,眼裏藏不住的是淚。
我搖頭,掙脫了她的手轉身竭盡全逃開。她是姐姐,只見了一面,希望我損了面容真正做個男兒的姐姐,可我害怕。
喘勻了氣,擡頭看見前面又是一座宮殿,飛檐翹角,匾額上題着兩個字“禦天”,宮門敞開着,院內吊着無數大小鳥籠。我信步進去,身後的太監也不攔,管事的迎上來恭恭敬敬。這裏都是李慕的愛鳥,他最愛的,是鷹。
最豪華的籠子,籠上鑲飾着珍珠寶石,連食水用的盞兒都是純金鑄就。籠子裏關的正是夷狄人的圖騰,最驕傲的長空健者--海東青。依然是毛羽皆亮,眸子卻已經黯淡,再寬敞的籠子也不能夠自由翺翔。
那管事的老太監見我看得專注,便侃侃而談:夷狄的海東青性子最烈,能夠馴好一只十分不易,可惜的是皇上公務繁忙,不能夠禦鷹出獵,可惜了這些精靈。
“性子再烈,不也馴好了麽?乖乖地在籠子裏,什麽也不争。”我定定地看着籠中的它,它眼裏,是不是也和水知寒一樣,只看得見故鄉?
老太監嘆了口氣:“損了多少,又留得下多少?公子怕是不知道怎樣馴鷹。”他慢慢道:“馴鷹,要先打掉那鷹的威風。給它戴上面罩,讓它什麽都瞧不見,多少晝夜不停地搔弄它,讓它不得休息,神魂颠倒。然後給水不給食,餓得它要發瘋。到了喂食日子,就要那鷹自己跑過來到人的面前求舍,直至能夠重新飛上天空。就算是飛,也在身上系了繩子,讓它飛不遠也飛不高。那鷹兒耐了折磨,卻耐不住辱沒,常常一頭撞死在樹上。這活下來的,已都不是鷹了。”
莫名打了個寒戰,鷹會撞死在樹上,我又為什麽承受了這些日子的寵幸?我為什麽要活着?活着,是水青闌說的,欠他的,還沒還清。
伸出手,去撫摸那鷹的羽毛,順滑可是冰涼,如水青闌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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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老太監一把奪過我的手,“這可摸不得。”
只是他奪得晚了,那鷹猛地回啄在我手上,鷹眼蒼茫裏閃過一絲殘酷冰涼,然後又是漠然。我猛醒,關在籠子裏也還是鷹,不能如寵物一般放在掌心。一把甩開那老太監的手,擡手便拔了籠門的消息。敞開的籠門天空已經是完整的,那鷹一頭便沖了出去直上藍天,逆風飛揚。
濃色的一個小點,轉眼就不見。
我興奮地轉身便奔了旁的籠子,要去放掉那些被禁锢了的生靈,老太監急得跺腳,身後的太監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道:“公子請回宮。”說着“請”,卻是生拉硬拽。
被推進寝殿,然後宮門緊緊閉上,任我怎樣敲打也再不開。
看着那緊閉的門,瞧着到處玲珑剔透的布置,想起皇後姐姐那帶淚的眼,想起小颀兒含糊的舅舅,想起那黃金嵌寶的精致鳥籠,只覺一顆心都成了碎片。我為什麽要這樣活着,為什麽我就要這樣的活着?為什麽我不能活成一個人?
氣往上湧,積郁已久的怒火爆發出來,一把就推翻了手邊一座琉璃鼎,胡亂抓住見到的能拿得動的每一件東西砸向沖進來的太監宮女,看着他們抱頭鼠竄,看着那些所謂價值連城的珍寶變成碎片,一時覺得暢快無比。
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然後臉上一熱,身不由己地跌出去,摔在一地碎片上,手肘腰上一陣刺痛,血腥氣淡淡地飄散出來。可是毀滅一切的欲望讓我忘了痛,我撲上去,手中抓住一只破碎的花瓶砸向李慕的臉。
李慕身形一晃便閃過,雙手扣住我手腕狠狠地掐,氣得渾身亂顫,喝道:“你……你竟然敢毀了這裏!你竟然敢毀了這些東西!你……”他沖過來一把拎起我扣住我的頸子,有些語無倫次地重複,“你怎麽敢毀了這些,你怎麽敢!還想對朕動手,你不想活了”
“我就是不想活了!”氣息不暢,我咧開嘴笑出一個得意,捏在手上的碎片用力砍向他,正中手臂,血花四濺。皇袍染了血,他一哆嗦将我扔在地上狂亂地踢打,我死命踢還打還,旁邊的宮人驚惶失措地喚着“皇上”。
我究竟遠不是他對手,打不過,逃不出,鬥不得,水知寒的欺騙,水青闌的背叛,身體毀了,武功沒了,一輩子都要被關在這黃金籠子裏被人亵玩,一生一世……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我卻無計可施,無力地伏在地上任由折磨,眼淚卻再也止不住,我放聲大哭,當一切都毫無希望的時候,只有這樣的本能。
一雙手将我扶了起來,攬在懷中,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淚。淚眼模糊裏是李慕微蹙了眉頭的臉,竟是有些心疼,和慈愛。
從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哭過,流浪乞讨的時候哭也沒有人看;在水青闌面前是他嚴肅的教訓,無論遇到什麽,流血也不能流淚;在水知寒身邊需要照顧的是他,再心酸也不能哭。這個算計着我毀滅着我的人,卻在此刻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哭得氣噎喉幹,一生的眼淚,就這麽傾瀉出來。
醒來時已夜色深沉,我的頭枕在李慕手臂上,他側躺在我身邊,低聲道:“醒了,渴不渴?要吃東西麽?”
我搖頭。他明明已經知道,飯食現在對我已經可有可無,我需要的只有藥。
他嘆了口氣:“朕從沒見過有人這麽哭,朕都開始懷疑你也瘋了,甚至有些……心疼。不過,這樣的事情只有這一次,朕不能容你随意撒野。記着,這宮裏的任何擺設都不許動!”
帶着寵溺和勸慰,可我渾身一震,身側睡的是虎,動辄便要食人,我示弱給他看?我慢慢地動了動身體,偎進他懷中,低聲道:“皇上,奴才錯了。”
他一僵,冷道:“宮裏奴才夠多,不少一個你。”
“那你要我怎樣?”我又氣又急,坐起來渾身都痛,“你要我不就是用來玩的?”
李慕看了我半晌,伸手攬了我躺下來,喃喃道:“你更象他,尤其是發怒的時候,比知寒和青闌象得多。你更象!”
我呆住,他的獵物還有水青闌?不是水知寒,不是水青闌,更不會是我,我們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只是轉瞬他就清醒過來,淡淡道:“知寒死了。”
“不可能!”我怔住,那狐貍怎麽會死?
李慕突然大笑:“在卧龍口,朕派去的侍衛盡數被殺,他乘的車子落下萬丈深淵,連屍身都再找不回來。然後夷狄發了國書,大王子死在我宗周手上,自然要與我宣戰。什麽瘋了死了?難道朕看不出來?不過是念着……念着……”他伸手便扣住我的頸子,“那天你冒雨上山,看見了什麽,聽到了什麽?你頸子上的傷,是誰弄的?”
我呆住,那個令我絕望的雨夜,燈下水知寒低沉柔婉的語聲:“卧龍口地形複雜,山路一側石壁一側懸崖,這裏下手時機正好,且屍體不易尋找……” 他沒死,一切都是他的算計,我确信。現在出賣了他也無妨,李慕根本不可能再将水知寒抓回來,何況,他騙了我……但我猶豫。
咽喉的手驟然收緊,我竭力抓住他的手卻使不出力,吐出的舌頭被舔舐調弄,咽喉一松卻又被他壓住動彈不得。
衣物離體而去,我緊緊地閉上眼。既然無法逃避,就坦然承受罷。恍惚中有一張臉,慘白的,看不清。
黑暗裏他的身影模糊得如同剪影,身體的痛苦卻是真實的,我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不洩一絲痛楚和呻吟。其實十歲那年水青闌給我的一場噩夢已經根植心底,我痛恨這樣的糾纏和折磨,卻又由不得我,所以我更恨。活着,眼前似乎一亮,一定要讓他死在我手中,所以,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