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他,的确是他将我給了水知寒,但他不是我要我,只是因為水知寒會送我回故鄉去是麽?可是,我不要那個所謂的故鄉,我要他,要在他身邊,他懂麽?
水知寒無聲無息地躺在我腳邊,黢黑的頭,恹白的臉,醉後醇紅的唇角挑出一絲笑,凄冷而無助。
我抓着水青闌的手,我告訴他:“哥哥,我信你,我什麽都信。那麽,你帶我們兩個走好麽?他不快樂,因為他不是沒有人陪,他只是想回故鄉去!他不想留在這裏給人跳舞,被皇帝……哥哥,你是王爺,你一定有辦法我們都帶出去。你把他送回故鄉,讓我和你在一起,好麽?”
水青闌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微微一笑:“楚兒,又孩子氣了不是?抓得我這麽痛。他是一件禮物,皇上下旨送他回去也還罷了,若是偷偷的回去,便是國家的大事,你懂麽?做不得的。”他苦笑,“我這王爺……算得什麽?”
“可他是人不是禮物,他根本就不是禮物,他……他……”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出水知寒的痛苦,可我想水青闌應該很清楚,“哥哥,我們不送他回夷狄王宮裏去,我們偷偷地逃走,就在草原上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一起生活,那樣他就是回了故鄉,我也不用再離開你,好麽?”我急中生智。
“傻話!傻話!”水青闌拍拍我的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逃能逃到哪裏去?況且夷狄之所以送他來,怕的就是宗周發兵,你懂麽?他來便是自願來的,并沒有人逼他,只是他為了他的族人,什麽都肯做的,你明白麽?他要送你回去,因為你也是他的族人。”他沉吟道,“楚兒,我不只有你們兩個弟弟,還有父親和姐姐,我不能……”
“我……明白……”我癡癡地看着他,嵌寶玲珑金冠,貢緞繡蟒衣褲,腰間琉璃蟠龍佩……我明白,他自然是不能,真的不能。我輕輕地問:“哥哥,我留下,你會開心麽?”
水青闌一怔,慢慢道:“我……舍不得你,可是……”
“我留下,我陪他,我回夷狄。”我拉住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冰冷的纖細的五指,玉一般的晶瑩。
水青闌抽回了手拿了那布包遞給我:“楚兒,這些是你平日學的書,不要荒廢了功課,哥哥要走了,日後再來看你。”他轉身離開,走到門口笑了笑,極是溫柔,“楚兒,好好的……聽話。”
門外的黑夜無邊無際,他回頭,白色的面龐仿佛懸浮在黑夜之中。他笑一笑,門無聲地掩上,輕輕一叩餘韻悠長。我手上,只剩下那個小小的布包。打開,溫飛卿的《花間集》,晏同叔的《珠玉詞》,柳屯田的《樂章集》……随手一翻,看見的是“莺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我一頁一頁地翻看,想哭,也想笑。
水知寒一聲輕吟睜開了眼,翻身起來,怔了下,突然一把抓走了我手裏的書看着,立時白了臉,狠狠地一把砸在地上用力踩了兩腳:“你……你……剛才是水青闌來過了,是不是?他來過了幾次?他給你這個,你就看這個,是不是?”
被他的語氣神情激怒,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輪不到你管,我喜歡,我就念,我就願意念這個!”我大聲地背,“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
他被我推得一個踉跄險些仰在地上,返身沖過來抓住我的領口:“你……我看錯了你……下賤坯子,你天生就是個下賤坯子!”他聲嘶力竭,“我可以讓你回故鄉去,我告訴你他只是利用你,可你還是和他……你……你不信我,你只信那個騙子!你天生就是個……”
“啪!”
極清脆的一響,我驚慌地看着我自己的手和水知寒臉上漸漸腫起的痕跡,水知寒也怔住,然後他用力搶過我懷裏的其它的書都扔在地上,又拖我下床,“好,好,我送你回去,讓你跟着他,等着被他當玩意兒送人。啊哈,藍眼美人,多好的東西……”他的臉浮上一層妖異的紅,笑聲也尖厲起來,可是他太過單薄,幾下便被我壓倒在地上緊緊地按着。舉起了拳頭,我卻砸不下去,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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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兒和慶兒推門闖了進來,羅兒一把拎起我甩在一邊,慶兒搶步上前抱住水知寒,水知寒還在瘋狂掙紮叫喊。慶兒便一指戳在他肋下,他一軟,無力地仰在慶兒懷裏閉上了眼。
看着水知寒腫起的半邊臉,羅兒伸手,一左一右在我臉上扇了兩下,我都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他們已經離開。
伏在地上等待眩暈過去,眼前漸漸清晰的仍然是那些書。我揀起來,一本一本,小心的……撕開,撕碎,直到它們都變成碎片。
哥哥囑咐了,我要聽話。我聽他的話,自然也該聽水知寒的話,水知寒要毀掉這些書,我便毀掉,好不好?
可是最後一頁完整的書頁拿在手中,我無論如何都再下不了手。緊緊地貼在臉上,還有哥哥的體溫麽?
或許。
13.今宵酒醒何處
搖曳的燭火在猛然一亮之後猝然熄滅,可我分明看得見,那剩下的最後一片紙頁上寫的是“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日暮雨歇,蘭舟摧發,執手相別,那情那景歷歷在目。頁邊上,還有哥哥握着我的手寫下的“以情會景,回環往複”八字,“複”字長長地一捺拐得老長,那是我有意調皮留下的痕跡。
燈影已杳,人跡已失,但我清楚記得那時他的手掌如何覆在我的手背,他的體溫他的呼吸,我記得……哥哥,哥哥,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我驚慌地看看四周,沒有藏處,所有的東西都不是我的,櫃子、衣服、被褥、甚至發簪……所有的東西都不是我的……這世上我只有空空的兩手,一頁紙都無處掩藏……我……我自己還是我的……我用力地團起那張紙塞進口裏,完完整整地咽下去。
按着胸口,抑制着喉嚨裏的嘔意,我悄無聲息地笑。我完整地把它藏在身體裏,融入血肉靈魂,便再沒有人可以奪走它、撕碎它,就連哥哥自己、也不能。
伏在一地詩書的碎片中昏然睡去,那些碎片上面或許還有哥哥殘留的溫度,溫暖已經破碎的夢境--我貪戀的,我想要的,也不過是那一點點的暖。
夢裏沒有水青闌,多少碎片班駁聚聚散散,到處是灰白的,一時泥沼一時莽林,煙樹迷茫,我找不到目标,更找不到方向。遠遠地看見哥哥在招手,近了卻是水知寒猙獰冷笑。
水知寒的出現把我從無休無止的尋覓中喚醒,他一身胭脂紅的紗衣衫角飛揚,身後廊下金籠裏的鳥兒鳴得婉轉多情。看着一地碎片,看着碎片中間恍惚的我,他果然笑得十分滿意,那樣的笑容,在晨曦微露的背景下傾國傾城。
他扶我起來,他讓人掃走那些碎片,他給我厚厚一摞經史子集和兵書,他說夷狄從來都仰慕宗周的文化,但絕不學習那些“蝕人心志”的東西;夷狄的男兒要用生命來保衛我們的女人和孩子,還有屬于我們的牛羊土地;夷狄的男兒流的是戰亡血,而不是離別淚。
他說這話的時候,藍眸午夜天空一般深不可及,隐約透出一絲詭秘和得意,可是他滿臉的莊重嚴肅只讓人覺得嬌嬈豔麗,他是一個玩偶,所以無論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被人當作英雄。
于是我忍不住放聲大笑,他的處境和他的夢想何止天壤之別?夷狄果真有男兒流血,怎會讓他在這宗周的內宮穿那比血更紅的舞衣?
水知寒的笑容頓時凝固,他用力将書摔在我的臉上,氣急敗壞:“你……你看不起我!你不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送你回夷狄,我做不到,可你做得到,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夷狄漢子,你……”
我抑制不住的笑,他回不去夷狄,他做不得夷狄漢子,我又能怎樣?我只是知道,如果那個夷狄很好,如果那裏值得我留戀,我的父親便不會帶我一路流浪回江南。這裏,那裏,如果沒有一個人肯給我溫暖,孤零零的在哪裏都是一樣。我只想要一個家,一點點的暖,如此而已。
但,我要什麽沒有人在意,無論是水青闌,還是水知寒。
李慕笑吟吟站在門口,杏黃的袍子繡着金線騰龍,那張麥色的臉上汗珠也如金線一般閃閃發光。他靠在門口饒有興趣地看着我和水知寒對恃,一臉玩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