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九、劫成(二)
五天後。
天色已曙,旭日霞光使京城沐浴在一片淡金的光輝之中,人聲漸喧,大街上車馬亦漸漸多了起來。四名懶洋洋的門丁将城門打開了,城外挑柴擔菜的鄉人立即快步向城門走來,魚貫地走到門丁擺出的桌子前掏出幾枚銅板交納了城門稅,從滿臉不耐煩的門丁手裏接過一塊竹板削成的進城路牌,再急急忙忙地趕進城去,想要趁着時辰趕個早市,好多賣幾文錢回去養家糊口。
遠處,兩騎快馬正直奔城門而來,來到近前,馬上的人帶住了缰繩。兩匹高頭大馬先後放慢了腳步,它們看來肯定已不歇氣地馳了一整夜了,此刻渾身都冒着汗氣,白沫沿着馬嚼子向下滴落着,馬背上的兩個年輕人面上都顯露出風霜勞累之色,顯然是趕了長時間的路途。
坐在桌後的一個門丁瞥了這兩人一眼,懶洋洋地問道:“哪兒來的?進城幹什麽?”年紀稍長的男子一俯身,将一小錠銀子擲到他面前桌上,道:“小人是與兄弟進城探親的。”門丁收起了銀子,不再絮聒,便将兩枚路牌遞了過去。
那年輕男子接過了路牌,向身邊同伴一使眼色,二人并馬入城。
京城柳樹胡同裏的栖燕樓此時也沐在了晨光之中,檐下的兩只大紅燈籠燭火雖未熄,但豔俗的紅光已顯得黯淡無色,徹夜嘹亮的歌吹已經停歇寂靜,此際正是所有妓院行館最為冷清的時刻。只不時有一兩個客人帶着倦怠與滿意的神色走出院門,跟在他們身後相送出門的妓/女衣襟半敞,鬓發散亂,臉上尚存殘餘的脂粉與倦容,一來到門外,她們便眯起了疲倦的雙眼,躲避着晨光,似乎被這稀薄的光芒刺了眼,與客人話別幾句之後,便匆匆地掩着懷回到樓中去了。
那兩個乘馬的年輕人此時出現在了栖燕樓的門前,遙望着栖燕樓的院門,二人勒住了馬,低聲相語,似在商議什麽。
這二人正是返回到京城的沈亦剛與黑瞳。在返回途中,二人已計議過到了京城應該到何處落腳,好圖謀營救傅韞石從牢中脫身。
在目前這樣的情勢下,無論定國公府還是東安王府,均已不是能夠落腳的地方了,而沈亦剛雖在京中頗有幾個朋友,但是二人都料想只怕是要出到劫牢的手段相救傅韞石,那可是犯了法紀的事情,若是藏身于朋友的家中,事情一發,必要連累了朋友,因此二人都不願意到朋友家落腳。
思來想去,黑瞳便建議到栖燕樓落腳藏身,一來那是煙花之地,前來樓中狎宿的客人龍蛇混雜,且栖燕樓在京城中十分出名,嫖客中着實不乏達官權貴之輩,城丁們往往不敢到這樣地方搜查,若包了房間住在妓院中,倒要比住客棧來得安全;二來黑瞳只覺江大娘對己頗有情義,往日常對自己多方照顧,況在目前這樣的情勢之下,也只能信任于她了。
沈亦剛考慮良久,思忖自己雖與江大娘不熟悉,但是從上次黑瞳醉酒顯露了女兒身,而江大娘為其遮掩守護一事看來,似乎她對黑瞳的确是沒有什麽惡意,何況江大娘乃是一個做生意的人,大不了再以利相誘,也應該可以相安。況目前已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二人商議已決,遂來到了栖燕樓。
沈亦剛為人謹慎,先叫過旁邊一個嬉玩的孩童,給了他幾個銅錢,讓他到栖燕樓中去将江大娘請出來:“便說跟傅将軍的那位少爺請她來一下,有話兒要說。”那小孩拿了錢,依言進去了。
二人有外邊等了一刻,便見江大娘急步從院中走出,鬓發未挽,未及妝梳,焦急地四下張望,一見黑瞳與沈亦剛二人,目光一凝,笑容瞬即在她的臉上綻放,向着他們迎了上來。
樓中此時十分冷清,沒有什麽客人一大早便會來尋歡的,勞累一夜的妓/女與龜奴們都歇息去了,沈亦剛與黑瞳二人跟着江大娘匆匆上了樓,江大娘将他們帶進了上次黑瞳醉眠的那間暖閣裏。
将門小心地掩上後,江大娘回過身來,盯着黑瞳,半是關切半是埋怨地道:“前兒在街上看到貼出的榜文,小婦人才知黑瞳少爺已逃出京城去了,心裏還想,無論少爺是如何惹了太子殿下,只要逃得出去,便應該平安無事了,天下這麽大,哪裏找不出藏身的地方兒來!——少爺還回來幹什麽?這麽危險的地方……”
黑瞳聽她口氣之中透出關切,心中先稍微松了松,看了沈亦剛一眼,道:“江大娘,我們兩人返回京城,只是打算……打算尋個法子到牢裏看望一下傅将軍,與他商量一個妥當方法,找熟人說情打通門路,求着太子将傅将軍從牢裏放出來。只現在這個情形,我倆不便去住客棧,所以只有來尋江大娘了……”
江大娘走上前來,拉住了黑瞳的手,誠摯地道:“少爺放心,我江氏雖是一個吃行院飯的女流之輩,但也不是不知道一個‘義’字兒的。說句不知上下的話兒,少爺在小婦人眼裏,便如同一個好友一般呢。況且現下少爺有了為難的地方,便想到小婦人,光憑着這份心,小婦人自該為少爺擔當了。——便請二位住在這裏罷,小婦人決計不讓旁人走進這間閣子,每日由小婦人親自将三餐送進來,決不會透露了風聲。待二位将事辦好後,再将二位平安送走。可好麽?”
黑瞳心下感激,低聲說道:“謝謝大娘子肯相助,我……我決計忘不了大娘子的情義,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大娘子……”
江大娘一笑,道:“少爺別這麽說,不然倒是俗了。小婦人原沒想圖少爺什麽報答。二位便安心住下來罷,只別嫌棄小婦人招待不周便是了。”
沈亦剛見江大娘雖已明知黑瞳乃是女兒身,但仍是一口一個“少爺”地稱呼,并沒有露出異樣神色,卻也似稍稍放了些心,也開口道:“給大娘子添麻煩了,在下無限感激!”
江大娘嫣然笑道:“沈爺且別說這樣見外的言語,小婦人再說句不中聽的話兒:這都是看在了黑瞳少爺的面上,小婦人才會擔當相幫;若只是沈爺一人來,小婦人還未必敢攬下這事兒呢!所以沈爺也盡可不必向小婦人道謝。”
沈亦剛聽她說得坦誠,也笑了,說道:“既這樣,這些客氣話兒大家便都收了起來罷。”
江大娘知道二人奔波一夜,未曾果腹,當下便出去為二人取早點。
見她出去,黑瞳緩緩籲出了一口氣,心事重重地道:“總算安頓下來了,今兒我便去看看,能不能想法子混進天牢裏,先瞧瞧大哥的情形如何……”
沈亦剛道:“不,還是我去好了。不然若教那些獄卒認出你來,倒是危險之極,我卻不要緊。——何況連着趕這幾天路程,你已是累透的了,該好好歇歇,養足了精神再說。”
黑瞳搖了搖頭,道:“無論如何,我也要親自到天牢裏去見大哥。”
沈亦剛見她這幾日來因寝食不安,且一路急行風霜勞碌,容色顯得憔悴了許多,此時眉尖緊蹙,一副既倔強又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下憐惜,走上前去輕輕攬住了她,低聲道:“好,那麽咱們一起去好了。——離太子所定的限期還有三天,咱們好好計議一下,看能不能想出救出傅将軍的法子。”
黑瞳柔順地将頭靠在了他胸口,合上雙眼低“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二人靜靜相依了一刻,忽聽得門邊有人輕輕咳了一聲,黑瞳忙睜眼離開沈亦剛懷中,回頭看時,卻是江大娘手托着一個盤子低頭從門外慢步進來,盤中盛着兩大碗熱氣騰騰的面。黑瞳不由得臉上一陣飛紅,江大娘卻全似沒看見剛才的情景,只将盤子在桌上放了,柔聲道:“二位爺先吃點兒面墊墊肚子罷,再好好休息一陣子,事情總得從長計議才是。”眼看着暈紅着臉頰的黑瞳微微一笑,便自出去了,将門仔細掩上。
“她已有了心愛的男人……”江大娘獨坐在房間中,對着丈夫的牌位輕輕地低語。厚厚的窗簾垂挂着,盡管外邊陽光明媚,但是在她的卧室之中,光線仍然幽暗不明,江大娘便這樣靜靜地沉浸在這水底一般的幽暗中,蒼白得如同一縷魂魄。
“邵郎,我該怎麽做?看得出來,她與那個男子在一起,當真是幸福的……”江大娘游絲般聲音在幽暗的卧室裏飄蕩消逝,如夢如魅:“這女孩子的命運該當如何?邵郎……是要毀掉她的幸福,還是放棄了我多年的謀劃成全她?……其實與那個男子在一起,是她的一生;與太子在一起,也是她的一生,差別只是這一生裏,在她的心裏裝着的到底是幸福,還是仇恨……邵郎,我們也曾有過像他們現在一樣的兩情相悅和愛戀纏綿,但是如今卻天人永隔。你銜恨九泉,而我卻毀了良家女子的聲譽,經營青樓妓院多年,什麽肮髒卑污的事都看見了,都做盡了,我們這是為了什麽?付出如此代價之後,我若現在才放手,那麽死了也決不能瞑目!……太子終究要在天命下毀滅他的江山和性命,但是那女孩子……那可憐的女孩子便只能成為犧牲……一切都只能怨這不長眼的老天,怨她所背負着的不能更改的天意……”
一個淡得若有似無的痛楚的微笑在江大娘唇邊一閃即逝,她白瓷一般勻淨的臉龐因着這個笑容而透出了一分蒼老之色,眼中有脆弱與決毅交織的光芒熠耀:“邵郎,我決不能放棄,這件事已做到了這個地步,萬萬不能收手了。即使我為了完成這事,犯盡了天下一切惡孽,活着時要受世人痛恨唾罵,死後要被打入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但我決不後悔,一定要讓你預言的天意實現!——邵郎,你在天之靈,定要祐我!”
她掠了掠鬓發,盯着被陰影籠罩着的靈牌,仿佛要用眼睛從這塊冰冷的木頭上汲取到一種不可言傳的力量。然後,她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退到了門邊。
當她走出了卧室的門,将門關好時,她已經又恢複平常的那個态度從容、容光煥發的妓院老板江大娘的樣子了。栖燕樓中的姑娘們看着她們的老板娘一面滿面春風地與來到院中尋樂的客人招呼着,一面邁着自信的腳步向栖燕樓的大門外走去,一輛套好了馬的車子正在門外等候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