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寫形(下)
兩個時辰之後,黑瞳從昏睡中醒來,但覺頭腦中兀自昏沉,睜開了眼,看到自己原來是躺在暖閣中的床榻之上,吃了一驚,翻身起來,但見江大娘坐在桌邊,見她醒來,站起了身,笑盈盈地道:“黑瞳少爺這可醒了,我可沒料到少爺喝桂花釀也會醉的。”
黑瞳忙道:“我……我睡着了多久?”
江大娘微笑道:“才有一刻鐘罷了。寧爺還沒從豔珠房裏出來呢。”
黑瞳定了定神,一低頭,看到身上衣服似乎稍稍有些異樣,又是一驚,江大娘早閑閑笑道:“黑瞳少爺剛才怕是醉了不受用,睡着也是不住翻身,我還想着一會兒這身衣服要被揉皺了呢,又不敢搬動少爺身子,怕鬧得少爺吐酒。——少爺可要将衣服脫下來,讓我替少爺用炭鬥熨一下?”
黑瞳忙道:“不用了,謝謝。”以為是自己睡着時翻身弄松身上的衣物,心下稍安。背過了身去略略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道:“江大娘,勞煩你讓個人去叫我那寧大哥一聲,說天不早了,也該回去了。”
江大娘一笑,道:“這可不能急,等會兒寧爺自會過這邊來,黑瞳少爺放心罷。”
黑瞳聽了,想及寧大勇此時在豔珠房裏做的事,一陣奇窘,登時滿面通紅,卻說不出什麽來了,只得讪讪地坐下。
暖閣門開處,鳳奴端了醒酒湯來,向黑瞳嫣然笑道:“黑瞳少爺,剛才大娘子看到少爺醉了,吩咐我去廚下給少爺做了醒酒湯來。”
黑瞳接過湯,心中對江大娘的體貼好生感激,低下頭慢慢喝了。
又過了好一會,才看到寧大勇打着呵欠過這邊來,見到黑瞳,笑道:“黑瞳,你的曲子聽完了麽?我倒睡得一大覺……豔珠房裏的香氣叫人聞着骨頭就軟了,差點不知道醒來。”
黑瞳啐了一口,道:“快回去了,要是将軍問起來,一頓板子怕是少不了你的!”
二人離開栖燕樓返回定國公府,天色已是不早。因先已與傅韞石說過上街,傅韞石也并沒多問。廚下送上晚飯,大家用過了飯,各自歇息不提。
“大娘子,龍爺來了。”一個垂髫丫頭敲了敲江大娘的房門,輕聲禀報。
房中午睡方醒的江大娘迅速地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稍稍思慮了一下,抓起外衣披到身上,便打開房門,迎了過來。
靴聲橐橐,化名龍爺的太子已在數名随從的跟随下走上了樓來。
看到江大娘鬓發蓬松、午睡乍醒的樣子,太子笑道:“‘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江大娘子真有楊太真的風致。”
江大娘媚笑道:“龍爺拿着老太婆尋開心呢!今兒龍爺想是有閑空,這麽早就來了。”
太子笑道:“栖燕樓勝似蓬萊仙島,便是沒有空閑,我也是時時想要趕來啊!”
江大娘格格一笑,回身便将太子一行人領到了杏花廂裏。丫頭們忙捧上錦緞裹着的手爐,奉到太子手裏。不多時,酒菜也備了上來,幾個常侍候太子的姑娘也魚貫進了閣子裏,紛紛福身行禮,然後圍着大桌坐下,陪侍太子言笑調谑,太子左擁右抱,甚是高興。
江大娘見太子靴上似有濕痕,遂閑問道:“外邊下雪了麽?”
太子道:“從早上下小雪珠兒到現在了,樓裏暖和,你竟不知道麽?”
江大娘笑道:“今兒小婦人身體有些不爽快,從早上起便沒出去,也不知外邊又下起雪來了。想來若再下得一兩日,便可到西山看雪景去了。”
太子道:“現在這雪也不夠厚,沒什麽景可賞。待下得幾日鵝毛大雪再去,西山那景色竟像是一幅名畫,那才值得一看。”
江大娘聽了,笑道:“聽龍爺說起畫兒,小婦人倒想起一件事來,前幾天我請京城裏的畫師鄭先生來畫了一幅畫兒,看上去倒是很好,正要請龍爺給瞧瞧,小婦人對什麽作畫的筆法原是不懂的。”起身出去。片刻,拿了一幅卷軸進來,又笑道:“剛剛裱好送回來的。”
太子不甚感興趣,只懶懶地笑道:“什麽鄭先生,我沒聽說過,只怕畫技也平常。江大娘子若是愛畫兒,改天我送一幅吳道子的真跡來給你。”
江大娘笑道:“那可多謝龍爺了。”将卷軸在桌上展開。
太子漫不經心地向畫幅瞧了一眼,道:“嗯,原來是人物畫。”眼光掃到畫中人的臉容時,忽然一怔,坐直了身子。
那鄭先生的筆觸描繪得極是神似,畫中酣眠的少女面容秀麗絕倫,生動傳神,便連衣裾亦似飄然欲動。太子怔怔地盯着畫中少女的臉容,臉色瞬時改變。
——這畫中人竟與已故的太子妃蕭景淑長得極為相似,仿佛此圖便是專為蕭景淑作的小像!
江大娘佯作不見太子變化的臉色,只含笑道:“小婦人原是外行人,也不懂什麽風雅,只是覺得畫得十分相像,就當是好畫兒了。龍爺是行家,必看得出門道的,您看這畫兒可還好麽?”
話未落音,太子忽然截口道:“這畫的是誰?這畫師……這畫師在哪裏窺見她的容貌的?”語氣竟變得粗暴。
江大娘揚眉詫道:“龍爺,是我請了畫師來給這位姑娘畫的小像,又沒幹什麽偷偷摸摸的事兒,怎麽說到‘窺見’去了?”
太子擡起頭來,愕然道:“這畫的是你們樓裏的姑娘?是誰?”
江大娘道:“這可不是咱們樓裏的姑娘,這是小婦人的一個相識,人家可是良家女子。——那位鄭先生畫得可真是像,模樣竟是不差半點兒。”
太子瞪視着江大娘,片刻,複又俯頭凝視畫卷,臉色發白,喃喃地道:“真像,真像……”
江大娘詫異道:“龍爺,你如何得知畫得相像?你也見過這女孩子麽?”
太子恍如未曾聽到她的話,只伸出了一只顫抖的手,輕輕地撫過畫中少女秀豔的面容,恍惚間,眼前這畫中人似乎活了起來,明眸如水,笑靥如花,盈盈地向自己迎來。太子一陣激動,不覺脫口叫道:“淑兒!淑兒!……”
江大娘露出怔愕神色,低聲道:“龍爺,你說什麽?”
太子驀然驚醒,擡頭道:“江大娘,這畫的是哪家的女子?有多大年紀?”
江大娘道:“這女孩兒今年方才十八歲。”故意躊躇半晌,道:“人家是好人家女兒,囑過我不能說出她的家門來的。”
太子低聲自語道:“哦,才十八歲……”
坐在他身旁的妓/女秀春見他怔怔出神,嬌聲道:“龍爺,大娘子既說了人家是良家女子,再漂亮也只能看,不能碰,還是讓我們給龍爺解悶兒才是真的……”嬌滴滴地将酥胸貼近太子臂膀。
太子卻将手一揮,将她揮開,随即站起身來,離開座位,大步在閣中來回走了幾步,心中又是驚異,又是狂喜,又是傷悲,思緒紊亂如麻,想道:“天下間如何竟會有這樣與淑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老天不仁,當日既使淑兒冤死,為何又照着淑兒的模樣再生出這樣一個女子來?難道……難道是上天也感念我苦憶淑兒之情,故此要造出一個淑兒的化身來補償我麽?”
想到無辜被賜死的太子妃蕭景淑,太子胸口猛地一陣酸楚,回過身走到桌旁,再次注視畫中與蕭景淑酷似的少女。
江大娘原想太子是個好色之徒,故此打算以黑瞳的絕豔之貌來打動太子,卻沒想到黑瞳與太子妃蕭景淑原是同父異母姊妹,相貌本有七八分相似,畫師又将她容顏畫得極逼真,太子一見之下,即心動神馳,深受震憾,這一來卻是出乎江大娘意料之外。此際見太子異常的反應,江大娘心中暗喜,面上卻佯作困惑之色,問道:“龍爺,怎麽了?這畫兒畫得不好麽?”
太子定了定神,道:“江大娘,你快告訴我,這畫中的女子是哪家的小姐?”
江大娘搖了搖頭,道:“這可不能說,她若是知道小婦人跟陌生的男子說了她的家世,她是要生氣的。小婦人既應允過決不告知旁人,便不能失信于她。龍爺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想來也能諒解小婦人的不得已。”
太子見她态度堅決,倒不好硬迫她,便道:“那麽這幅畫兒,大娘子便送給我罷。改天我再送大娘子一幅古名家真跡,權當交換。”說着便将畫幅卷起,欲交給随從拿着,一轉念,卻自己拿了。此時心情激動,狎興早已全無,便即告辭。
江大娘将太子送出了門,口中挽留,面色失望,但心中之喜實是難言。唯有衆妓/女們見這大客人忽然匆匆離去,不解何意,俱各掃興。
太子回到府邸中,徑入內室,幾個姬妾迎了上來,跪倒請安,太子看也不看她們一眼,便命出去。待姬妾們倒退出門,太子親自關上了門,轉身來到牆邊案幾前,将手中畫卷輕輕展開,凝視畫中的少女半晌,緩緩擡頭,眼光射向牆上懸着的另一幅畫像。
牆上懸着的畫中,太子妃蕭景淑立在牡丹花叢旁,嫣然倩笑,容光照人,秀雅高華;案上所擺的畫中,這不知名的少女沉于夢境,恬靜溫柔,如珠之輝,如玉之潤。神态雖各有分別,但相貌相似之極。
太子低聲道:“淑兒,你我情深一往,我便是為你死了也是情願的,然而變故頃刻間,我竟沒能救你,致成我的終生之恨。這些年來,我無日不思及與你在一起的歡樂日子,每次想起便覺痛苦刻骨,無法自遣,便在秦樓楚館間放蕩形骸,藉此偷生。但如今是否是你冥冥中有所安排,要借這畫中少女來慰我對你的相憶之情?若非如此,天下如何會有長得與你如此相似的女子?又要教她的畫像在我眼前出現?……淑兒,難道是你要以這樣的方式重生嗎?……”
牆上畫幅中的蕭景淑眉目含笑,似應似喜。太子心中恍惚,低下了頭,目光愛憐地在畫中的少女面容上逡巡,輕輕地道:“這一次我決不再讓人将你奪走了,我将以性命來護着你,我要将你找回來,永遠永遠,我都将與你厮守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
語聲漸低,太子發出了低沉的奇異的笑聲,愈笑愈是暢快,愈笑愈是恣肆。忘形的笑聲從緊閉的門中隐隐透出房外,恭立在門邊待聽吩咐的丫鬟們久已未見太子露過笑臉,此時聽到了這異樣的笑聲,不禁都困惑地互相交換着眼色。
太子猛地打開了房門,大聲命道:“來人,給我重新将府中收拾布置,将太子妃喜歡的陳設都擺上,讓她回府的時候,一切都能稱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