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天意(下)
轎中那中年男子便是東安郡王蕭衍德,他自獨生女兒蕭景淑死後,但見膝下荒涼,沒有子息,遂将一個侄兒蕭于祈過繼為嗣。然而蕭于祈生性浪蕩,極不成器,每日只仗了郡王之勢在外吃喝嫖賭,打架鬥毆,拈花惹草,諸般壞事無所不為。蕭衍德為此每每失望之極,煩心難言。此時又遇到蕭于祈在街頭與人打架鬧事,煩惱益添,坐在轎中只是恚怒不消。
正行走間,忽一陣風将轎窗簾子吹開一角,蕭衍德無意向外一瞥,只見一個老婦人坐在一家店鋪門外看街景。蕭衍德心中一怔,蹬了蹬轎板,轎夫忙停下了轎子聽候吩咐。
蕭衍德叫一個随從道:“請那位老人家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問她。”
那随從心中納罕,但依言上前将老婦喚了過來。老婦見是東安郡王的轎子,一陣怔忡,但竭力鎮靜,緩緩走上,向掀開窗簾的蕭衍德拜了幾拜,站起身來,低聲說道:“老婆子聽候王爺吩咐。”
蕭衍德看着她瘦削蒼老的臉孔,一時躊躇,卻不知從何說起。停了一會,慢慢地道:“這店是你開的?”
老婦低聲道:“是姨奶奶亡故前給老婆子留下的一點本錢,叫老婆子自己做點小生意,也免得挨凍受窮。姨奶奶入土為安後,老婆子就開了這家布匹小店。”
蕭衍德聽了,點了點頭,還有話想說,但見街上人來人往,倒不好說,便道:“何嬷嬷,今日你且先關門一日,到我府裏來一趟,我有話要問你。”
這老婦人正是定國公第四妾、大公子傅韞石生母殷氏的心腹婢仆何嬷嬷。她聽了蕭衍德之語,俯首道:“是。”
蕭衍德當下吩咐一個随從雇來一乘小轎,待何嬷嬷将店門關好後,便将她帶入王府中來。随從領命去了,蕭衍德放下窗簾,叫大轎繼續前行回府。
蕭衍德坐在轎中,雙目微閉,心中油然想起了往事:十九年前,他還只是王府世子,未襲王爵,那一年三月孟春,約了幾個友人到城郊桃花林踏青賞花。春風如絲,桃花似霞,忽見花林中一個美貌少婦在婢仆的陪伴下在桃林中漫步而來。人面桃花相映,教他看得一時心馳神動,竟悄悄跟在了她們後邊。那少婦發覺了有人在後跟随,回眸顧盼,嫣然一笑,那絕代風華登時令蕭衍德心魂俱醉,不覺忘了身份矜持,追了上去與她搭話。“後來我知道了她就是定國公傅瑞祥的小妾,但我已無法自控。我們好上了,一時海誓山盟,恨不得永遠也不分開。她的心腹婢仆何氏常常為我們暗中來往傳遞訊息,她藉着進香許願的借口出門,瞞着定國公與我在寶錫庵中幽會。和我在一起,她總是十分快樂滿足,我們往往在庵中一耽就是一整天,才依依不舍地分手。……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忽然之間,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她的一絲音訊。我擔心是否是她的丈夫知道了我們的事,把她幽禁了起來。但在外邊見到她丈夫時,我用言語試探,卻又不覺異狀。多少次我在定國公府外失魂落魄地徘徊,盼望看到何氏忽然出現在面前,像以前那樣悄聲告訴我:‘到寶錫庵去。’但一次次都失望地回來。後來我終于絕望了,我想她是變了心,決定與我一刀兩斷……日子漸漸過去,我不再存着找她的念頭了,都過了十八年啦。……但是幾個月前,何氏忽然又找到了我,約我到寶錫庵去與她見面,見到她時,她已經病得快死了……她告訴我說當時她不再見我,是因為她懷上了我的孩子,她竟與我生下了一個女兒,但……但……為了不讓人得知我們的私情,那可憐的孩子出生不久,她竟讓何氏将孩子投入了獒犬舍!……我一向在子息上艱難,只有淑兒一個孩子,淑兒從小聰慧懂事,長大後又嫁入太子邸,我本以為她會前程似錦,誰想……”
思及被皇後賜鸩自盡的女兒,蕭衍德一陣鼻酸,不禁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又想:“如今雖立了于祈為嗣,但這畜生不争氣,眼看是不中用的,真是教我失望透頂。……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可憐的小女兒,若她還活在世上,我定當将她視同掌上明珠,好好地嬌養在身邊,讓她承歡膝下,也必能使我的晚景不致冷落凄涼。……”
正想得難過,轎子已擡到了府中,落了轎,随從打起簾子。蕭衍德彎腰走下轎來,回身便向随從催道:“去瞧瞧那個何嬷嬷請來了沒有,若來了,讓她到書房來見我。”
不多時,何嬷嬷便讓一個丫鬟帶着走進了書房。進了門,丫鬟自退了出去,何嬷嬷見書房中已沒有別人,只蕭衍德獨自坐在桌前,眼看着一只錦盒呆呆出神,便行禮道:“王爺。”
蕭衍德回過神來,指了指對面椅子讓她坐下。半日,方黯然開口道:“她是什麽時辰死的?”
何嬷嬷低了頭,傷感地道:“回王爺話,就是王爺來看望後的第二日清早,姨奶奶就亡故了……”
蕭衍德別開了頭,良久,微喟道:“不想那日一見,竟是訣別……”
二人相對沉默,蕭衍德将桌上錦盒的蓋子打開了,從裏邊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染滿了血跡的綠緞繡花鞋子,拿在手上,凝視着。何嬷嬷看見了這只嬰兒所穿的小小繡鞋,忽然打了一個哆嗦,臉色蒼白起來。
蕭衍德低聲道:“那日她将這鞋子交給了我,告訴我說,她曾為我生下了一個女兒,後來讓你抱走了……這鞋子是那孩子留下的唯一物事。”
何嬷嬷嘴唇顫抖着,似欲站起,又似欲縮入椅中。
蕭衍德道:“何嬷嬷,那個孩子長得像誰?像她,還是像我?……你把她扔入了獒犬舍,可沒人知道嗎?”
良久,不聽到何嬷嬷答言,蕭衍德擡頭看向她,看到她臉上古怪之極的神色,不由得詫異道:“何嬷嬷?怎麽了?”
何嬷嬷顫巍巍地立起了身,雙腿發抖,向前走了一步,哽咽一聲,終于跪了下來,顫聲道:“王爺,王爺,這件事……這件事教老婆子擔驚受怕了十七年……我幾乎夜夜都夢見那孩子長大了,拿着刀子回來找我,要殺我雪恨……我……我……”一言未了,幹澀的喉嚨中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抽泣聲。
蕭衍德道:“她已是死了,怎麽還會長大了回來?你這是做了那事,心裏害怕,才會做這樣的惡夢罷了。”
何嬷嬷劇烈地搖着發絲花白的頭,滿面渾濁的淚水,哭道:“不,不,王爺,那孩子她沒死啊!”
蕭衍德猛地站起了身來,張大了眼睛,緊緊盯着何嬷嬷惶恐的老臉,叫道:“什麽?你在說什麽?”
何嬷嬷跌坐在地上,全身因為惶然和恐懼而不住顫栗,嘶啞地道:“王爺,十七年前,我奉了姨奶奶的命,半夜裏要把那孩子送到獒犬舍去……可是……可是……被傅家小公爺發現了我,他……他……他什麽都知道,他把那孩子從我手裏劫走了,說讓我回複姨奶奶說那孩子已經……已經死掉了……他說我若不按他的話行事,他就要把我陪着姨奶奶與王爺會面的事告訴國公爺……我……我怕極了,沒有辦法……王爺……”
蕭衍德喘息道:“那個女孩兒沒死?她沒死?”低頭茫然瞪視手中小小繡鞋:“那這血是怎麽回事?”
何嬷嬷道:“這是小公爺的血,……小公爺割傷了自己的手臂,讓血沾到這鞋子上,讓我拿給姨奶奶看,當作那孩子死掉了的證據……”
蕭衍德心中迷亂,一時惶恐,一時狂喜,一時疑惑,諸般感情紛沓湧上心頭,口中只喃喃地道:“我的女兒沒死?我的女兒沒死?……”忽然清醒,心中又起疑窦,急問何嬷嬷:“那麽現在那孩子在何處?”
何嬷嬷哭道:“王爺,就在你與姨奶奶見最後一面的那日,小公爺也來見姨奶奶,我在小公爺身邊看到一個少年,我疑心他……他就是那孩子……可他是個男孩,我不敢認定,……但那孩子肯沒有死,不然,她也不會每夜都……都在我夢中滿臉殺氣地看着我……”
蕭衍德緩緩坐倒在了椅上,支住了頭,閉緊雙眼,沉思良久,忽然站起,快步走到書房門口,拉開了門,叫道:“來人!”
一個随從忙過來躬身道:“王爺有什麽吩咐?”
蕭衍德說道:“你去将沈亦剛叫到書房來。”那随從應聲去了。
蕭衍德回過身來,何嬷嬷已艱難地自地上站起,擦拭了臉上淚水,低聲道:“王爺,老婆子告辭了。這件事兒……我永遠也不要再想起它,王爺也不要再找老婆子問起這事。姨奶奶已經死了,這些恩恩怨怨,老婆子永遠也不想再沾上身來……就讓老婆子守着店鋪安安靜靜過完殘生罷……”慢慢從蕭衍德身邊走過,出門去了。
蕭衍德呆立在書房當中,心潮如沸,攪動不休。正思量不出一個頭緒來,耳邊已聽到一個聲音道:“王爺呼喚小人有何吩咐?”
蕭衍德轉過頭看時,只見王府護衛沈亦剛已來到了書房中,站在自己身旁靜待聽命。
沈亦剛年青英武,身材颀高壯健,濃眉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相貌俊朗,鋒芒內斂,此時年方二十四歲。他本是公門捕快出身,武藝高強,為人精明能幹,智勇雙全。幾年前因得罪了上司,竟被誣陷與強盜勾結,下到獄中。他的一個朋友有親戚正是東安王府內的總管,遂求王府總管假借藩王之名過問此事,上司不敢得罪王府中人,只得判了“證據不足”的書斷,将沈亦剛從獄內釋放出來,但捕快之職已是被革免掉了。他的朋友便委王府總管将沈亦剛薦到王府中做了護衛。因沈亦剛幹練機警,忠于職守,且一身武功出類拔萃,不久即為蕭衍德所賞識,漸漸重用,十分信任,視為心腹之人。
蕭衍德定了定神,示意他關上了書房門,回過身來走到桌邊,端起一杯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下去,鎮定下來,說道:“沈護衛,有一件事,我須得讓你去辦。”
沈亦剛道:“王爺有命,小人一定勉力辦好。請王爺吩咐。”
蕭衍德垂目思慮片刻,便道:“你來到我府中已有三年了罷?”
沈亦剛稍覺詫異,道:“是的,王爺。”
蕭衍德嘆了口氣,說道:“府裏的事情,你想來也知道。我原僅有的一個親生女兒,本嫁給當朝太子,不料不幸病亡。現在的世子于祈乃是過繼之嗣,并非我的親生兒子。”
沈亦剛點了點頭。他雖到王府才三年,但這些事情倒也是知道的。且剛才來書房前也聽說了今兒小王爺在大街上與人打架之事,心中暗想王爺定然是為此事要他前去追究。
蕭衍德道:“其實我原不止生有一個女兒。太子妃之下原來尚有一妹,算起來,今年該是十七歲了。”
沈亦剛納罕,見蕭衍德又停住了話,似在沉思什麽,只得小心地道:“小人卻是從未見過王爺的小郡主。”
蕭衍德轉開了頭,嘴角上露出一絲苦笑,過得一會,似下定了決心,說道:“我這小女兒在剛生下不久,竟為奸人為謀,買通了奶母,将她拐走,向我勒索贖金。我欲報衙門追查,卻不慎透了風聲,歹人竟将我那小女兒所穿的一只染滿鮮血的鞋子送來,說已将她殺死了!”輕輕拿起桌上那只綠緞繡花小鞋遞過,沈亦剛颦眉從蕭衍德手中接過小鞋細細觀看。只聽蕭衍德繼續道:“此事已過去十七年,因怕我提起此事傷心,府中人都将此事一句也不敢再提起,只當我沒生過這個孩子。——不料今日居然有人前來報我,說我那小女兒當年并未被殺死,而是被歹徒賣了。”
沈亦剛不由得“哦”了一聲。
蕭衍德微微點頭,道:“我喚你來,便是想讓你為我去尋找我那小女兒的下落,無論如何,也要将她找回府來。——聽來禀報我的人說,當年将她買走的人便是定國公傅大人的大公子傅韞石……”
沈亦剛微一沉吟,道:“便是骁騎将軍傅大人?聽說他已奉召回京,到兵部供職。他定然是不知小郡主身份,将小郡主買了去養作奴婢。只要有了這線索,小人一定追查得到小郡主的下落,将她找到帶回。”
蕭衍德道:“傅将軍回京本已受兵部侍郎之職,但聽說幾個月前受匪徒襲擊,傷了眼睛,已辭職在家養傷。他歷練深沉,不是容易相與之人,況且我那小女兒被他買去的消息也只是聽到旁人的一面之辭,不知确否,貿然去向他詢問只怕反而不妥。我打算讓你想法子混到他身邊,暗地裏細加打聽查訪,訪得确實了,便一切好辦,我自會去與他交涉。若實無此事,或是我那小女兒已死,卻也只好聽任天命罷了。你向來細心謹慎,辦事精幹,除了你,我原不放心将這事交給旁人去辦。”
沈亦剛正容道:“小人明白。小人定不負王爺所托,謹慎辦事,将小郡主尋訪回來。王爺盡管放心罷。”
蕭衍德點了點頭,又道:“既如此,這只小繡鞋你先拿着,必要時可憑它作尋回我那小女兒的證物。”
沈亦剛道:“是,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