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天意(上)
轉眼兩月有餘,已至盛夏,天氣酷熱,烈日鎮日烘烤大地,街道之上行人稀少,幾只有聲無力的瘦蟬附在被曬得半枯的楊柳枝上斷斷續續地嘶鳴着。
定國公府東院之中,傅府大公子傅韞石從邊關帶回來的五個随從之一的寧大勇正提着一桶剛打上來的冰涼的井水慢慢向廳上走去,太陽火辣辣地照射下來,他脊梁上衣服早濕得浸過了水似的,全貼在了皮膚上。
“這死鬼日頭,跌死在天上一樣,怎麽一整天也不見它落下去半分兒?”寧大勇喃喃地咒罵着,踏上廳階,一面用衣袖抹去滿額頭的汗水。
從裏面走出來的袁世源向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小聲說話。傅韞石正在房內午睡未醒。
傅韞石兩個月前所受的刀傷現在已痊愈,但雙目終究無法醫治,已是失明。他于一個月前已上表辭職養病,皇上雖對他的才幹能力十分嘉許,但是他雙眼既盲,也只得無限惋惜地準許了他的辭表,吩咐他在府好好治療休養,若有朝一日治愈了雙眼,再行起複就職就是。因定國公傅瑞祥報上次子傅韞彪酒後墜馬身亡,傅家子弟僅餘傅韞石一人,因此定國公公爵之位讓傅韞石承襲,已成定論。但傅瑞祥念及長子眼盲,不忍再添他負擔,只得暫且未行襲爵,讓傅韞石在家靜養。
寧大勇邁入廳中,只見黑瞳正坐在桌前,悶悶不樂地發呆。
從兩個月前,傅府中便有流言在暗暗地流動,下人們神秘地互相傳說這個俊秀的少年黑瞳乃是大公子傅韞石的私生兒子。寧大勇、謝正人、曹新與袁世源四人當日在軍中之時,就已知道黑瞳是傅韞石的養子,現在聽見了這謠言,倒也都不以為意。但傅府中的下人們看待黑瞳的眼光不免多了幾分暧昧,尤其是丫頭們,更是有事無事也要與黑瞳搭上幾句話,希冀這個“私生少爺”能對自己加以注意。——誰都知道傅府大公子傅韞石與已故的二公子傅韞彪都沒有孩子,若這個“私生少爺”日後能為老爺所承認而正式立嗣,那麽将來國公之爵便遲早會讓他承襲了。——結果下人丫頭們這樣的奉承讨好只使得黑瞳更是退縮寡言,兩個月來幾乎一步也沒有邁出過東院的院門。
“黑瞳,接着!”寧大勇壓低着嗓音叫道,從水桶中撈出一個浸得沁涼的白玉般香瓜,帶着水珠向黑瞳抛去。黑瞳一偏身,伸出了右手敏捷地一接,已将香瓜接在手中。
寧大勇咧嘴笑道:“才剛我在街上買的,我嘗了一個,蜜似的甜。這個你吃,還有六個,用井水鎮着,待将軍醒了也吃些涼的瓜果。”
“謝啦。”黑瞳說,順手從桌上果籃裏拿了一把小刀,将瓜剖成兩半,拿着半個瓜咬了一口。
寧大勇将水桶放在一角,走了過來,在黑瞳對面坐下,見黑瞳仍是神情沉悶,笑道:“近來怎麽你都成了個鋸嘴葫蘆了?有什麽心事告哥哥一聲,咱給你出點子。”
黑瞳扯了扯嘴角,不回答。
謝正人與曹新被曬得滿身是汗地從外邊進來,曹新湊近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另半只瓜便啃。寧大勇向水桶指了指,示意謝正人自己去要瓜吃,回頭又道:“——在邊關時你可不是這個蔫樣。要說是兩個月前那事兒吧,将軍可也沒怎麽責怪你啊,連國公爺也沒追究,就過去了。你又有什麽好愁眉苦臉的?”
曹新也打量了黑瞳一下,道:“也是,咱們黑瞳這些時精神越發萎了,年紀輕輕的,可別要變成了個小老頭兒。不是遭了時氣生病吧?”
黑瞳只好道:“我沒事。只是心裏不快活。”
謝正人走過來微笑道:“想是風聞了府裏下人們的謠傳生氣呢。”
寧大勇恍然道:“哦,為這個!管他媽的,嘴巴長人頭上,愛怎麽編還不随他去。将軍都無所謂,你又哪犯得着為這個生悶氣!”
黑瞳垂頭道:“倒也不全為這個。我只想着将軍待我恩重如山,我卻沒做什麽争氣的事兒,只是老惹将軍生氣。上次我惹出的那件事,全靠将軍在國公爺面前将我庇護下來,哪知道竟還為這事引出謠言谇語,教那些下人們壞了将軍的名譽。這都是因我而起,将軍就是不在意,我心裏也不是味兒。”
曹新道:“你倒不必想太多,咱們陪你散散心去如何?走一走倒也消些愁悶。”
謝正人笑道:“你這什麽馊主意?這天還會熱死人呢,拉着咱們黑瞳上街逛,不出一個時辰,包管‘黑瞳’要給你害成了‘黑炭’。”
寧大勇興致勃勃地道:“別說,我知道一個酒家,就是城南的那家‘瓊軒’酒店,地方軒敞,且近着湖,又涼爽又清靜,喝上幾杯酒,別提多惬意了。黑瞳,咱們就到那兒坐坐,倒是個好地方呢。”
黑瞳悶悶地道:“将軍叫我少出門呢。”
曹新不以為然道:“你都兩個月沒出門半步了,就是和尚也沒有這樣閉關的。越坐越犯蔫,也不是個法子。寧大勇說的那地方我也知道,果然是好,咱們就去那兒散一散。我們幾個看着你一個,難不成還會讓你惹出事了?去去就回來,不礙事的。”
黑瞳道:“将軍醒來叫人怎麽辦?”
謝正人便道:“你們去吧,我在家,将軍叫人時有我呢。只是早些回來就是了,你們幾個當心着,別灌黑瞳喝太多酒,害他又要被将軍責備。”
寧大勇興沖沖地道:“知道啦。”拉了黑瞳,與曹新一齊向外便走,在門口撞上正要進門的袁世源,也拉上他一道去了。
城南的瓊軒酒店正臨着湖邊,幾進幾間寬敞的軒堂,夏季時節四面的紙窗全部打開,微風夾雜着湖上荷葉的清香吹入軒來,果然使人襟懷為之一爽。寧大勇、曹新、袁世源與黑瞳四人在軒中坐了,小二立即端上雪藕、西瓜等鮮果,又在桌旁放上一大盆冰,雖然外邊熱浪逼人,但四人立覺遍體生涼,心中一暢。
寧大勇點了菜,俱是清淡口味,曹新則要了一壺此店有名的醇酒“葫蘆春”,斟上酒來,四人都喝了一杯。酒味醇厚甘甜,餘香滿口,大家不由得都贊道:“好酒!”
四人邊喝酒邊談說些軍中舊事,曹袁寧三人俱頗有興致,但黑瞳心中有事的人,終覺郁郁,只低了頭喝酒,時而應和三人幾句,倒是喝下去的酒要比說出來的話多得多。
平日在傅韞石身邊時,傅韞石對黑瞳管束甚嚴,輕易不肯讓她喝酒,因此黑瞳酒量不大。此日原想藉酒散愁,多喝了幾杯,且這酒入口雖順,後勁卻十分厲害,漸到下午時,四人已喝掉了三壺酒,曹新等三人只是微醺,但黑瞳已不勝酒力,面紅耳赤,說話舌頭也大了。寧大勇叫過小二,掏錢結了賬,四人起身,走出瓊軒酒家。
眼看天色尚早,曹新忽道:“老寧,以前你說過有一家什麽‘栖燕樓’,帶咱們同去玩玩如何?”
袁世源笑道:“咱們倒罷了,将軍說過不許帶黑瞳去。——這一下倒好,帶黑瞳出來吃喝還沒什麽,要再帶了黑瞳去嫖院子,将軍非剝了咱們皮不可。”
寧大勇笑道:“怕什麽!黑瞳也不是個小孩子了,就去開開眼界何妨。還真怕他被那些娘兒們吃了不成?咱們就去逛逛,讓黑瞳也長長見識,不然他都十七八歲了,連女人是怎麽回事也還不知道,還成什麽男人?”
黑瞳已有七八分醉意,也聽不清他們在商議什麽,被寧大勇一拉,便也糊裏糊塗地随着去了。走過了幾條街,拐入一條叫柳樹胡同的巷子,向內走出幾步,便見一座水磨磚牆的院子,開着大門,門楣上懸了匾額,寫着“栖燕樓”三字,幾個院中的雜毛漢子見有人過來,早迎了上前,笑道:“院中的姑娘正盼着幾位爺呢,快請爺進來罷。”
四人一進大門,早有三四個濃妝女子擁将上來,萬福的萬福,牽手的牽手,将他們拉入大廳中,一時耳邊只聽莺聲燕語,濃香襲人,黑瞳只覺頭腦都一陣發暈,不知是怎麽一回事,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一個女子吃吃笑着按在一張椅上坐下,一只捏着大紅色绡帕的纖手搭上了自己肩頭。
便在這時,只聽一個柔悅的聲音笑道:“啊喲,貴客光臨,小婦人沒能早迎接出來,這可慢客得很了。——小珠,小玲,還不快把茶端上來!”
随着笑語聲,一個身着黛青色繡花緞裙的婦人款款自樓上走了下來,滿面春風地迎上,向四人欠身一福。寧大勇來過此處,卻是相熟,笑道:“江大娘,多日不見,怎的你越發顯得年少,院中的姑娘們都要被你比下去了!”又向三人笑道:“這就是栖燕樓的老板江大娘子。”
江大娘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雖徐娘半老,但膚色白膩,風韻猶佳,一雙鳳眼神采非常。此時頭上挽着高髻,戴了兩朵通草花兒,手中拈着一柄蘇繡折枝花卉團扇,妝扮得宜,頗覺脫俗。只聽她笑吟吟地道:“寧爺慣會說笑尋我們開心。這三位都是寧爺帶來照顧小婦人生意的貴客罷?這可多謝寧爺的關照了,小婦人馬上便讓咱們院中最好的姑娘來侍候幾位。”一雙眼含笑地掃過三人臉孔。
當她看到黑瞳時,忽然之間身軀一震,笑容僵在了嘴角,塗着淡淡胭脂的臉頰隐隐地發了白,雙目迸出光芒,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黑瞳秀麗的面容。此時寧曹袁三人都被院中女子纏着,都沒注意她忽然變化的神色。也只僅僅一霎間,江大娘立時轉過了身去,過得一會,兩個小丫環給四人端上了香茶,江大娘才又回轉了身,陡然之間笑逐顏開,容光煥發,笑道:“真難得今日請到幾位,小婦人日後要多多仰賴幾位爺呢。”吩咐廚下馬上備酒菜,又向樓上叫道:“秀春,玉玫,鳳嬌,快下樓來陪貴客們喝幾杯酒。”自己卻在黑瞳身邊坐下。正依向黑瞳肩頭的一個妓/女忙讓出了位子來。江大娘又笑着道:“今日這桌酒菜,就是小婦人相請四位罷。”
寧大勇笑道:“江大娘開院子的人,都要請起客人的酒菜來,這生意豈不是難做了麽?謝謝大娘有心,我們兄弟幾個今兒原是吃過了飯才來的。”
江大娘嫣然笑道:“難怪這位少爺滿臉飛紅,原來是在外邊喝了酒。”斜睨一眼黑瞳,又笑道:“寧爺,這要怪你了,難不成外頭的酒就定是比我們院子裏的酒香?你還要在外邊喝過了酒才肯進這裏來?”
寧大勇笑道:“江大娘說的是哪裏話,倒是咱們這個小兄弟——”向黑瞳呶了呶嘴:“平素不大肯喝酒,今兒個城南瓊軒酒店的‘葫蘆春’倒也合了他的意,多喝了幾杯。他是個正經人,要不是喝得已經醉了,就是拉着,我們可也沒法子把他拉進院子裏來。”
江大娘微笑道:“這麽熱的天氣,喝醉了酒難受着呢。”向一個侍立在旁邊的丫頭吩咐道:“小鴉,快叫廚下做一碗醒酒湯來,讓這位少爺解解酒才是。”丫頭答應着去了。
黑瞳雖是酒醉,心下還有幾分清楚,只見幾個豔妝女子下了樓,來到桌旁,依偎着曹袁寧三人坐了,嬌聲軟語與三人調笑。一時又見不知寧大勇說了句什麽,他身邊的一個女子格格媚笑,直倚到他的身上,還伸出染着蔻丹的纖手,嬌嗔地擰了一把他的面頰。黑瞳先只想這些女子舉止怎麽如此不正經,忽然醒悟:“啊喲,這是青樓地方,這些女人是妓/女!”登時酒也醒了幾分,一時窘不可當,便要站起出去。卻不防後邊一個丫頭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醒酒湯上來,她剛一轉身,撞上了湯碗,丫頭躲閃不及,湯已灑出一半,登時潑濕了黑瞳的衣衫。
黑瞳更覺窘迫。江大娘已忙起身過來,責罵了丫頭幾句,從懷中拿出一塊鲛绡帕子為她抹拭衫上湯漬,黑瞳欲要退縮,身邊都是女子,卻無處可退,只得讓江大娘給她抹了衣衫,聽得江大娘不住陪不是,當下也紅着臉道了個歉。
江大娘擡起了頭笑道:“要不請少爺到樓上去,小婦人找件衣衫讓少爺換了,可好?”
黑瞳忙道:“這個……不必了,我馬上便要回去,不必勞煩。”低了頭便要走。曹新拉她坐下,笑道:“黑瞳,急什麽,再坐一會子。叫江大娘尋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陪你罷。”
黑瞳滿臉通紅,道:“豈有此理!将軍說過不許來這樣地方的,你們……你們不走,我走了。将軍只怕要叫人呢。”再次起身,這次卻是一個妓/女拉住了她,嬌笑着推她坐下,黑瞳只覺身周濃香逼人,粉黛簇簇,她扮男子已久,向來不與女子如此接近,這一下手足無措,推開又不是,順從又不是,出了一身汗,酒更又醒了大半。
江大娘目光凝然,臉上卻笑吟吟地道:“少爺名叫黑瞳?是哪位将軍府裏的人啊?”回頭看見丫頭又換上了一碗醒酒湯,便親手捧了上來奉給黑瞳。黑瞳一時脫身不得,只好接了,低頭連喝了幾口,借此掩飾窘态。
一旁寧大勇已笑道:“咱們都是定國公府跟傅将軍的人。黑瞳是咱們将軍最喜歡的人,上過戰場,又能讀書識字,将軍把他當着兒子看待呢,常說他日後必有出息。江大娘,你可得好好招呼着他才是。”
江大娘一笑,道:“這個自不勞寧爺吩咐,小婦人一雙眼睛也是會看人的。黑瞳少爺面相不同凡人,有出息自不必說,一旦機緣來到,定當會有難以想象的際遇呢。”
曹新笑道:“聽江大娘這口氣倒像是個擺攤子看相算命的。”
江大娘抿着嘴兒一笑,輕輕搖動手中團扇,卻不言語。
黑瞳喝完了湯,放下碗,終是不安,便道:“三位哥哥自在這兒玩罷,我還是先回去了。回得遲了,将軍是要責罵的。”
袁世源為人厚道些,見黑瞳真是不願呆在此處,便笑道:“既如此,我先與黑瞳回去罷。”幾個妓/女聞言都拉着了他嬌嗔不依。
江大娘倒是莞爾笑道:“既袁爺與黑瞳少爺真有事在身,咱們一味強留倒也不好。——只二位既認識了地方,切莫嫌棄我們鄙俗,有空閑時常來走走才是。若老叫咱們院中的姑娘們牽腸挂肚地想着,便是二位爺的不是了。”說着見黑瞳與袁世源都已離開桌邊,便也起身,送出了門來。妓/女們聽到江大娘如此說,也只得不再強留,亦将二人送出了門口。
江大娘目送二人走遠,若有所思地立了片刻,返身回到廳上,向寧曹二人笑道:“二位爺且讓姑娘陪着,想要些什麽盡管吩咐。我去換換衣裳。”又叮囑妓/女們:“好生服侍二位爺,若惹了爺們生氣,我可是要動家法的!”媚笑着再向二人福了福身,便款款上了樓去。
江大娘的房間在樓上後進盡頭處,她推門進房,反手合上了門,驀然之間,一股激動的神情湧到了她的臉上,将手中團扇一擲,她快步走到房中靠牆處的一張香案前,向着一面用紅綢蒙着的牌位跪了下去,急促地低聲道:“我見到她了!我終于見到她了!邵郎,這是天意啊!我決不教你含恨泉下,殺你的人必當得到報應!這是天命,他們再怎麽逆天而行也是枉然!我一眼就看得出,她……她就是你當日所說的那個人啊!”突然伸手掩住了臉,爆發出一陣悲喜交雜的啜泣,身子軟軟地坐倒在了地上。
半晌,她終于稍微鎮靜下來,慢慢起身,把蒙在牌位上的紅綢掀開,取下牌位,輕輕撫摸,深情地喃喃低語:“你放心,邵郎,雖然我的眼力不如你,但畢竟生長在相術世家,又嫁了你這絕世神目的丈夫,那女孩子那樣與凡人不同的面相,我決計不會看錯……你死之後,我千裏迢迢來到這裏,隐姓埋名,開了這家青樓,用盡手段與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交接,為的就是這一天啊!……邵郎 ,我知道你一直在祐着我,先是将太子送來了這裏,我不負你所望,已将他籠絡住了;現在你把這個女孩子也送來了我的面前……這是他們逃不過的命運!你在天上好好地看着,看你當日所作的預言是如何實現的……”
緩緩地俯下頭,她将光潔的額頭輕貼在了牌位上寫着的“亡夫邵遇雲之位”幾字上,帶淚的臉上綻出了深沉的笑容。
黑瞳與袁世源回到了府裏,傅韞石早已醒來,問了問他們去了何處,二人不敢說出實話,只回道到街上走了走,傅韞石也就不理論了。黑瞳心中有愧,暗暗決意從此後再不涉足那樣的地方。至晚時寧曹二人才回來,與黑瞳擠着眼兒笑,黑瞳也只作不見,不去搭理。晚飯後傅韞石又命黑瞳念了一卷書,方才各自歇息不題。
過得幾日,傅韞石見黑瞳已念完了一本《四書》,且能将書中文義解得清楚明白,倒也喜歡,說道:“我也沒打算讓你去赴考,只是老爺說過了要我好好督着你讀些書,我得向他有個交代。且你多念些書,多知道些聖賢的道理,也是好的。我多年身在邊關,現在這裏只有些兵法冊籍,我不願你再到戰場上去,因此于你卻是用不着。——你和曹新二人到街上書肆裏去買一部司馬氏的《史記》和一部《詩經》回來,認真讀一讀,不懂之處我給你講解。讀《史》可知興廢,讀《詩》可養性情,都是對你有好處的。這便去罷。”
黑瞳與曹新二人聽了答應着,拿了些錢,便出門往書肆去。
到得書肆,黑瞳挑了書,正付錢時,只聽曹新在門口與人說話。回頭一看,卻正是栖燕樓的老板娘江大娘。
江大娘一身素淨妝扮,頭上也只戴了支銀釵子,脂粉不施,身後跟着一個小丫頭子,拿着一個包袱。見到黑瞳走過來,江大娘喜上眉梢,忙萬福道:“今兒是小婦人亡夫的冥壽,我剛到城外廟裏給他做了法事回來,正要到此買張畫兒回去貼壁,不想就碰見了兩位爺。幾日不見爺到我們那兒去,小婦人心裏一直惦着,只怕是幾位厭棄我們,再不上門了呢。”
曹新笑道:“說什麽厭棄的話呢!這幾天黑瞳被将軍嚴命在家讀書寫字,我們也不敢任意出門,今天出來還是叫黑瞳買書來的。你看看。”一指黑瞳手中抱着的書籍。
江大娘嫣然一笑,道:“玉不琢不成器,黑瞳少爺原不應是個久居下位的人,傅小公爺管教得嚴厲也是該當的。——前兒小婦人托了人專到武夷買來上佳的觀音茶葉,等閑人也不配喝它,黑瞳少爺脫俗之人,像前幾日那樣的鬧法兒也實在是亵渎了。咱們那兒也有清靜的軒堂,院中有幾個女孩子頗擅琴筝,還不致有辱清賞,少爺可以隔着簾子聽女孩子奏曲,小婦人當焚香煮茶以待。”
黑瞳聽她說得不俗,也就微微一笑,道:“謝謝江大娘,改日定當登門造訪就是。”
曹新笑道:“江大娘放心,有黑瞳這句話,改日有了空閑,我一定拉了他同去。只是他自管喝茶聽曲,我卻是不奉陪的,我要叫玉玫陪着喝酒,那才快活。”
江大娘笑道:“自那日見過後,玉玫那小妮子也時時念着曹爺,曹爺若來,她不知歡喜成什麽樣兒呢。”斂眉一福道:“不敢耽誤二位爺時間了,只求二位爺說話算話,閑了常來咱們那兒走走,小婦人就心滿意足了。”側身讓二人出了書肆門口,自帶着小丫頭進去買畫兒去了。
曹新且走且向黑瞳笑道:“這江大娘倒是十分懂得看人的,見你斯文些,不同我們這些粗坯,便邀你喝茶聽曲。實在她這院子生意也好,聽說不少大官貴人們都愛到她那兒消遣,她的姑娘們也都是一流的,上次見到那個叫玉玫的,着實動人。——偏你不喜歡這調調兒,正眼也不看那些姑娘一眼。”
黑瞳啐道:“不正經!你們那眼光,見個臉上白點兒的女人就好當作西施了!你要愛她,跟将軍禀一聲,賞下銀子來,索性贖了她娶作老婆也罷了。”
曹新道:“啊喲,那可是院中的紅牌姑娘,我娶得起麽!”忽然将黑瞳端相了一下,嬉皮笑臉地道:“其實也難怪你眼光高,你本也長得好。你若是個女孩子,打扮起來,栖燕樓的姑娘們往你身邊一站也都要失了色。她們原不配你青睐。”
黑瞳聽了,惱道:“你越發胡說了!怎麽将我比起青樓中的女人了?看我不揍你!”一握拳頭便要打去。曹新忙笑着讨饒道:“好兄弟別生氣,我說着頑笑,你怎麽就肯當真了。再說你也不是個女孩子,哪來這些忌諱?”
黑瞳瞪他一眼,也不與他計較了。
走不數步,忽聽馬蹄聲響,二人回頭看時,只見一個纨绔子弟模樣的公子帶着幾個如狼似虎的奴仆從長街那邊驅馬而來,二人便随着街上行人避到街邊店鋪檐下,讓這一行人馬通過。那馬上公子一眼瞥去,看到一個少女與一個老婦人正從街旁藥鋪出來,那少女清秀窈窕,頗有幾分顏色,登時便策了馬過去,故意橫馬攔在二人身前。少女驚慌地低了頭,只往老婦身後躲避。那公子涎着臉笑道:“小姑娘,別怕,爺不是老虎,不會吃人。擡起頭讓爺瞧瞧。”
幾個惡奴都跟了上去,紛紛跟着起哄調笑:“一條長街,小姑娘哪兒不好走,偏生要擋在我們爺馬頭前邊,可不是看上了爺麽?”“看這妞兒倒是長得水靈靈的,有幾分兒像藏春院裏的小豔桃呢。爺看是不是?”“小姑娘擡起頭讓我們爺看一看,爺賞你一塊銀子。”……
少女見這群人将自己圍在了中間,愈發羞急,幾乎要哭了出來。老婦見勢不好,求道:“衆位爺行行好,我們雖是貧家小戶的,也是良家女子,衆位不要這般戲弄,也就是積了陰德了……”
一名惡奴喝道:“老貨,一邊去!誰戲弄你來着?再要礙手礙腳,爺賞你一頓皮鞭子!”将老婦一搡,老婦險些摔倒,少女忙要上前扶老婦,卻被那公子策馬上來,将她與老婦攔開了,笑道:“啧啧啧,真掐得出水似的!你跟我回去了罷,包管你一世不愁吃穿,裹絲戴綢的……”伸了馬鞭鞭梢便要來撩少女下颔。
黑瞳見了大怒,将書往曹新手中一塞,便要沖上去。曹新忙緊緊拉住了她,低聲道:“黑瞳!将軍交代過我要看緊了你,不許在外邊鬧事兒1”
黑瞳怒道:“你看那混球的樣子!我非打斷他狗腿不可!”用力甩開了曹新手臂,快步便疾沖了過去,曹新拉她不住,心中暗暗叫苦,只怕她把事兒鬧大了,回去要被傅韞石責怪,只好也跟了上去。
黑瞳沖到近處,喝道:“放了那位姑娘!”
那公子聽得有人喝叱,回過頭來,看見黑瞳,嗤地一笑,猥邪地将黑瞳上下打量一番,收了鞭梢,便道:“這兔兒爺倒生得好,比這雌兒強。——也行,我放了她,你便跟我回去,我更要喜歡呢!”便撥馬向黑瞳過來。
黑瞳聽他言語污穢,無明怒火直沖頭頂,也不答話,便快步迎着他上去,走到近前,突飛一腳,只聽那公子的坐馬慘嘶一聲,緊接着乓嘭、喀喇、啊喲幾聲,馬腿已被黑瞳一腳踢斷,那公子尚還不知是怎麽一回事,已被摔下了馬來,滾了幾滾,甚是狼狽。
衆惡奴一見不好,忙都跳下了馬背,有兩個忙去扶那公子,其餘的都抽出了馬鞭子向黑瞳圍上來。
黑瞳雖見對手人衆,卻也不懼,挽起了衣袖,便欲迎戰。曹新見狀,說不得再要勸她不要鬧事了,忙奔到一個賣燒餅的小攤前,搶了小販的擀面杖兒和鐵鍋鏟,叫道:“黑瞳,接着!”将面杖擲出,黑瞳伸手接住,曹新搶上前與她站在一起,但見一個惡奴舉着馬鞭直奔黑瞳過來,當下便揮出一鏟,打了個正着,那惡奴半邊面頰黑腫了起來,栽倒在地,曹新罵道:“狗雜種們,爺用鍋鏟也一樣收拾了你!”揚鏟便與黑瞳一道跟衆惡奴們打起架來。
乒乒乓乓地正打得熱鬧,忽見一乘大轎在十餘個随從護衛下急急過來,轎旁一名随從奔過來呼叫道:“住手!都住手!王爺來了!”随即那十餘人都奔了上來,三下兩下将混戰中的兩方分開。黑瞳已用面杖打破了幾個惡奴的頭,正打得性起,不肯罷休,倒是曹新看見大轎,知道來頭不一般,緊緊扯住了她衣袖,低聲道:“黑瞳,算了,別惹出大事來!”
轎簾一掀,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鑽出轎來,滿面怒色,見那公子哭喪着臉迎上來,怒斥道:“畜生!不好生在家務些正業,整日便在外邊惹事生非,看看你這樣子,竟像是大家子出身的人麽?在街上便與人打起架來,成何體統!”
那公子嗫嚅道:“是那兩個蠻子先動手打人的!”向黑瞳與曹新一指。
黑瞳已被曹新勸住,見他如此,複又大怒,罵道:“你這混帳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小爺打了你只當打了一條咬人的野狗罷了!”
一個跟轎前來的随從喝道:“你那少年說話當心!這是我們東安郡王府的小王爺!”
曹新聽了,心中暗叫不好,不想竟打了東安郡王的兒子,這一下怕是又捅了大麻煩了!只聽黑瞳還口道:“是小王爺又如何?看他那孬樣,連狗也不如!”曹新急得只直扯黑瞳衣角,低聲道:“別罵了!小祖宗,咱們走為上策!”
那随從聽黑瞳說話無禮,大怒,便要上前。卻聽那個乘轎前來的中年男人道:“不得無禮!”那随從忙俯頭站住,說道:“是,王爺。”
中年男子責備道:“小畜生自不成器,方會遭人輕蔑。一味的恃強淩弱,仗勢欺人,卻叫別人如何看我蕭家?”向那公子喝道:“小畜生,還不滾了回去,還要在這兒現眼麽!”說完重又坐回轎中,道:“回去!”轎夫忙起了轎,衆随從仍跟着去了。那小王爺被父親當衆喝斥得灰頭土臉,猶如一只鬥敗了的雞,神氣盡失,垂頭喪氣地領着幾個鼻青臉腫的惡奴跟在轎後回去。
黑瞳遙遙向他背影“呸”了一聲,才噗哧一笑,罵道:“什麽東西!”曹新方才籲出一口大氣,道:“罷喲,小祖宗,那是東安郡王啊!若不是王爺大人大量,今天這漏子可着實捅得不小!你再要多事,回頭傅将軍非敲斷了你腿不可!”
黑瞳想起傅韞石發怒的樣子,不由得也伸了伸舌頭,忙道:“哦,我們快回去罷。——曹哥,你是好人,回去可千萬別跟将軍告狀兒。”看到買來的書被曹新扔在了街邊,忙過去拾起,幸好沒被人踩破,忙用袖子連擦書上沾的泥土。曹新搖搖頭,自到小攤上還了面杖與鍋鏟,又掏了一串銅錢送給了賣餅小販作賠。那小販生恐引事上身,接了錢飛也似挑着餅擔溜走了。那老婦又帶了女兒過來,向二人連聲道謝,曹新見那少女驚魂未定,但姿容娈婉,楚楚動人,對黑瞳多管閑事的怨氣立即便煙消雲散,倒着實謙遜了好幾句,才與黑瞳匆匆返回定國公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