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返京
玉門關外,黃沙莽莽,數百裏不見人煙,一片肅殺景象。關內關外兩國交兵,烽火不息,胡兵與漢軍互相對峙敵視,大小接仗時有發生。雙方兵卒俱已久經戰陣,接仗之時的兇猛激烈自是不在話下。
漢軍駐地高昌城的營地內,巡守和搬運物資的兵士穿梭來往,馬廄裏卸了鞍的戰馬不時發出幾聲嘶鳴。一座高高的帳篷上,懸挂的虎麾正被挾着黃沙的厲風吹得獵獵作響。帳門前一杆朱底黑字的大旗被風吹得筆直展開,現出“骁騎将軍傅”五個大字。
一騎健馬從營外疾沖而來,馳近那座挂虎麾的營帳。馬上的士兵勒住了馬,不待跳躍鳴叫的戰馬停穩,已敏捷地跳下馬來,扔開缰繩,啐出被風刮入口中的黃沙,一面脫下頭上鐵盔,一面匆匆掀開帳門走進去。
坐在大案前審視地形圖的漢軍骁騎将軍傅韞石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進來的這個士兵,微微一笑,問道:“有什麽事?”
這士兵用袖子拭了拭臉上沙塵,回答:“胡兵前進了,現在正在距我營五十裏地處紮營。我本想再近些看看,但遇上了他們一隊前哨,彼此胡亂射了幾箭,我只好回來。”
這個士兵十分年輕,大約只有十六七歲模樣,像是個剛由孩子長成的少年。他中等個子,身上穿着漢軍士兵常穿的軟甲,抱着自己頭盔的右臂上包紮着厚厚的繃帶。腰間佩刀,背上系着牛皮箭筒和一把硬弓,箭筒裏插着十來枝箭。他的臉龐上雖撲滿了沙塵灰土,但卻有掩不住的清秀俊美,若非看見他的滿身戎裝兵器、利落果敢的動作,以及因長年日曬而顯得黝黑的膚色和一雙眼神銳利剽悍的炯炯雙眼,幾乎給人以他是一個秀麗佳人的感覺。
傅韞石點點頭,凝視着地圖,說:“先喝一口水吧。咱們今夜出擊,趁着敵人剛紮營,立足未穩,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年輕的士兵目光中露出了興奮之色,道:“好啊!可是要在晚飯後出發?”
傅韞石淡淡地道:“你不用去了,留在大營中就是。”
年輕士兵一下怔住了,說道:“為什麽不要我去?”
傅韞石道:“你先養好你的傷吧。——原來派去打探敵情的不是你,怎麽又是你來回報?派出去打探的人呢?”說到最後一句話,語氣已是嚴厲。
年輕的士兵低下頭,說道:“原來派去的張大鵬忽患上腹瀉,他原說要來向将軍乞假的,是我自作了主張說要替他前去,反正必定完成将軍交代的任務,也就讓他不必乞假了。”
傅韞石哼了一聲,道:“自作主張?既在軍中,便當受軍法轄制,你總是如此任性妄為,視軍令為何物!”
年輕士兵受斥,一張俊秀的臉龐漲得通紅,垂下了頭,羞愧地低聲道:“黑瞳知錯了。”
傅韞石瞪着他半晌,神色漸漸轉為溫和,複又把目光移回地圖上,說道:“傷處可還疼痛?”
名叫黑瞳的年輕士兵低聲道:“敷了徐郎中的藥,已不痛了。”
傅韞石漫嗯了一聲,只對着地圖凝神思慮。良久,一擡頭,看見黑瞳兀自站在原地不動,便問道:“還有事?”
黑瞳吞了吞口水,不甘道:“——讓我去吧。”
傅韞石揚眉道:“我沒叫你在這兒站規矩呀,你早該回去休息去了。”
黑瞳道:“不,我是想今晚——我的傷早沒事了,今兒個出去,騎馬拉弓都全沒事兒,今晚上——”
傅韞石嚴厲地道:“不行!回你帳篷去!”
黑瞳呆了一呆,不敢再說,滿臉委屈之色,慢慢轉身走出了将軍營帳。
傅韞石看着他背影,不由得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負手踱步,陷入沉思之中。
他今年已是三十五歲,自二十歲時受命為将出征邊塞以來,已在這邊防之地戍守了十五年。他待手下軍士如同子弟,帶兵極得軍心,且又熟谙兵書,十餘年征戰中戰法穩健,極少遇敗,即使偶有失利亦能最大限度地減少軍兵的損失,因此士卒們對他極為膺服。每年戰績報回京中,聖上亦曾屢次傳旨以示嘉勉。對他來說,如此年青即已得此榮譽,已算難能可貴。但也因戍守邊疆、戰事不斷之故,十五年來未能回家,他十九歲時父親定國公傅瑞祥為他作主娶下的妻子倪氏已于數年前病夭,傅韞石雖得了家信,但因與妻子相處時日無多、實在說不上有多少感情的緣故,倒也沒有十分悲傷,仍是一心一意固守邊防,從無松懈。
而除了戰事以外,傅韞石所真正關心的,便是黑瞳了。
——十七年前,他從生母殷氏的心腹仆婦手中救下了那個同母異父的女嬰,因憐憫這個無辜嬰兒,便私下雇了奶母,将這女嬰收留身邊,取名黑瞳。傅韞石擔心殷氏得知而又再下手加害這女嬰,是以囑了奶母,将黑瞳自□裝打扮,當作男孩子養育,對外只稱是收養了拾到的一個棄嬰。兩年後朝廷任傅韞石為将,命他領兵出征邊塞,傅韞石不放心将黑瞳留在京中,遂帶了兩歲的黑瞳及其奶母一同出了玉門關,在高昌城內賃房給二人居住。黑瞳漸長,傅韞石于征戰之餘猶撥冗教其念書寫字,而漢軍中的将士們都知道這個“小男孩”是傅韞石的養子,時常逗她玩耍,黑瞳因此在軍中長大,又學得了一身騎射武功,十四歲時奶母亡故,黑瞳索性入了軍中,取得士卒身份,從此随軍打仗。她作戰骁勇,聰穎堅毅,性格剛烈,傅韞石也時時留心照顧她,替她掩蓋着,因此軍中從無人得知她是一個女子,倒是相安。然而只因她過于好勝魯莽,常常教傅韞石為之擔心。
召來了麾下衆将官,傅韞石拟定了作戰的詳細計劃,吩咐調兵遣将一一布署,只待夜間出發襲擊敵軍。衆将官領命退下,當下夥頭軍埋鍋造飯,一應士兵則披甲磨戈,作好了戰鬥準備。
晚飯後過得一個時辰,天色漸暗,眼看夜色已沉,傅韞石傳下令來,人銜枚,馬摘鈴,親自領兵,趁着夜色急行出發。
這一場戰鬥直持續了大半夜。胡兵猝不及防,在睡夢中被襲,慌亂禦敵,雖然向來剽悍善戰,但已控制不住敗勢。漢軍雖小有損傷,卻是大勝。傅韞石刀砍了數名敵兵,勒馬旗下向四處稍一瞭望,已知己方勝算在握,只聽得四周人喊馬嘶聲交作,戰場已逐漸拉大,漢軍正在追逐着逃逸的胡兵散勇。胡兵的一座座營帳已被放火焚燒,火光一時照得周圍通明。——忽然傅韞石一怔,看見一個矯捷的身影在前方疾馳,彎弓放箭,射倒了一個頑抗的胡兵,卻正是黑瞳。
傅韞石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但此時不是責罵她的時候,只好先任她馳騁殺敵去。
寅時戰鬥已接近尾聲,傅韞石下命收兵。漢軍士卒們紛紛歸隊,擡了己方死傷士兵,押着俘虜,稍稍清理一下戰場,便返回高昌城。
進城時天已大明,城中留守的士兵與軍眷們迎了上來,接手将傷者擡入醫治營帳,将俘虜關押看守起來。戰死者則一一辨認了身份,登記在冊,裝入釘造簡陋的棺材中,擇日燒化,再将骨灰運回讓家屬認領回藉。
黑瞳拴了坐騎,只盼傅韞石未曾發現自己違命參戰,偷偷溜回自己的營帳之中,還沒有來得及解下戰甲,只見傅韞石身邊的一個名叫曹新的親兵走進來,說道:“黑瞳,傅将軍叫你去他的帳中一趟。”
黑瞳不由得一驚,連忙道:“我……我可什麽也沒幹,幹麽又要尋我的晦氣?”
曹新笑道:“沒幹什麽?傅将軍眼睛利着吶!我看他臉色黑沉沉的,像是窩了一肚子火,只怕今兒個你的屁股要開花了。——倒是快去吧,反正逃不過的。”
黑瞳向他吐了吐舌頭,只得硬起頭皮去了,一面走一面腹中打草稿,該如何應付推搪,方免被責之難。
傅韞石獨自在大帳中坐着,見到黑瞳進來,一雙銳利雙眼在她臉上一掃,卻沒開口。黑瞳見他果然臉色不善,心中發虛,不敢吭聲,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在一旁。
半日,傅韞石方道:“你要到哪一天才能學會聽我的話呢,黑瞳?”
黑瞳心知自己參戰之事已給他知道了,本已低着的頭更加低了一些,嗫嚅道:“我……我知錯了……”
傅韞石惱道:“我聽你認錯沒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有什麽用?我無論說出什麽話來,你還不照樣兒當作了耳邊風?”
黑瞳低聲道:“我只是想上陣殺敵……我的傷又不礙事兒,一樣可以上陣作戰的……”
傅韞石厲聲道:“不是傷不傷的問題,若是所有士兵們都似你這樣不遵将令,我們還打得成什麽仗?為将者指揮籌畫,為卒者聽命而行,這個最基本的道理你難道都不懂?還是你自恃是我的親人,便高別人一等,竟可以任意施為不成?——再這樣,我就只好将你送回京城,閉門學習女紅詩書,竟不用再耽在軍中教我操心了!”
黑瞳又羞又愧,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用力咬住嘴唇,許久,才道:“我不去京城,若要我離開你,我……我不如死了。”
傅韞石沉默良久,嘆息一聲,語氣平靜下來,說道:“孩子話。無論如何,終有一天你還是會離開我的,我總不能讓你做一輩子男人。”
黑瞳屏息片刻,顫聲道:“你真要趕我走?你——你不要我了?”
傅韞石道:“我的确需為你的終身好好考慮一下了,黑瞳,你已十七歲,已不複是個可輕易隐瞞身份的小孩子了。”沉思道:“若能返回京城也好,我該為你物色一個好人家……”
黑瞳截口道:“我不要!我……我本就是一個為天下人所鄙棄的野種,我知道誰都看我不起,寧可在戰場上戰死罷了,我決不做女人!”
傅韞石臉色一沉,霍然站起,厲聲喝道:“住嘴!”
黑瞳立時噤聲,臉色發白,幾欲便哭了出來。
傅韞石嚴厲地道:“誰會看你不起?誰說你是為天下人鄙棄的野種?——說,你在胡說八道!”
兩人互相瞪視片刻,黑瞳吞了一口氣,逼回眼淚,顫聲道:“我在胡說八道。”
沉默良久,傅韞石走到她跟前,伸出了手,輕輕撫了撫她滿是沙塵的鬓發,低聲道:“從你小時我就沒向你瞞過你的身份,便是不願讓你自卑,你是我的妹妹,是在為兄的照顧教導下長大成人的,雖然我不能給你姓氏,但你要知道,你健康、堅強、聰慧,遠要比許多名門閨秀更為出色優秀。你有親人,也有可與你生死與共的同袍戰友,今後還會有可以依靠終生的良人。天下被世人所鄙棄之人縱有千千萬萬,但你決不在其中,黑瞳。”
黑瞳将頭靠入傅韞石懷中,遮掩住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聲道:“大哥,我多希望你便是我的父親。”
傅韞石長長地透出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黑瞳的肩頭,忽然道:“來,黑瞳,我有東西給你。”
黑瞳看着傅韞石取出了一柄銅鞘飾金的短刀,柄端上嵌着一枚紅寶石。
“這把短刀名‘獠牙’,乃是我們家祖傳之物,歷來由長房長子繼承。”傅韞石莊重地道:“今日我将此刀贈予你了。”
黑瞳吃了一驚,忙道:“大哥,祖傳之物當由你的孩子來繼承,我斷不能收受此刀。”
傅韞石微微一笑,道:“我的妻子已亡故,我已無意再娶妻生子。何況,黑瞳,自我收養你以來,我便已一直把你視為我的孩子。”将刀交到黑瞳手中:“此刀本為剛烈之物,恰好合你性子。你好好兒拿着它,記住你就是我傅韞石的繼承者,永遠也不許再妄自菲薄,在這世上縱然所有人都看不起你,都離棄你,都與你為敵,但是我永遠是你的親人。明白嗎?”
黑瞳的眼淚滴在了刀鞘上,低聲道:“是,大哥。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一定好好聽話,不再闖禍生非。我會永遠帶着這把刀,也永遠記着你的教誨。”
傅韞石點了點頭,道:“也勞累一夜了,還帶着傷,去吧,吃點東西,好好倒頭睡了一覺,讓徐郎中給換換藥。”
“是。大哥,不,将軍。”黑瞳依着軍中規矩改過了口,嫣然一笑,頰上還帶着淚珠兒,随即板了臉,一個肅立,便轉過身,一面馬馬虎虎用衣袖擦着臉,一面出帳去了。
此戰的捷報剛剛寫就,還未來得及送上京城,宮中卻已有宣旨的欽使到來。
傅韞石帶領軍中校尉以上級的将官,一齊在手捧黃绫聖旨的欽使面前跪下,只聽得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吾國昌盛,百姓樂業,朕心慰甚。因思戍邊将士固守于邊塞,秉忠堇之心,威伏虜夷,氣吞匈奴,實為國家之幹城,舉國之安寧皆賴其力也。唯十數年風霜勞苦,骨肉分離,念之恻然,今以禦酒、錦衣、牛羊遍賜三軍以慰之,另宣骁騎将軍傅韞石着即返京,調任兵部供職。調鎮威将軍姚建接其任。欽此。”
“謝恩!”衆将山呼萬歲,方才起身,傅韞石從欽使手中接過了聖旨。欽使夏守義向與定國公傅瑞祥相熟,亦識得傅韞石,此時便向傅韞石笑道:“傅将軍,恭喜你了,這一去兵部,指日便要高升。聖上于軍功最為看重,将軍本為簪纓世勳之後,現又身有赫赫軍功,年輕有為,前途正不可限量,往後咱家還得多多仰賴将軍呢!”
傅韞石微笑道:“小将不敢當,只願一切能如大人吉言。”
夏守義攜了他手,又低聲道:“咱家出京前曾見了傅公爺一面,公爺叫咱家給将軍帶個口信,說是殷姨太太沉疴多日,怕是支持不了多日了,将軍若念着生養之情,接旨之後,便快些兒返京去罷。”
傅韞石眉頭一蹙,道:“多謝大人。小将稍理軍務,便當盡快動身趕回京城去。”
趕到黑瞳所住營帳中,傅韞石叫過正在縫補戰袍的黑瞳:“收拾一下,要到京城去了。”
黑瞳一驚,以為傅韞石是要踐昨日之言要将她送走,登時變了臉色,說道:“我不去!”
傅韞石笑道:“真不去?我已要奉召返京,還以為你想跟着我呢,你不去就算啦。”
黑瞳跳了起來,叫道:“你要去京城了?”
傅韞石笑道:“是啊。”
黑瞳忙道:“哦,我馬上就收拾東西去。”
傅韞石取笑道:“你不是說不去嗎?”
黑瞳向他做了一個鬼臉,匆匆收拾自己衣物去了。傅韞石本想告知她殷氏重病,但知她提及自己生母之事即要郁郁不歡,此時見她頗為歡喜,卻不忍說出。當下轉身便回自己帳中處理手頭未完之事去了。
過得兩日,鎮威将軍姚建已到了高昌城,傅韞石将一應軍務向姚建交割清楚,便帶着四名随身親兵寧大勇、謝正人、曹新、袁世源,以及黑瞳一起,上馬返回京城。
黑瞳兩歲離京之時尚無記憶,十五年來在關外長大,早已将邊塞視同故土,此時即将遠離,甚是戀戀,不住回首。
一路之上傅韞石将京中風物向黑瞳一一描述,黑瞳聽得甚覺新奇。她一直只有傅韞石一個親人,傅韞石去到何處,她都毫不猶豫跟随,少年單純的心中原以為自己便要在關外戎馬一生,此際陡然要到京都去,聽得傅韞石所說的種種繁華情狀,一顆心中不由得裝滿了好奇和各種新鮮的想象。
曉行暮宿,日夜趱行,一行六人終于到得京城。傅韞石将五人帶至定國公府中,他是傅家長子,住在偏東的一個院落中,這個院子亦有八間主房,自設有小廚房,另有下人所住的小房數間,雖開有角門與正房走廊相通,但平日無事卻不常開啓,後邊另有一個門通往街上。傅韞石便将黑瞳等安置此處,進出頗為方便。
傅韞石見過了父親定國公傅瑞祥,敘了寒溫後,傅瑞祥道:“你姨娘已患病近年,近些時看去越發的不好,上個月她自說願能近着神佛懇求禱告,願意移到咱們家供建的寶錫庵去靜養,就便忏悔除孽。我看那兒關防也還嚴密,姑子也還盡心,便許了她。現在她還在寶錫庵裏養着,你若閑着,倒是看看她去罷。——也是生養了你一場,現下只怕日子不多了。”
傅韞石道:“是。兒子還沒動身時也聽夏大人傳了老爺口信,原也要回來便看姨娘去的。”
傅瑞祥點頭道:“去罷。”
傅韞石告辭出來,便回到住處,拿了些東西,喚了黑瞳,兩人出門,叫門丁牽了兩匹馬來騎上,向城外寶錫庵馳去。
黑瞳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傅韞石低聲道:“姨娘怕要不行了,我們看看她去。”
黑瞳尚未明白:“誰?”
傅韞石稍一躊躇,道:“咱們的生母。”
黑瞳聞言不語,只悶悶地擰着手中馬鞭子。傅韞石知道她心裏不自在,便又道:“畢竟她将你生下來,雖然她棄了你,但現在将亡之人,你總該得見她一面。你既已長成,竟将那段恩怨在見她之後勾銷了罷。”
黑瞳低聲道:“她當日既盼着我死,我原不想見她,只當自己從沒有娘親。你要我見她,我就見罷,但你別跟她說我是誰。”
傅韞石慰道:“她現在自己要到庵裏去靜養,我看她定是後悔當日做下對你不起的事兒,故此要去忏悔。總之她只要心裏還想着你,也就罷了。”
黑瞳沒作聲。兩人一徑到了寶錫庵,跳下馬來,向知客的姑子說了,那知客尼僧知是定國公府大公子前來,施禮不疊,忙讓着進去獻茶,主持尼姑又忙出來相陪。
傅韞石道:“茶倒罷了,且免絮煩。我這就看望姨娘去吧,煩師父給我帶路。”
主持尼姑陪笑道:“殷姨奶奶今兒倒見好些了,她敬佛心虔,菩薩沒有不保佑的。——剛吃了藥,此時也正有個娘家的表兄弟來探望她,小公爺且等一會子再去見姨奶奶罷?”
傅韞石道:“既是我家的親戚,我就見見也沒什麽使不得。——黑瞳,跟我來吧。”
主持尼姑還想勸攔,但見傅韞石已帶了黑瞳大步向後邊廂房走去了,只得跟在後面。
到得殷氏所住的靜室外,只聽裏邊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傅韞石但聽到殷氏的聲音說了一句“……是個女兒”,立即便站住了腳,心下驚異,随即又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輕聲道:“你說的是真的?”
這語聲一傳入耳中,傅韞石心頭一震,登時明白,他當即轉過了身,做了一個手勢命主持尼姑退下,且不許作聲。那尼姑不敢違抗,只得退去了。黑瞳不明所以,但見傅韞石向她做噤聲靜聽的示意,便也随着他悄悄靠近了窗邊聆聽。
只聽殷氏聲音微弱地道:“就是十七年前……你從沒想過,我當時為何忽然不再見你麽?都是因為……因為我懷上了那孩子,我怕極了……若老頭子得知,我性命難保……”
那男子聲音微顫,急切地問道:“那麽現在那孩子呢?她可還活着?”
過了良久,殷氏輕輕地道:“我要是讓她活下來,我就活不了了……”一陣輕微的翻動衣物聲,接着那男子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殷氏接着道:“我讓何嬷嬷将她投進了獒犬舍,屍骨無存……這就是她留下來的唯一東西……”
聽到這兒,黑瞳早明白了。傅韞石只覺她全身發顫,生恐她控制不住自己,輕輕地拉住了她手,但覺黑瞳手心中滿是冷汗。
房內又是良久無聲,傅韞石看到窗紙上有一小道裂縫,當下湊上去一瞧,只見房中光線昏暗,殷氏躺在卧榻之上,一個藍衣男人背對着自己坐在榻邊,殷氏一只瘦削如柴的手伸出衾被,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染血的綠緞繡花嬰兒鞋子,年月久遠,鞋上的血跡已成了黑色。傅韞石雖已久經沙場,輕易不動聲色,但一見此鞋,心中也不由得怦怦跳動,臉上變色。
只聽那男子再度開口,語聲已變得幹澀沙啞:“你……你殺了我們的孩子?……你殺了……”
殷氏點了點頭,過了一會,說道:“我本不願懷她,也不願将她生下來……我讓何嬷嬷給我買了許多藥,但吃了都沒用……那時我看到自己的身段漸漸地變了,我心裏真是恨極了……我不想死,把她殺了,我也就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
傅韞石感覺到黑瞳的手掌變得冰冷僵硬,慢慢轉過頭,看到黑瞳緊緊咬着下唇,臉色慘白,眼中射出冰棱般的光芒。傅韞石心中不由得既是憐憫,又是為她感到憤怒。
耳邊兀自聽到殷氏微如游絲般的聲音:“這東西你拿去罷,我不願身邊還留有那孩子的東西,那孩子……那孩子是我的惡夢,日日纏繞着我……”
黑瞳忽然用力将手往回一抽,轉過身向外邊飛奔而去。傅韞石一驚,連忙随後跟去。只見黑瞳跑出了庵門,在一棵大楓樹下停住了步子,忙跟上去,叫道:“黑瞳!”
黑瞳回過頭來,臉色慘白,說道:“你聽見了,你也聽見了——我不是她的孩子,我只是她的惡夢,是塊她要甩掉的大石頭,我——我——”
傅韞石見她神情激動,只得慰道:“她病糊塗了,說的話當不得真的。”
黑瞳聲音尖利地道:“不,她很清楚的,她恨我——她說她恨我——只為着她做下的錯事,卻必要殺我!”氣苦之下,淚水盈眶。
傅韞石心下恻然,說道:“她以為你死了,此刻見的又是……那個人,你還能要她怎麽說?黑瞳,只原諒她是個糊塗人罷,盡你自己的一份情罷了。”
黑瞳咬牙道:“我和她之間還有什麽情可言?是她使我從生下來便成為一個該死的人,一個為天下人所不齒的野種!”
“黑瞳!”傅韞石嚴厲地道:“你可有将獠牙帶着?”
黑瞳神色倔強地點點頭。傅韞石道:“我贈你獠牙時所說的話呢?你可還記着?”
黑瞳又點點頭,垂下了頭。傅韞石輕輕捉住了她肩頭,說道:“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怎麽倒要為別人犯的錯誤而自輕自賤呢?她想要你死,而你偏要活得好好的,這才算是報複了她。要這樣一味兒鑽牛角尖,不過是折騰自己而已,你以為她就會為此不好過了?——你自己想想。”
黑瞳沉默片刻,傅韞石聽她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平靜,得知她情緒已漸平複,稍微放下心來,遂輕聲道:“你可想去看一下那個男人麽?”
黑瞳毫不猶豫地道:“不,他與我更無相幹。我永世也不要看到他的模樣。”
傅韞石點一點頭,道:“也好。”兩人在院中立了一會,傅韞石随意尋了些閑話與黑瞳聊着,将她的心思轉開。
過了好一會,只聽腳步聲響,那男人從裏邊匆匆走出,看到傅韞石二人站在院子裏,不禁一怔,随即低下頭來疾步趨出庵外去了。黑瞳早轉過身去,連看也沒向他看上一眼,傅韞石則冷冷地向他背影一瞥,便向黑瞳道:“來,咱們進去罷。”
黑瞳依言随後進去。到了靜室外,看到房門開着,正有一個殷氏從傅府中帶來的大丫鬟端了一碗藥送進房去,房內一個婆子正将殷氏小心扶起,欲要服侍她吃藥。傅韞石邁入房中,那婆子擡頭一看,認出了傅韞石,陡然吃了一驚,手一抖,手中拿着的一只枕頭掉到地上,她連忙藉着拾枕頭跪了下去,惴惴地說道:“小公爺來了,老奴婢給小公爺叩頭。”正是何嬷嬷。
殷氏見到傅韞石,倒是十分意外,且一想剛才私見的那男人不知是否在外邊與傅韞石碰上了面,心中不免覺着發虛,見傅韞石神色無異地向她請安,便強笑道:“大爺可回來了,你去了邊關這麽多年,我天天都在惦記着你。——柳月還不快将椅子搬來讓大爺坐下。”
黑瞳站在傅韞石身後,不由注目看向半躺在榻上的生母。只見殷氏雖已瘦得與幹柴一般,但帶着病色的容顏裏還能看得出昔日的幾分嬌媚,雖帶着笑容與傅韞石說話,神色卻有微微的驚慌,身上穿着的白绫衫子上似乎兀自染有依稀淚痕。黑瞳此刻心中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欲看着她,心下卻又覺厭惡;不願看她,眼光卻又似轉不開來。
站在床前的何嬷嬷初見到傅韞石時十分驚慌,但見到傅韞石只是依着常禮與殷氏敘些寒溫,倒漸漸鎮定下來,不一會卻發覺了站在傅韞石身後那俊俏的少年随從盯住殷氏的異樣眼光,何嬷嬷心中有事的人,不免多看了黑瞳幾眼。黑瞳向她一瞥,兩人眼光相觸,何嬷嬷全身為之一抖,面色登時蒼白,十七年前那個女嬰黑漆般的眼瞳似乎霎時出現在了她眼前——而今這雙眼眸長在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秀麗的臉上,而這少年又是跟在傅韞石的身邊,難道竟是……
殷氏不經意間看到了何嬷嬷臉上似惶恐又似駭怕的怪異神色,問道:“何嬷嬷,你這是怎麽了?”
何嬷嬷嘴唇嗫嚅着,卻吐不出一個字,傅韞石淡淡一笑,道:“敢是何嬷嬷認為我把随從帶進房來是失禮了。但這孩子何嬷嬷也見過的,本不是生人,何嬷嬷原不該這樣大驚小怪。”
黑瞳微微寒了臉色。何嬷嬷抖着唇,半晌,啞聲道:“啊……我……我也見過的……”
殷氏見狀略覺詫異,道:“何嬷嬷,你不舒服麽?”
黑瞳不願再耽下去,冷然道:“将軍,屬下先行告退罷。”傅韞石因一來便見到了那男人又來與殷氏私會,心中亦覺耿耿,遂道:“也罷,天也不早了,看到姨娘精神還好,我也放了心,倒是先回城裏,改天再來看姨娘吧。”
殷氏強笑道:“大爺回府裏,便跟老爺夫人說我請安罷。今兒果然是覺着好些,待過些時不要緊了,我也該回府去了。”掙紮着起身要送,傅韞石道:“姨娘倒是好生養着,不用起動了。又不是外人,不必鬧這客氣。”再次行了禮,帶着黑瞳便回身出門。
殷氏見着兩人走掉了,何嬷嬷卻兀自呆愣愣地站在一邊,連眼珠也似滞住了,情知有異,當下低聲問道:“怎麽了?那少年是誰,你見了他便失了魂一般——”何嬷嬷正待開口,見到丫鬟柳月在旁,話又咽了下去。殷氏便讓柳月拿了藥碗到廚房去,遣開了她,何嬷嬷結結巴巴地道:“姨奶奶,奴婢該死……那孩子……那孩子……”回頭惶恐地一望窗口門邊,灰白着臉,哆嗦着唇,顫巍巍地吐出幾個字:“……就是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