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谲變(上)
定國公府的殷氏姨奶奶在與多年不見的親生兒子會面後的次日便殁了,辦了喪事數月後,傅府雜事漸清,原骁騎将軍傅韞石已至兵部供職,任兵部侍郎。皇上曾命陛見數次,詢問邊關情形,對于傅韞石的才幹十分贊賞,曾對丞相道:“此為傅家千裏駒也。”
黑瞳仍是身着男裝,與寧大勇、謝正人、曹新、袁世源四人一起作為傅韞石的貼身親随來往出入。傅府上下都已認識這五個小公爺從邊關帶回的親随,但是黑瞳的身份和性別仍然牢牢被隐瞞住,除傅韞石與她自己本人外絕無人得知。黑瞳亦比在邊關時加倍謹慎小心,平日裏除跟随着傅韞石出門,便連東院門也不輕易邁出一步。寧大勇等平時還跟丫頭婆子們磨個牙逗個笑,但黑瞳從不與別人搭讪牽扯,有時府裏的大些兒年歲的丫頭們見這少年親随俊秀,有意兒找“他”搭上句話兒,黑瞳也是能避則避了,給人以“這少年冷漠孤僻、不茍言笑”的感覺。
也因為不怎麽見人,因此黑瞳在來到傅府差不多半年後才認識了傅府的二公子、傅韞石的弟弟傅韞彪。
那是在端午節上,傅韞石買了兩壇上好雄黃酒,命黑瞳捧了酒一同到前頭大院去進給定國公慶節。傅韞石進了大廳給父親叩頭,黑瞳便只立在階下候着。這時二門裏又有人進來,卻是一個帶着兩名錦衣親随的公子。黑瞳低頭向旁邊退出兩步,讓了路。不想那公子卻在她跟前站住了,一笑,道:“你擡起頭來。”
黑瞳心中納悶,一擡頭,只見那公子顯然比傅韞石年輕,五官依稀與傅韞石肖似,但一雙眼冷光熠熠,卻不似傅韞石般沉健穩靜,反讓人有陰毒的感覺。就是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親随也是顯着咄咄逼人的架勢。
看清黑瞳面容,那公子啧啧數聲,道:“好一個漂亮的親随,我倒還沒在咱們家裏見過。——是新來的?”
黑瞳聽他語氣輕佻,雙眉一皺,但見他說“咱們家”,顯然也是傅府中的人,不便得罪,便回道:“小的是跟傅将軍的人。”
“哦。”那公子目光一凝,随即又笑道:“我倒不知道我哥一個當大将軍的人竟也好這一手,真是看不出來。難怪大嫂子死了他也毫不傷心,原來随身帶着個龍陽君呢……”
黑瞳不知他說的是什麽,但卻感覺出了話裏刻毒的鋒芒,正不知如何反應才是,便聽見傅韞石的聲音在階上響起:“老二在嚼什麽舌頭呢?”
黑瞳回頭一看,傅韞石已出了正廳,正走下階來。那公子臉上笑容未收,說道:“大哥從邊關回來,小弟怕礙了大哥休息,也沒去請安,大哥敢是生小弟氣了?小弟在這兒給大哥賠個不是罷。”
傅韞石笑了笑,但笑意并未到眼睛裏,說道:“一家子兄弟,哪來這麽多虛客氣。再說你也是忙人,我原知道你沒時間。老二,這黑瞳是我從軍中帶回來的,別看他年輕,也是久戰沙場、有軍功在身的勇士。”向黑瞳道:“黑瞳,這是府裏的二爺,你見個禮罷。”
黑瞳聽說過傅韞石有個兄弟,名叫傅韞彪,看來便是面前這人了,當下依言行禮道:“小的黑瞳見過二爺。”
傅韞彪又是啧啧數聲,笑道:“大哥真是與人不同,手下的士卒們不但能征善戰,還花容月貌,大哥領着這樣的兵上陣打仗,竟可算戰場一景了。只怕胡兵們不是被打敗,而是被迷死的罷?”
黑瞳臉色登時一沉,只目視傅韞石。傅韞石道:“真是胡說八道。老爺在廳上等你呢,我還有事兒,先走一步了。”便帶了黑瞳徑直去了。
及出了府門,傅韞石才道:“我這二弟生性刻薄,又在京中沾染了一身公子哥兒輕佻脾氣,你只別與他計較就是了。也不值得生氣,在軍中時士兵的肮髒粗話兒你還聽得不多麽?”
黑瞳仍是不樂地道:“光是罵我也罷了,只他那話句句鋒芒都是沖着你的,他是你弟弟,幹嗎這樣兒刻毒你?”
傅韞石又笑了一笑,淡淡地道:“他與我并非一母所生,兩人性格迥然不同,自幼就疏遠。現在我既做了将軍,又任了侍郎,他三十好幾的人了,卻仍是閑職,你叫他怎樣服氣?光是嘴上刻毒譏刺一下倒還是好的了。”
黑瞳恍然道:“哦,他是嫉妒你。”
傅韞石帶笑地屈起指關節敲了一下她頭:“黑瞳哪,你是個聰明人,但不要太直露了。這些事情大家心裏有數就是了。走,回去咱們和寧大勇他們一起喝酒吃粽子去。”
黑瞳摸了摸頭,猶不服氣道:“反正見了人懷着惡意,就應該防着他。你不也說過‘防患于未然’麽。”
傅韞石笑道:“得了,他就好算‘患’了!——快走吧,不然粽子都要被他們幾個吃光,回去你好掃粽葉罷啦!”
回到東院,果然滿院子都是粽子和雄黃酒的香味。服侍傅韞石的幾個下人正在灑掃院子、往門上挂菖蒲。見了二人進來,都垂手肅立。傅韞石笑道:“今兒過節,竟別拘什麽規矩了,大家各自與親戚家人們過節去罷。我自與軍中幾個夥計們喝一杯就好,不用大家都守在這兒服侍了。”
一衆下人聽了都歡喜,謝了散去。寧大勇、謝正人、曹新、袁世源四人忙擺了桌子,黑瞳也幫着從廚房裏端出酒食。曹新笑道:“我們現在是親随呢,這樣與将軍同桌吃飯可是失禮的。”雖然傅韞石早已任了兵部侍郎,但是這幾個他從軍中帶來的士兵卻仍是習慣稱他為“将軍”。
傅韞石笑說:“你們是我軍中兄弟,一起出生入死混過來,在戰場上沒了水時連一碗馬尿都共着喝,這會子也別和我鬧這客氣,還不快過來坐下喝酒。——回京城供職真會讓人悶煞,遠不如軍中生涯來得爽利。”
袁世源也笑道:“可不是,別的不說,只看咱們黑瞳在邊關時一副頑小子樣兒,生龍活虎,沒哪天不犯點子軍規,隔三岔五被傅将軍剋得哭鼻子;現在來到京城,竟變成一個悶頭悶腦的木樁子了,話也不肯多說幾句,怕是水土不服罷?”
曹新擠眼兒促狹笑道:“嘿,什麽水土不服?我算看出來啦,黑瞳一個嫩娃娃,從小兒在關外那個地方長大,連眼葷也沒開過,現在一來京城花花世界,這樣一個俊俏英武的男孩子,也不知多少娘兒們向他抛媚眼,只怕黑瞳是給這些要吃人一般的眼光看得吓傻了。——傅将軍以前不是說過,古時候有一個美男子叫衛什麽來着,就是長得俊,打街上一走,活活就讓娘兒們看死了!咱們黑瞳怕也是差不多。”
幾人一陣哄笑,黑瞳笑罵:“你那臭嘴一張就沒好貨,等我火上來了揍你!”
寧大勇也湊趣笑道:“哥哥教你吧,黑瞳,柳樹胡同裏有一座有名的院子,叫什麽栖燕樓,清一色都是掐得出水兒的姑娘,你也不是小孩了,改天哥哥邀你同去開開眼界!”黑瞳聽得漲紅了臉,“呸”了一聲,抓起一個粽子砸向寧大勇,寧大勇笑着一把接住。
傅韞石從裏邊換了衣服出來,接口道:“皮癢了不是?黑瞳還是個孩子,我還要教導他做個正經人,你們敢教壞了他,我非得敲斷了你們腿骨不可!”
五人都笑了。黑瞳也咧嘴笑着,盡管這些軍漢出身的莽人全無斯文可言,但是與他們混在一起時卻盡可放心,粗口聽着也不傷人。她随着大家拿起斟滿了酒的酒杯,眼光掃到傅韞石含笑的臉上時,忽然想起了今天見到的傅韞彪那些彬彬有禮中夾刺的話語,心裏不由得一沉,為了掩飾改變的表情,當下一仰脖子便将酒喝了下去。
與此同時,在傅府另一個院落中,也正擺着一桌酒席。席上的酒菜遠要比傅韞石處的小宴要豐盛精致得多了,酒宴的風格也與傅韞石處極為不同。座上為數不多的幾個賓客都是京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佐酒的不但有美酒佳肴,而且還有豔麗窈窕的教司坊歌舞伎的清歌曼舞。此刻客人們都已半醺,有的眯着眼觀賞舞伎的翩翩舞姿,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則還在拉着旁邊的人灌酒。
設這酒席的主人便是傅家二公子傅韞彪。他是傅府六姨太嚴氏所出,按着傅府的規矩,也是自小兒由嫡母撫養,并不與生母親近。他僅比傅韞石小着兩歲,可是從模樣上看來,傅韞石十幾年征戰沙場,在風沙硝煙中度過,看上去顯得老成得多,而傅韞彪自幼及長一步未離開過京城,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因此雖是三十三歲的人了,但看上去卻仍是像個二十出頭的公子哥兒。此時他正一手拿着一只盛酒銀杯,微微閉着雙眼聆聽歌伎清脆的歌聲,足尖在地上按着節拍輕輕點着,似已有醉意。
唱曲兒的歌伎名叫玉鹂,是京城中有名的紅牌兒,善唱唐人詩章,此刻正莺聲呖呖,唱着一首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音韻悠遠,宛轉動聽,座中賓客不禁為之拊掌稱賞,發出贊嘆之聲。
傅韞彪左側一個文人模樣的中年人笑道:“聽着這《涼州詞》,倒不由得讓在下想起令兄來了。在玉門關外一呆十餘年,想已将這‘黃河遠上白雲間’的景致當作了家常便飯了。”
傅韞彪哼出一聲輕笑當作回答,并不睜眼。另一個短小個子的客人道:“傅公爺已是朝中炙手可熱的勳貴,現在傅大公子又以軍功立身,極受當今賞識,貴府一門當真是占盡了尊榮。”
傅韞彪懶洋洋地張開眼,說道:“尊榮也是他們的尊榮,與我何幹?”
文士模樣的中年人笑道:“二公子可不是這樣說,難道府上的榮華富貴不是二公子的不成?這酌旨酒、賞名花的日子,二公子可也是過不到頭的。”
傅韞彪扯起了一邊嘴角,露出了一個暧昧的微笑,道:“咱家老爺子還在,我當然還過得起這樣的日子,但若是老爺子一旦歸了西,這公爵的名位還不是教傅大将軍襲了,我算個什麽。——話說在前頭,以後我向各位沿門托缽時,各位不至白眼相待就是了。”
衆人都感到了他話裏的辛辣味道,一時都不禁相互觑了一眼。那文士窘迫地咳了咳,道:“二公子說笑了。大公子是個孝悌之人,斷不至于像二公子說的這樣……”
傅韞彪仰首一笑,道:“天下自稱孝悌之人的要多少有多少,想當初曹丕、唐太宗之輩不也是自認為孝悌之輩的人麽?”
一言既出,連歌伎都收了聲兒,不安地看着這個出語驚人的名門公子。
短小身材的客人在沉默了一會兒後,乃笑道:“二公子此刻多心,焉知日後定國公這公爵的名位不是讓二公子襲了的?”
傅韞彪漫聲道:“會麽?”一笑,飲了杯中酒,道:“傅大将軍是長子,又是皇上看重的人,辦事幹練,身有軍功。理兒這樣足,我要是皇上,這爵位也非讓他襲了不可。難道不是麽?到時候傅老二就完了蛋啦,傅大将軍一向看不順眼我這樣白吃飯的,還不知怎樣盼着一個窩心腳踹了我出門呢。”轉眼看見衆賓客臉色,卻又倏地一笑,道:“說這些個有什麽用?咱們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來,喝!”
衆人忙都飲幹杯中酒,向着傅韞彪照了杯。傅韞彪将話頭兒岔開了,說了幾個笑話,大家都笑了起來,一時氣氛重又回複了熱鬧輕松。
宴罷,醉醺醺的賓客們紛紛告辭回去,獨有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客人留了下來。傅韞彪吩咐家人收拾了殘桌,便向這客人說道:“際生兄,請書房裏清談。”那被稱為“際生兄”的中年人點了點頭,随着傅韞彪向書房走去。
這人乃是在禮部任職的一名供奉,名叫馮預修,字際生,與傅韞彪向來私交甚密。二人來到書房坐了,傅韞彪的一個姬妾端上了茶和幾盤鮮果進來,放在桌面上,向馮預修一福,退了出去。
傅韞彪信手拈了一枚果子,咬了一口,道:“際生兄今日宴上一言不發,敢是有什麽事要在宴後與小弟談麽?”
馮預修端起茶碗,只用杯蓋刮着浮在茶水面上的幾張茶葉,慢慢地道:“今兒我見到了令尊呈上去的上奏折子,道是年事已高,乞退休養。皇上恩重,說定國公一生勞苦功高,着令好生頤養天年,并說這公爵位子便讓傅家子弟襲了,因貴府夫人沒有誕育嫡子,便命定國公自行薦上可襲此爵位的子弟。”
傅韞彪停住了咀嚼果子,問道:“老頭子薦了誰?”
馮預修道:“今上讓定國公慎重選擇,今天才發的旨意,沒這麽快回複的。只是二公子卻不可不早為預備。”
傅韞彪咬住了牙,沉思片刻,緩緩道:“今天我去給老頭子送端午節禮,老頭子口風緊得很,一絲半毫兒也沒給我露這事兒。——老大倒先了我去送殷勤,不知老頭子是否給他說了。老頭子不開口,我就是要預備,也無從預備起。”
馮預修道:“話是這麽說,二公子只想:大公子已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其實他就是不能襲這爵位,要立身成名也不是什麽難事;但二公子目前尚是閑職,若不能襲爵位,今後如若大公子不能容,倒是不妙呢。”
傅韞彪目光閃動,點頭道:“際生兄說的再對沒有了,我要慮的也就是這個。從小兒老大就與我碼不來,老頭子有什麽事交代要做,一聲不吭就給搶着做了,出盡了風頭。別看他跟我說話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肚子裏不知怎樣罵我‘窩囊廢’呢。要讓他襲了公爵位子,還有我活的麽?”
馮預修卻不敢像他那樣扯傅韞石閑話,便只笑了笑,道:“話也說了,二公子自己有個主意便是。今兒蒙二公子賜飯賜茶,這便告辭了罷。”
傅韞彪送他出了門,轉身回來,複又回到書房裏,陰沉着臉色坐下沉思良久,命在書房裏侍候的小厮道:“叫張長立和荀堅他們進來,爺有話要吩咐。”
不多時,傅韞彪的兩個長随張長立與荀堅二人便進來書房,張長立見傅韞彪面色不豫,便小心地道:“二爺有什麽吩咐?”
傅韞彪看看二人,做了一個手勢令二人坐下,自顧喝着茶出神。張荀二人坐了有一刻鐘時間,也沒見傅韞彪開口,不免詫異,互相望了望,荀堅便小心翼翼地道:“二爺像是不開心,可要小的們随二爺找地方消遣去?”
傅韞彪笑了笑,擱下了茶碗,便道:“你二人跟了我也有近十年了罷?”
二人應道:“是的,二爺。”張長立心思靈動,揣測着主人心思,說道:“小的們受爺的恩深重,爺要有什麽吩咐,小的們水裏火裏都為爺去!”
傅韞彪道:“我們家老頭子已上了奏表要引退,皇上要他推薦一個兒子襲了他的爵位。你們怎麽看?”
張長立道:“當然是咱們二爺應當襲了老爺的位子,那還用說?”
傅韞彪似笑非笑,睨着他道:“那我們家老大呢?”
張荀二人互視一眼,終于明白了主人的心思。二人原就是傅韞彪從市井中物色來的強橫兇狠之輩,跟随着傅韞彪多年,亦知這主人心地之狠辣細密,且若傅韞彪不得勢,他二人亦不免失去庇身之所。張長立因嘆道:“大爺原在邊關好好的,這一回來,聽說皇上也看重,怎麽的讓他再去了邊關,豈不大家相宜。”
傅韞彪罵道:“閑扯什麽淡?人都回來了,怎麽又能讓他再去?你當你是皇帝,能叫他去他就去麽?再說就算他人在邊關,老頭子若有心讓他襲爵,還不是一樣,大将軍與公爵銜又不犯沖。”
荀堅低聲道:“依爺的主意,要怎麽樣才妥當?”
傅韞彪往椅背上一靠,沉吟着玩弄拇指上的一只翠玉扳指。兩名親随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過了良久,聽到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不是我忍心,但如果我從沒有這個哥哥,那便好了。”
張荀二人會意,張長立咧嘴笑道:“爺,事在人為。——小的們知道該如何為爺分憂。爺只把心放在肚子裏罷!”
一場新雨初歇,端午方過,清新的空氣裏有微微的涼意。剛督着人給戍邊将士調撥發出一批铠甲與兵器的傅韞石從倉庫中離開,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塵,等候在一邊的謝正人牽過他的坐騎。
“這一批甲胄可比咱們在營中時分發的要好得多了。”謝正人笑着說:“樣式也好看得多,都是新制的吧?”
傅韞石微笑着點了點頭。袁世源在旁邊笑道:“我倒覺得那一批劍好。若黑瞳跟咱們一起來,恐怕要賴着磨傅将軍弄一把給他呢。”邊說邊與謝正人、曹新二人一起上了馬。寧大勇這幾日發了高燒,起不了床,黑瞳留在了家照顧他,因此沒跟着一起外出。
天色已漸暗了下來,四人回馬向定國公府緩辔馳去。街市中的攤販都已收拾回去了,長長一條街上顯得冷冷清清,連行人也不多了。要直到上燈時候,街上才會重又熱鬧起來,屆時酒樓行院之中便會客來如雲,車馬喧嚣。
走到一條狹長的小巷中時,忽然前邊迎面一個紅衣女子掩面狂奔而來,似乎在驚慌失措間直向傅韞石的馬前沖過來,傅韞石一驚,将缰繩往懷中用力一帶,将馬勒住,那女子已摔倒在了馬蹄下,掙紮着爬不起來。
傅韞石連忙跳下馬來,俯身攙扶那女子,那女子似已吓得全身癱軟,連頭也擡不起,踉跄地撲入他懷中。傅韞石問道:“可有傷着麽……”
一言未了,驀然之間,肋間一陣銳痛,傅韞石久戰沙場,反應極敏捷,立即一甩手,将這女子用力推開,但見那女子手中握着一柄尖刀,刀上已沾了血跡。
袁世源等陡然看見傅韞石将這女子推開,先均是一怔,但随即看到他衣袍上有鮮血涔涔浸出,不由大驚,一齊跳下馬,猛聽得上方有人連聲呼嘯,擡頭看時,巷子兩邊牆頭上出現了約五、六個蒙面的彪形大漢,俱是手拿兵刃,直向他們撲來。袁、謝、曹三人忙拔出了随身兵刃抵敵,登時在巷子之中混戰起來。
傅韞石被襲一刀,傷處劇痛,眼見那女子擡起頭,臉上露出獰笑之色,卻是一張橫肉大臉,颔下尚有青青的須影,卻是男人喬裝而成,心中大怒,喝道:“你是誰?為何暗算我?”但聽耳後風聲勁作,忙一拗身,避開了一個大漢從背後砍來的一刀,但覺傷口血如泉湧,痛得幾乎站立不住,身形一遲滞間,那女裝男人已又逼近,傅韞石反手抽出腰間長劍,強忍疼痛向那人還擊,那人一閃身,突地揚手,将一包物事迎面擊來,傅韞石舉劍一揮,那物事被劍鋒斬開,鬥然間眼前白茫茫一片,卻原來是一包石灰末,傅韞石猝不及防之際,已被撲了滿面石灰末,眼中登時刺痛,似被千萬支鋼針亂戳,視覺盡失。
便在此時,謝正人已将一個蒙面大漢刺殺于劍底,曹新也重創了對手,一齊回身奔向傅韞石援救,那女裝男人偷襲得手,還未能回身,已被曹新一刀斬倒。幾名蒙面大漢眼見刺殺良機已失,一聲尖嘯,抽身急退。袁世源追出數丈,但心中放不下傅韞石,忙又轉回,看見謝曹二人扶着傅韞石,謝正人撕下了衣襟急急給傅韞石紮住傷口,曹新則撕下衣袖,用唾沫浸濕了為傅韞石蘸洗眼中石灰末。袁世源心中驚駭,叫道:“将軍……”傅韞石臉色白紙一般,卻立即低聲道:“看看兇手……兇手的面目。”
袁世源回過神來,連忙奔到死屍旁邊,扯開了他面上蒙着的黑布,看了看,卻不認識,再看那男扮女裝的死屍,亦不認識,道:“都是生人。——我們還是将這幾具屍體運到了衙門,教巡捕們辨認查找真兇。快找大夫給将軍治傷要緊!”忙回身跑去雇轎子。才跑到街口,便見黑瞳也騎着馬,從定國公府方向奔來,忙叫道:“黑瞳!”黑瞳看見他,勒馬道:“我正要去看看你們怎麽還沒回來……”袁世源截口道:“将軍受了傷,在那邊,我去找頂轎子來——”快步跑走。
黑瞳大驚,急馳馬過來,看見傅韞石流血倒地之狀,只吓得一顆心幾欲跳出了腔子,一躍下馬,關心情切,竟險些摔了一跤,沖過去叫道:“将軍……你……你……”跪倒在傅韞石身邊,眼見他衣上染滿血跡,面上滿是石灰,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得全身顫抖,語不成聲。
傅韞石已在半昏迷之間,只喃喃地道:“看看……兇手的面目……”
黑瞳顫聲道:“是,是!”欲站起身來,雙手雙腳都已驚吓得發軟,用力撐住地面,才爬起身,先走過去看了看女裝男人,并不認識,再看另一具死屍,死狀雖是難看,但一看之下,卻依稀覺得在哪兒見過,凝神辨認之下,憶起此人曾于端午節時在定國公府中與自己碰過一面,便是傅韞彪身後跟随着的親随之一。——當時此人雖站在傅韞彪的身後,但是那兩個随從渾身的兇氣卻給人留下極不舒服的深刻印象,因此一直記着他們的面貌。
想及這次事件竟是傅韞石的親兄弟所策劃,黑瞳只覺脊背上滑過一股森森冷氣,呆立了半晌,聽得腳步聲響,袁世源已雇來了一頂轎子,黑瞳忙回過了身幫着将傅韞石扶入轎中,不再去看兩具屍體,與其餘三人一齊上馬。曹新趕去請醫生,袁世源趕去衙門報官,謝正人與黑瞳則護着轎子趕回定國公府。
曹新請來了京城名醫毛大英到府中給傅韞石看診,仔細察看了傷口後,毛大英道:“傅大人的外傷雖重,但沒刺中要害,尚不致命,倒是無妨。只是滲入眼中的石灰末中混有劇毒,傅大人的雙眼受傷損嚴重,只怕竟是要失明了。”
黑瞳失聲道:“什麽?會瞎了?”
謝正人道:“大夫,求求你,一定要将傅大人治好,我們定當不惜一切,重重酬謝大夫!”
毛大英搖了搖頭,但見旁邊幾人焦急之狀,嘆了口氣,道:“小的先且盡力為傅大人醫治,看看情形再說罷。”
黑瞳見他神色,已知把傅韞石雙眼治好的希望并不大。看着昏迷不醒的傅韞石,忍不住一陣傷心,紅了眼眶。忽然想及刺客乃是傅韞彪的親随,毫無疑問此事定是傅韞彪主使的了。一時仇恨之意襲上心頭,轉過了身便要出去。在門口撞上了奉毛大英吩咐取來熱水的曹新,問道:“黑瞳,你去哪兒?大夫給将軍開了藥,我們幾個都粗手粗腳的,倒是你細致些,還是你來給将軍敷藥吧。”
黑瞳聽他如此說,只得應了,複又回來為傅韞石清洗傷口、敷藥包紮。手上忙碌,心中暗自盤算:“此事決不能善罷幹休,但傅韞彪不是個平常人物,我只能自己去幹這事兒,斷不能拉上曹哥他們。出了事,我自己擔當便了,且先瞞着他們罷。”于是對此事再不言語,只盡心服侍傅韞石。
過得一天,傅韞石雖傷重之下仍然極其虛弱,但已神智清醒,他本就精明,已料到此事定然與傅韞彪脫不了關系,心下雖然怒恨,卻又擔心若讓黑瞳知道,黑瞳性烈如火,一定會沖動鬧事。當下只是緘口不言,且時時呼喚黑瞳,讓她留在自己身邊,不教她出門。此事兄妹倆俱心知肚明,但彼此相瞞,而曹、謝、袁、寧四人完全給蒙在了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