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谶言
十一年後。
正逢太平盛世,國運昌隆,百姓皆能安居樂業,更兼各地少有災情,連年風調雨順,直如開元年間的豐足景象。四鄰諸邦大多遣使來朝,使得貿易與文化都十分興盛,國強民豐,處處都顯出繁榮的勝狀。
初春乍過,和風如醺,長安花市上已有了早開的牡丹,各處名園花匠精心培植的佳種一時争豔鬥奇,鮮妍妖麗,滿城士人仕女紛紛擲金争購,一株初綻的“魏紫”已值二十金的重價,仍是購者如骛。而京城最有名的“绛園”所育出的異種牡丹“千層雪”與“綠鳳”更是進貢皇室的貢品,不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等閑也難得一睹名花芳容了。
十餘騎矯矯健馬正從長安大街上穿過,馬駿人悍,騎者皆是壯年英挺的漢子,一色錦衣繡帶,神色精幹。只居中一乘的騎者卻是個面如冠玉的年青男子,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雖衣飾簡潔,但掩不住華貴雍容之氣。他展眼間看到街上有幾個買花歸來的人手中捧着含苞的牡丹,稍稍勒住了馬,衆随從立時随之緩下步來。
“牡丹上市了。”年青男子笑道,回首向一個随從說道:“孫矯,你去一趟绛園,告訴園主老劉,把我訂下的那幾本名種牡丹趕快送到府裏來,交給太子妃。”
那剽悍的随從俯首答道:“是,殿下。”圈過了馬頭,立即向旁邊一條巷道飛馳而去。
被稱為“殿下”的年青男子低聲吟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随買花去。”一旁一個随從忙奉承道:“殿下文才過人,見景生情,馬上便寫出了好詩來。”年青男子哈哈大笑道:“沒學問,這是白樂天的詩,怎變成我寫的?——回去多看幾本書,別一味兒弄刀弄劍就算了本事了。”
另一個随從道:“殿下,怕國舅爺等久了。”年青男子點點頭,絲鞭一拂,坐馬立即揚鬃疾奔起來,一衆随從策馬緊跟其後,路上行人紛紛避過一旁,為這一行健騎驕子讓開了路。
城西大學士府門前,大學士楊世韬正朝服肅立在階上,旁邊站着的是他的兄弟禮部員外郎楊世孚。楊氏兄弟乃是當朝權臣,又是國戚,他們的姐姐便是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後,素有賢名,将後宮治理得井井有序,太子又是皇後的親生子,皇帝亦對皇後十分地敬重。因此在政事上頭,這兩位國舅爺也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倚重,正是炙手可熱的人物。
這日因楊世韬府中花園裏栽種的數百株名種重瓣碧桃花開正盛,于是在府中設宴,請了太子、東安郡王蕭衍德、驸馬段翼昌等客人前來賞花小酌。一早便已命人叫來了教司坊的數十個歌舞伎來此伺候,酒菜也已齊備,只等客人來齊。蕭衍德與段翼昌二人已經來到,只候太子了。
遠遠地看見十餘騎駿騎向這邊飛馳而來,楊世韬情知是太子到了,忙整了整帽子,拂了拂衣服,與楊世孚一齊趨步下階,端立迎接。
一行人在門口勒住了馬,随從們躍下馬來,一個随從上前單膝跪下,剛才在街上吟詩的年青男子踏着他的膝頭下了馬。楊氏兄弟早躬身迎上,跪倒說道:“臣楊世韬、楊世孚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笑容滿面将二人扶起道:“快起來罷,不必多禮。”又道:“蕭郡王和段驸馬都來了麽?我可遲了,教大夥兒久等了。”
楊世韬一邊讓着太子往裏走,一邊回道:“王爺與驸馬來早一步,正在廳上等候呢,天還早着,殿下守時,沒有來遲。”
說話間已來到正廳前,東安郡王蕭衍德與驸馬段翼昌已迎出廳門,見了太子,連忙跪下欲行國禮,太子早搶上扶住,笑道:“王爺與驸馬請勿多禮。這兒咱們都是一家人——二位主人是我親舅父,王爺是我岳父大人,驸馬是我姊夫——又不是在朝堂上,定要守那規矩。咱們随便一些兒倒好,不然吃酒也不得自在。”
驸馬段翼昌又高又胖,原是武将出身,性格豪放,聲音洪亮,笑道:“太子雖如此說,究竟君臣之禮不可廢。”
太子忽看見後邊還站着一人,三十上下年紀,瘦長身材,面色微黃,颔下留着稀稀的胡須,氣度甚是飄逸,身上穿一襲素淨的青布袍子,不似官場中人。便問道:“這位是誰?”楊世孚忙回答道:“這位是新到京城的邵遇雲邵先生。殿下也許聽過‘天機神目’的名聲吧?邵先生正是不世出的風鑒大師,預見過去未來,料事如神。此番來到京城,下官邀在了家裏住着,此時一并請來赴今日之歡會。”
太子深感興趣,凝視邵遇雲片刻,道:“我也聽說了邵先生的幾樁傳聞,倒是很有趣,不想今日在此遇着。”
楊世韬将衆賓客讓到了後園,一進門,映目便見園中如雲蒸霞蔚,近千株碧桃花吐嬌蕊,瓣綻紅绡,妖麗非常。衆人不由得喝采道:“果然好花!”
園內有一亭名曰沐霞亭,正處于花樹中央,酒席便設于亭中。歌舞伎們環繞亭畔,賓主坐下,登時笙管嘹亮,絲竹宛轉,奏起了樂來。幾個容貌豔麗的妙齡丫鬟款款上前為衆人斟上酒。
段翼昌笑道:“聽說邵先生一到京城,便見着了禦史劉如鑒,劉大人讓他給相一相,邵先生出語驚人,說道是劉大人命中該有一位瞽目夫人。大家都笑,以為邵先生這一下可砸了牌子了——誰不知道劉夫人乃是出了名的美人,何來瞽目之說——哪裏知道就前兩天聽劉府出來的下人說,劉夫人下臺階的時候不慎摔了一跤,偏生讓簪子紮了左眼,真壞了一只眼了!”
衆人聽了都笑。太子笑道:“邵先生神算,着實令人佩服。”
喝了一巡酒,只聽得階下一個垂髫小伎唱起曲來:“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聲音清脆動聽,真如樹上幼莺,圓啭悅耳。衆人都不由得贊好。接着幾個舞姬長袖揮動,蹁跹起舞,花枝玉容交相輝映,麗色動人。丫鬟們頻頻殷勤添酒,主賓們又喝得幾杯,對此情此景,都覺漸有醺然之意。
太子笑向邵遇雲道:“先生精于風鑒,我倒要難先生一難:驸馬尚端福公主已有兩年,目前尚沒有子息。請先生為驸馬相上一相,看他命中何時有子,有多少個孩子?”
段翼昌大笑道:“正是,正是。邵先生該為我看一下,到底我命中有無子嗣,也好教我定下心來。”
邵遇雲向段翼昌臉上一看,莞爾道:“驸馬不但有子嗣,而且竟會有五個兒子。大公子今年十月便要出生,驸馬若不信,回去問問公主殿下便知道了。”
段翼昌驚道:“今年十月?”
太子笑道:“難怪上次公主回宮時,曾對母後抱怨驸馬粗心大意,全不知體貼人。——兒子都要出生了,還在問人自己有無子嗣!”
大家一陣大笑,随即紛紛向段翼昌賀喜敬酒。段翼昌高興得滿面紅光,左一杯右一杯,酒到杯幹。
太子見邵遇雲言之皆中,十分感興趣,又道:“邵先生,你再給蕭王爺相一相,說得準了,我薦你給父皇,保你得個功名。”
邵遇雲微笑道:“山野之人,性子粗疏,殿下莫再提起薦我功名之話,沒的辱沒了功名二字。”認真向東安郡王蕭衍德看了片刻,說道:“王爺面相清貴,自不必言,這富貴清福是可享至終老的。只是王爺曾有損傷陰骘之舉,因此上天對王爺小有懲戒,令王爺命中無有子嗣。”
蕭衍德年方四十,俊朗灑逸,風采過人,堪稱翩翩美男子。聽了這話只付之一笑,并不言語。只聽得邵遇雲又續道:“王爺雖無子,但王爺的千金命相極貴,足事天子。然而……”忽然住口,似有難言之隐。
太子忙道:“怎麽?”
邵遇雲躊躇着,不肯便說。
蕭衍德亦詫異,說道:“小女如何?邵先生但說無妨。”
邵遇雲道:“王爺可要聽真言?”
蕭衍德道:“當然要聽真言。若小女會有病有災,能早知道倒罷了,就只怕先生不說,令我等防範不及。”
邵遇雲搖了搖頭,道:“草民要說的倒不是這個。——王爺之女命相雖貴逾常人萬倍,但日後卻必亂朝政。”
此言一出,衆人立時都是一呆,蕭衍德的臉色刷的一下發了白,楊世孚手中酒杯幾乎拿捏不穩,重重頓在了桌面上。
太子霍然立起,怒道:“蕭王爺之女便是太子妃,性情素來淑娴柔靜,你……你怎敢信口雌黃,诋毀于她!”
邵遇雲又搖了搖頭,道:“太子自管不信,但此事除非草民不知,不然草民斷不敢以此事編造謊言。”
太子更怒,将手中酒杯往地下一擲,喝道:“豈有此理,一派胡言!”
亭下歌舞伎們不知何事,一齊惶然止樂,園中登時靜了下來。賓客都站起了身,無不色變,只有邵遇雲仍端坐不動。
太子厲聲道:“什麽‘天機神目’,胡說八道!你們……你們不可相信他的妄語!”環顧衆人,只見人人俱有驚惶之色,只楊世韬老于世故,終于勉強笑道:“邵先生怕是把玩笑開得大了,這個……這個……來來來,大家且喝酒聽歌,這些事終究渺茫,談也無益。……歌姬們繼續唱罷!”招呼大家坐下,但臉色也已是極難看。
絲竹重又奏起,歌伎一面唱曲,一面不安地偷眼望向小亭中這些皇族權貴們。
邵遇雲深深嘆了一口氣,低聲道:“盈昃自有數,青天在上頭。”一仰而盡杯中酒,起身向楊世韬長揖道:“謝楊大人的美酒清歌,草民言所不當言之言,徒擾人興,這便告辭了罷。”向座中衆人環行一禮,竟自去了。
這一來衆人皆沒有了興致,楊世韬雖竭力勸酒,但太子發怒,更兼聽到的預言着實太驚人,衆人都十分不安,歌聲中大家喝了幾杯悶酒,也不再有雅興賞花,草草終席,各自散去了。
回到太子邸,太子兀自怒氣不息。一個侍婢捧上茶來,太子伸手拿過,只覺燙手,當啷一聲摔到地上,呵斥道:“混帳東西!竟敢欺到我頭上來了!”滾燙的茶水濺到那侍婢身上,那侍婢吓得魂飛天外,顧不得疼痛,連忙雙膝跪下連連磕頭求饒。
太子正待再加責斥,只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問道:“太子,這是怎麽了?”
擡頭一看,太子妃蕭景淑已從門口款款走進來。蕭景淑正是東安郡王蕭衍德之獨女,此時正當雙十年華,容貌秀麗,知書識禮,純善溫柔。十五歲時皇帝即聘為靖王妃,嫁入王府,兩年後靖王入選東宮為太子,她即成了太子妃,夫妻二人伉俪之情甚篤,恩愛逾常,太子亦有幾房妾室,但竟如同虛設。唯一不足之處,便是蕭景淑嫁來多年,卻還沒有生育,為此蕭景淑常***香禱告,行施積善,希冀能得到上天垂憐,賜給一男半女。
此刻蕭景淑梳了個簡單的堕馬髻,斜插一支金步搖,長長的珠串垂到耳邊,珠光閃動,映得她一張膚如凝脂的秀臉更是光華照人。身上穿着淺紅色宮裝,襟前繡了大朵的牡丹花與蛱蝶圖案。臉上帶着淺淺微笑,神情溫柔。
太子見到蕭景淑,勉強收住怒容,說道:“沒什麽,這奴婢粗蠢,惹人生氣罷了。”喝道:“下去!”那侍婢這才連忙又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收拾一下茶杯碎片,匆匆退下。
蕭景淑喜悅地笑道:“太子叫人送來的牡丹花兒我擺放在後院兒裏了,那一盆千層雪真是好看,是要進上的吧?與另一盆墨池放一塊兒,玄素二色花朵交互映照,真真非‘國色天香’之語不能相譽,我真想請位畫師來給畫一張‘國色圖’。”
太子定了定神,道:“嗯,咱們看那些花兒去。”攜了蕭景淑向後院走去。
绛園園主送來五盆牡丹,皆是初開名品,一本“千層雪”,兩本“葛巾”,一本“墨池”與一本“綠鳳”。花極精神,或豔或雅,果然不愧“花王”之名。
蕭景淑笑道:“這幾盆花兒,我最是喜愛那株千層雪與那邊的那盆紫色葛巾。人都說綠鳳好,我倒覺平常,還不如墨池精神。”
太子微笑道:“本打算要把千層雪與墨池都進上的呢,你要喜歡,就把千層雪留下好了。換了那盆綠鳳進上吧。去年怡王也進過牡丹,母後倒是非常喜愛綠鳳。”
蕭景淑展眉嫣然道:“妾身不敢有違太子孝道。千層雪是名品,本也該進上,若為我私自留了,倒叫我不安。”盈盈走下階去,站在“千層雪”旁玩賞。太子此時腹中怒氣消了大半,微笑道:“才剛你還說要畫‘國色圖’,在你跟前,還有什麽花兒能稱得上‘國色’?”蕭景淑臉上薄暈,說道:“太子又取笑我啦。”
太子道:“這花兒且緩一兩天再進上,當真的我去找一個好畫師來,叫他畫上一幅畫兒,就畫你站在這牡丹旁邊——這才真是‘國色’哩。——花兒進了宮,這畫兒留在府裏,你就可以時時從畫兒上看你喜歡的牡丹了。”
蕭景淑喜道:“是極,還是太子想得周到。”
次日太子即找了一位著名的宮廷畫師,為蕭景淑畫了一張立在牡丹花叢中的工筆行樂圖。付了酬金,畫師辭去後,太子叫丫鬟将畫挂了,與蕭景淑二人并肩看畫。
畫師筆法甚是高明,畫中人與花俱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太子笑道:“如今我可有兩個美人了。”蕭景淑笑道:“不嫌嫫母,已感自愧,何謂美人乎?”太子笑道:“卿若為嫫母,天下還有誰敢稱西施啊!”
正在調笑,服侍蕭景淑的大丫鬟玉湘進來說道:“太子,宮裏的趙公公來了。”
太子一怔,只得立即出了房門,只見皇後身邊的太監趙錦正候在廳上,見太子出來,說道:“殿下,娘娘叫奴才來宣殿下進宮見娘娘,有事兒要與殿下商量呢。”
太子應了,當即換了衣裳出來,蕭景淑送出房門,太子回頭道:“你吩咐廚下把酒準備好,等晚上我回來,咱們喝酒賞花,明兒就把花兒貢上去了。”蕭景淑含笑答應。
出得二門,已有太子的貼身扈從牽馬迎上,侍候太子踏鞍上馬,待趙錦也上了馬,五六人簇擁着太子從側門飛馳而出,徑向宮裏奔去。
到得宮裏,趙錦引着太子來到皇後所居的景仁宮。皇後正立在窗前若有所思,幾個大宮女見到太子進來,一齊跪下叩頭。皇後才回過頭來。太子掀衣跪地,說道:“兒臣給母後請安。”皇後道:“起來罷。”
太子起身,宮女拂了繡凳讓太子坐了,端上茶來。太子問道:“母後召見兒臣,有什麽事麽?”
皇後笑了一笑,道:“不過想見見你,也沒別的事兒。”
太子見皇後雖有笑容,但臉上神氣甚是郁郁,不由得心中詫異,因笑道:“兒臣昨日從绛園購進了幾盆牡丹,看去竟還好,正想明日進上來讓父皇母後玩賞呢。”
皇後又笑了笑,說道:“你有這一片孝心,我心裏也就歡喜了。”端起茶杯欲喝茶,卻又只看着茶杯口上冒出的白霧發怔,顯得神思不屬。
太子更是奇怪,遂問道:“母後可是有什麽事心中不快麽?”
皇後驀地回神,擱了茶杯,沉思良久,緩緩說道:“太子,你是我國儲君,若有朝一日你父皇龍飛賓天,這江山百姓便是你的了。太祖太宗開國不易,歷代的君王守國亦是惕厲小心,你切記要以江山社稷、百姓蒼生為重,勿以私情而自壞長城,方能保得皇祚久長。”
太子聽得皇後的話,早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是,兒臣恭領母後的教誨,一定切記于心,時刻不忘。”
皇後半晌又道:“你自幼熟讀經史,看看那些為君者,往往敗亡于妲己褒姒之流,為女人誤國,尤為人所不齒。太子,你切要以此為戒,不得再蹈此途!”
太子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疑,想起了昨日飲宴之事——邵遇雲斷言蕭衍德之女日後必亂朝政,當時兩個國舅和一個驸馬俱都在場,只要有一個聽信了這話,都有可能向皇後禀報,皇族之所忌,無過于此類事情,只怕會因此給蕭景淑招來大禍——忙道:“母後何出此言?孩兒一向不是貪色之輩,如何會為女人誤國?母後可是聽了別人傳的什麽謠言麽?”
皇後目光如電,向太子望了一眼,道:“什麽謠言?若你并無瞞我之事,又會擔心什麽謠言?”
太子欲言又止,本想便陳辯邵遇雲之語實屬荒謬,但又恐皇後并未聽到人說起昨日之事,自己卻說出來了,豈非無事找事麽?因此一躊躇,只得道:“孩兒并沒有瞞母後之事。”
皇後點點頭,不再言語,捧茶輕啜。太子心中不安,便道:“若母後沒有別的吩咐,兒臣這就請辭了。”
皇後道:“不急,再陪母後坐一會兒。”
太子不敢違拗,只得道:“是。”重又坐下,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覺心下忐忑,卻又不敢再多言。
默然許久,忽然一個太監匆匆從外進來,似有急事向皇後禀報,一見太子,腳下卻停了一停,随即急步上前,先跪下叩了頭,說道:“回娘娘,那個……”皇後做了一個手勢,那太監立即住口,起身趨上前,俯在皇後耳邊低語數句。
皇後臉色古怪,慢慢立起身來,長長籲出一口氣,揮手道:“下去。”那太監又叩了個頭,躬着身退出了門。
太子見情形甚是詭異,心中更是驚疑不定。只聽得皇後叫了一聲:“太子。”忙應道:“是。”皇後卻又停住,似在斟酌言語,半日,方慢慢地說道:“方才有人來報,說太子妃蕭氏突患急病,竟是不好了。”
太子一驚非同小可,跳起身來,臉色劇變,說不出話來,回身便向門外沖去。皇後厲聲喝道:“站住了!”太子剎住了步子,茫茫然回過頭,心下驚惶恐懼難以名狀,叫道:“母後……”皇後亦是臉色發白,但神色卻有說不出的鎮定威嚴,說道:“将為人君者,泰山崩于前也不該動聲色,你這是什麽樣子!蕭氏就是殁了,你也須得記住自己要以國家皇祚為重!”
太子聽了這話,渾身顫抖,顫聲道:“母後,淑兒殁了?我出門時,她還好好的……”
皇後別開臉,坐了下去,片刻,說道:“算了,你回去罷。”聲音中也有了一絲顫抖。聽得太子急沖出門,皇後閉上眼,許久不動。一個大宮女上前為皇後換了一杯熱茶,輕喚道:“娘娘……”皇後睜開了眼,輕輕地道:“我要去佛堂上一柱香。”幾個大宮女齊應道:“是,娘娘。”皇後伸手扶住了身邊宮女的手腕,慢慢站起,那宮女心中詫異:“為什麽娘娘的手顫抖得這樣厲害?”
太子縱馬狂奔回宅邸,跟随的扈從們不知何事,只有緊緊跟在後邊,一行人狂飙也似沖過大街,踏翻撞倒了不少攤子行人。太子原是愛民之人,此際卻似全沒看見。
太子邸中一片慌亂,下人仆婦們驚惶奔走,不知所措。太子鞭馬直沖至堂前方才一躍而下,快步奔進內堂。只見服侍蕭景淑的十餘個大丫鬟們都跪在堂中哭泣,蕭景淑身穿着紅色朝服躺在鋪滿錦褥繡被的大床之上,臉上覆了一塊白色絹帕。
太子一見此情形,已知蕭景淑确是死了,呆呆地站定在門口,臉色鐵青,心中似欲炸裂,劇痛如割。半晌,一步步走向床邊,抖着手掀開絹帕。丫鬟們見太子回來,登時更是哭聲大作。
太子俯視蕭景淑遺容,但見她雙眼兀自半開,皮膚顯出青紫之色,口角似乎微有血痕,眉峰緊蹙,猶帶痛苦之狀。伸手摸去,已是觸手冰冷。太子嘶啞着聲音道:“為什麽會這樣?……淑兒得的是什麽急病?為什麽不馬上叫太醫?”
玉湘哭道:“太子妃本沒有急病,殿下出門後,太子妃還叫了廚房備酒,待殿下回來一起賞花……後來宮裏一個公公忽然來到,說奉了密旨,要單獨向太子妃宣谕,奴婢們就都退下了……不到半個時辰,那公公就離去繳旨,奴婢們回到房裏,太子妃正伏在地上痛哭,她……她叫奴婢取出朝服幫她換上,才換好衣服,太子妃就……就……發了病,腹痛嘔血,奴婢慌了,要叫大夫,太子妃卻哭着說:‘不能叫大夫,這是……這是懿旨……’”
“懿旨!”太子一個踉跄,跌坐在床沿上,喃喃地道:“淑兒不是病殁……是……是被母後賜鸩……”與皇後見面時情形瞬間流過腦海,皇後說的話,皇後古怪的表情一一閃現,自己本疑心皇後是聽到有人傳了邵遇雲的話了,看來所疑不假。“天機神目”名動天下,所言皆中,皇後為免邵遇雲的谶言成真,竟狠心給蕭景淑賜了鸩。思及蕭景淑向來溫婉柔順,賢惠體貼,竟因邵遇雲一語而無辜而死,多年夫妻恩愛之情,此刻想起愈加痛澈心扉,一時腸為之斷,伏在蕭景淑屍身上放聲恸哭,悲不自勝。
此時東安王蕭衍德已聞訊匆匆趕來,顧不得避忌,直奔到內堂門口,一見此狀,也呆在了當地。許久,見太子哭得悲痛逾常,慢慢走過去,跪下低聲道:“殿下,小女已是去了,殿下請切節哀,不能傷了自己身子……”擡頭看到女兒屍體,亦禁不住眼淚縱橫,哽咽失聲。
太子痛哭良久,神智漸漸清醒,擡起頭來咬牙道:“淑兒無辜而死,皆因那姓邵的妖人所致,我……我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沖到門邊,叫道:“來人!來人!”太子邸管家與幾個家人連忙應聲跑上,太子叫道:“不,叫我的侍衛們來!叫孫矯、管雄飛他們一起來!”管家見他神色可怖,不敢多言,忙答應着往外飛跑而去,不一刻,已将太子養在邸中的十餘個武藝高超的侍衛叫了來。
太子環視衆人,沉聲道:“昨天我去大學士家裏,你們都随了我去的。”
衆人不解其意,應道:“是。”
太子道:“有一個客人,是禮部員外郎帶來的,叫邵遇雲,你們可見到了?”
一個叫裴鐵城的侍衛想了一想,說道:“殿下說的便是那個瘦高個子、穿青布袍子的客人罷?”
太子道:“就是他!你可認得清楚?”
裴鐵城道:“小人認得清楚。”
太子切齒道:“好!你帶了這一幹兄弟們去取了這妖人的首級來給我!”
衆侍衛都是一怔。太子眼中露出猙獰的銳光,說道:“這妖人信口雌黃,太子妃已因此被害——”衆人雖知府中出了事,但侍衛們都只在二門外侍候,不知裏邊确切的事情,二門內的下人們且都不敢說是發生了何事,是以此時聽到太子說太子妃竟是死了,不由得都大吃一驚。太子續道:“——我要這妖人的首級來給太子妃上祭!不管這妖人是躲在哪個官員衙門裏,你們都要給我宰了他,要有人阻攔,只說是我的命令,再要攔,一并都殺了!”
衆侍衛領命,立即各執兵刃出門而去。
太子回過身來,只見蕭衍德站在身後,目光中微有驚惶之色,臉色憔悴,似一下子老了許多歲。太子不由得一陣心酸,哽咽道:“王爺,淑兒竟為那姓邵的害死了……”
蕭衍德心下雖痛愛女身亡,但此時已鎮定下來,低聲道:“殿下,小女以蒲柳之質,得事殿下數年,已為福分。若以今日之一死能保得皇祚平安無禍,則小女亦算死得其所,太子休得為此傷心,若苦壞了身子,臣之罪越發大了。”
太子叫道:“皇祚江山,豈有因一弱女子之死而得保平安的?王爺,淑兒溫柔賢惠,豈是會惑亂朝政的人麽?母後……母後偏聽信那妖人妄言,竟使淑兒冤死!”說到痛處,不禁又流下了淚來。蕭衍德黯然嘆息,良久無語。
此時管家才領着家人仆婦們在府中挂起白來。到得傍晚時分,孝服匆匆已趕做出來,全府人俱為太子妃服了喪。宮中傳出旨來:“……太子妃蕭氏素性柔靜,今得病猝亡,朕亦為之悼惜。特賜以國禮葬之,以慰儲君之心。欽此!”皇後亦派人來再三撫慰太子,勸請節哀。太子對此漠然,不相回應。當夜太子親自素服守在靈前,終夜不眠,添燭燃香,不飲不食。
待到天明,十餘名侍衛騎馬回府。太子方從靈前驟然起身迎出去,問道:“怎樣?”裴鐵城跪下,雙手捧着一個黑布包袱獻上,說道:“不辱殿下使命!”太子打開包袱,只見一顆人頭,斷頸處血凝未幹,正是邵遇雲的首級。太子久久凝視人頭,臉上露出了扭曲可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