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夜色如漆,天空中壓着沉甸甸的黑雲,刺骨的寒風醞釀着雪意。三更已過,長安城中已阗無人聲,間或只有遙遙的幾聲犬吠。兩名穿着舊棉襖的更夫手裏提着燈籠,縮着頭,慢吞吞沿着青石板大街走遠。
京城北邊一座宏偉寬敞的大宅邸,黑漆銅釘的大門上懸着一塊恭楷大字匾額,上書“定國公府”四個字,門前一左一右立着一對氣勢兇猛的石獅。高高的圍牆在門檐下四只燈籠的光芒裏投出長長的陰影。
定國公府裏此刻已一片寂靜。但在府後頭一座偏西的別院之中,主房卻仍有燈火,窗紙上有人影在忙亂而無聲地晃動。一陣刀也似的寒風刮過,房中的燈火忽地被撚滅了,片刻,房門悄悄開啓,一個仆婦裝束的中年婦人手提一只大藤匣,從房中閃出,反手又合上了門。她左右張望了一下,便低下頭匆匆向定國公府的後門方向走去。
府中原也有上夜的家人,但如此寒夜,卻大多躲懶到值夜房中烤火去了。那婦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去,都未遇人查問,轉過幾個回廊,已走上一條長長甬道,再拐一個彎便已是後門。那婦人稍覺放心,不由得加快了腳下步子。
便在這時,忽然後頭閃出一人,喝道:“站住了!”
婦人吃了一驚,以為是府中當值的家丁,不禁心下慌亂,不但沒停下,反而走得更急。只聽身後那人邁步追了上來,輕捷而迅速,只四、五步,便已趕到她身後,又低聲喝叱:“何嬷嬷,站住了!”卻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婦人認出了聲音,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不由自主地踉跄沖了幾步,方才站定,手足發抖,面色蒼白地回過頭來,顫聲道:“小……小公爺……”
趕上來的年輕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颀長,容貌英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正是定國公傅瑞祥的長子傅韞石。
他上下打量了婦人一眼,低聲問道:“半夜裏,你這是幹什麽去?”聲音雖壓得極低,卻掩不住威嚴。
婦人竭力鎮定,但怎麽也禁不住驚惶,一顆顆冷汗沁出額頭,說道:“奴婢這是……奴婢這是去……啊,是姨奶奶差奴婢去……買糕點……”
這婦人乃是定國公府第四妾殷氏的貼身仆婦,姓何,自幼伏侍殷氏,殷氏嫁入定國公府,她也陪嫁過來,也曾指配給過家人,但丈夫早死,因此仍是跟随在殷氏身邊,是殷氏最為信任的心腹。而這小公爺傅韞石雖是殷氏所出,但自小便由嫡母謝氏夫人養育長大,與生母并不親近。
傅韞石道:“嘿,這般時間卻買什麽糕點?”眼光射到藤匣上,冷冷地問:“裏邊裝的是什麽?”
何嬷嬷不由得退出一步,全身發抖,手中藤匣都劇烈顫動起來,她抖抖索索地抱緊了那只藤匣,灰白的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沒什麽……東西,是個空……空匣子。”
傅韞石踏上一步,道:“開了我瞧瞧。”
何嬷嬷驚慌失措地又向後連退幾步,背脊撞在牆上,再無可退,手臂卻将那藤匣愈抱愈緊。傅韞石逼上數步,一伸手,抓住了藤匣手柄往外奪。何嬷嬷緊緊抱住藤匣,死不松手,撲的一聲向傅韞石雙膝跪下,低啞地嘶聲叫道:“小公爺!……小公爺!……姨奶奶是小公爺的親生娘親啊!小公爺!……”
一搶一奪之間,藤匣蓋子被碰開,掉落地上。走道盡頭的燈籠光芒雖然微弱,卻依然看得清楚:匣中躺着一個出生不過數日的嬰兒,用一塊錦袱草草裹着,一只小小左腳沒裹住,露在外邊,腳上穿着蔥綠緞子繡花的小小鞋子。嬰兒并不哭喊,只将自己一只小手伸在嘴邊,吮着拇指,一雙黑漆般眼瞳睜得大大的。
傅韞石瞪視何嬷嬷,冷冷地問道:“是男是女?”
何嬷嬷軟綿綿地坐倒在地,半晌,才低低擠出一個字:“女……”
傅韞石口氣愈發冷峻:“姨娘打算如何處置?殺了她?”
何嬷嬷驚惶地擡起頭,看着傅韞石冷峻含愠的臉,嘴唇翕動幾下,嗫嚅道:“小公爺……你……你都知道了?”
傅韞石緊抿住俊秀的薄唇,眼中迸出刀鋒般銳光,何嬷嬷被他瞧得一陣寒栗,不由垂下頭去。傅韞石一俯身,将女嬰左腳上那只小緞鞋取下,接着從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閃,已刺在自己左臂之上,随即用那只小小緞鞋按住了汩汩冒血的傷口。
何嬷嬷先見他拔匕首,已是唬得幾欲暈去,卻又見他這一連串舉動,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詫異,只見傅韞石一揚手,噗的一聲,将那只沾滿鮮血的小緞鞋扔進她懷裏,低聲道:“你拿這個去跟姨娘交差罷。便說這小孩子已投進了獒犬舍,已被吃得幹幹淨淨了。這個可作證據。”提起藤匣便要走。
何嬷嬷合身撲上,抱住了傅韞石左腿,驚恐地嘶聲低喊:“小公爺,不能啊!……這孩子不能留!……小公爺,姨奶奶不會放過奴婢,小公爺開恩!……”
傅韞石回身,盯住了何嬷嬷,冷笑道:“姨娘會對你怎樣,我管不着。只是當時姨娘與那人在寶錫庵會面,可是你領着去的罷?那一陣子姨娘可虔誠得緊,三天兩頭去燒香,偏只帶了你一人去。前些時姨娘回娘家,說養病去,也只許你跟着去。何嬷嬷,姨娘生的什麽病來着?——你只怕姨娘不會放過你,可有想過老爺若也知道了,倒會放得過你麽?”
何嬷嬷喉裏發出了一聲窒息般嗚咽。
傅韞石輕輕地、冷冷地一字字說下去:“你只要對姨娘不開口,我自也會對老爺不開口。否則我至多是交出孩子,你卻得交出腦袋。大家心裏明白罷了。放手!”
何嬷嬷如遭電擊,緩緩松開了手臂。眼看着傅韞石提着藤匣走遠的背影,她一張瘦削灰白的臉孔恐懼地扭曲,手掌痙攣地抓緊了那只浸血的嬰兒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