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年三十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白色的日頭升到樹杈上。田順花在戴教練的院子裏拉起了架勢。各種訓練器材都被她推到一邊,地上擺滿了年貨。牛是村裏養的放心牛,雞是特地尋摸來的農村走地雞, 端得是綠色營養,專為一屋子運動員準備。
田順花圍裙一抖, 坐在桌旁拟菜譜。雖說就六個人,但是八個碟子十個碗,絕對不能含糊。她和戴教練商量來商量去,計算好卡路裏, 做好肉蛋奶、膳食纖維的營養配比。田順花把拟好的菜譜往廚房的牆上啪地一貼, 開始張羅的做菜了。
那氣勢,給任柯做了半年大廚的傅笙只能在她一旁打下手。
臨江省人喜歡吃豬肉, 尤其是當地特産酸菜,必須有豬油的才能會激發出全部的魅力。桌上幾個運動員走了專業路後就吃不了豬肉。田順花沒被束住手腳,幾個硬菜搞得風生水起:醬炖水庫大花鲢、牛腸炒酸菜、土豆炖牛肉、小雞炖蘑菇, 一道一道地擺在桌上, 用盆子扣着保溫。
六個瓶氣泡水上桌,分筷子分勺子,專門給帕西準備了一個叉子。帕西看的眼睛都直了, 對田順花崇拜得無以複加。田順花被熱氣蒸騰得有些眼熱。她是農家姑娘, 慣會整治一大桌飯菜。後來因為送她去跑步的事情和娘家鬧翻了,很少有顯身手的時候。
大家不客套,端起碗就開吃。花鲢入味、土豆綿軟、酸菜解膩, 用料實在鐵鍋炖煮, 妥妥的東北風味。吃的大家直豎起大拇指。熱熱鬧鬧一桌人, 好似他們就是一家子一樣。
田順花從包裏翻出一小瓶牛二。“我當過運動員, 知道大家都不喝酒。但是除了喝一點, 我也不知道怎麽表達了。你們在小柯身上費心了,我不知道有什麽能報答的,有用的到的地方,你們随便差遣我。”說罷便一口幹了二兩牛二。
戴文懷說道“做教練的,能遇到小柯這麽好的運動員,也是我們的福氣。我這裏離市區說遠也不遠,你就這麽一個孩子,家裏有什麽事多和我們說,這麽多人都能搭把手。以後要用到您的地方還多呢,是不是孟琪?”戴教練笑着看向孟琪。
孟琪趕緊把一口牛肉咽下去,鼓起勇氣說。“阿姨,您給任哥做的自由滑考斯騰太好看了。夢幻清幽還特別貼合身材。以後我要是參加比賽能不能找您做考斯騰呀。”孟琪有點不好意思。
花樣滑冰原本就是貴族的運動。花滑運動員參賽訓練花費巨大。一件考斯騰可能價值幾萬到十幾萬元。田阿姨若給她做考斯騰,一定不好意思按照市價收錢,她說這話并不合适。但是她實在是太喜歡田阿姨的審美和手藝了。
“你真的特別喜歡嗎?為了做那件衣服,我把臨江省的布料市場都跑遍了,厚着臉皮去芭蕾舞團問人家從哪裏做衣服,這才挑出來這種又輕靈又有筋骨的布料。任柯根本就不懂行。給他穿上之後,他左看右看冒出一句,不錯挺合身的。差點沒把我氣得背過氣去。”田順花數落着自己兒子,語氣萬分怨念。
“媽——”任柯叫道。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不說你了。孟琪,你真喜歡阿姨的手藝嗎?”田順花的眼睛裏閃着光。
“特別喜歡,任柯的考斯騰是所有男單和男伴裏最好看的!不光我喜歡,帕西也特別喜歡呢。”孟琪說着,舉起帕西的手。
帕西終于通過不斷重複的“考斯騰”讀音中看懂了形式。“您做的考斯騰是藝術品,是一件冠軍考斯騰。花樣滑冰比賽不但是滑一場冰。所有的服裝、妝發、表情,都是表演的一部分。從花樣滑冰起源開始就是如此。如果有一天有花樣滑冰商演邀請我,我也很想請您為我制作考斯騰。”帕西目光真摯。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你們還看得上阿姨的手藝,我就義不容辭。”田順花恨自己最笨,激動地不知道說什麽,可能只能再幹一瓶牛二。
“媽,我不太會誇,有的話我想說但是說不出口。這次我去柏林比賽,很多人都問我,考斯騰是請那位大師做的。他們都以為我是國家隊力捧的選手。因為個體戶不可能有這樣的財力選用精美的考斯騰。很多人人多人,在我的比賽視頻下面留言說,考斯騰非常好看。”任柯略低着頭。直白的誇贊對于最親近的人來說,總是更難宣之于口。
田順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呼出來。她的眼角有些潮濕,大過年的掉眼淚不太好。
田順花原本覺得,自己給兒子做考斯騰,不過是省錢之舉。做母親的撿起舊時技藝全力以赴,盡量不讓孩子在穿着上輸了氣勢。哪裏想到,居然這麽多人都喜歡自己做的衣服。田順花少年時好好跑步,為了不挨罵不挨打;青年是走街串巷賣炒貨,為了吃飽肚子;中年時聽兒子的話賣減脂健康餐,是為了撐起一個家。但是她做考斯騰,不但是因為母愛,還是真的喜歡,現在還有了贊賞和滿足。
田順花,有人真心為你的手藝喝彩,有人因你而來。
吃飽喝足的幾個年輕人,癱在沙發的兩端,聽着電視裏面放着《一年又一年》的特別節目誰都不想動彈。
帕西提出一定要領略C國國粹——麻将。傅笙思忖片刻,擡頭問道“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帕西翻出錢包,驕傲地舉起綠油油一百刀。
“算了,鬥地主好了。”傅笙說道。“這點錢不夠你一下午輸的。”
“玩地主一定亮牌的那種,翻倍翻得少點。孟琪,你先幫帕西看牌,一會不行就叫我媽過來助陣。”任柯道。
帕西表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極大侮辱,叫嚣着要把欠下的夥食住宿費通通贏回來。
任柯頓了一下,沒忍心告訴帕西,傅笙當年在Q大差點去了數學系。
四個人圍成一圈,帕西和孟琪一直在叽叽咕咕商量對策,一個人要出順子,一個人要出對子。任柯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真不是他不講牌品,随便聽一耳朵,就把帕西手裏的牌猜出來了。
每次出牌出到帕西,都是堪比圍棋長考的征程。傅笙出了三個8帶一個4,兩個人面色如臨大敵,唧唧喳喳地把牌抽出一點又放回去。
任柯愁的手扶額“你那個四個7,到底炸不炸。炸的話輸贏都翻倍,手裏34567的順子出不去,不炸的話傅笙接着出牌,大概率贏了。”
“你怎麽知道啊!”帕西大為驚恐。
“我是現在才知道,傅笙早知道了,小順子一直沒人出,肯定是因為7或者8在一個人手裏。他一直給我放小牌,讓我走的叫一個舒服。你手裏有順子還心疼炸彈,糾結來糾結去。”任柯道。
帕西癱倒,攤牌認輸了。
孟琪憤憤不平道“下次不能讓他們兩個人一隊,跟有心電感應似的。一唱一和琴瑟和諧”
“孟琪回去抓緊補習語文,成語都亂用。”傅笙急道。
“哪有亂用。”孟琪小聲嘟嘟哝哝。
田順霞把院子裏的凍梨凍柿子微微化凍,招呼着幾個孩子來吃。果肉經過了速凍和化凍,柔軟得用嘴唇一嘬就可以吸進口腔。香甜的汁水混着小冰碴順着嗓子流下,冰涼的蜜意從天靈蓋通到尾巴骨,冬季室內的燥熱頓時無影無蹤。
任柯盼着這口美味盼了一年了,一大口下去,冰的牙齒打顫。他仗着年輕牙口好,也受不住了,歪在傅笙身上張着嘴晾着梨,含混不清地直呼“哎呦”。傅笙挑出一顆凍梨,用手略捂了捂,小心地用牙齒磕破一點梨皮,遞給任柯。“慢慢吸着吃。”
“得嘞!”任柯就等着這句話。
孟琪她媽不放心給來了電話,怕閨女第一次在別人家過年不習慣。孟琪興奮地在家族群裏發了視頻,展示中午吃到的豪華一餐。她豪邁地拍着胸脯承諾大年初一一定回家給老爹老娘拜年,麻煩給各路親戚朋友帶好雲雲。孟琪媽媽笑着抱怨道,還是一團孩子氣,說什麽在教練家幫忙,沒給人添亂就不錯了,還是回家嗑瓜子領紅包吧。
在一起的時光過得飛快,剛拾掇完就該準備包餃子了。傅笙特地買了點新鮮的韭菜。韭菜講究一個鮮靈勁兒,速凍餃子做不出感覺來,平時就吃得少,過年了格外想這口。他一遍調餡一遍看着剝蝦仁的任柯,覺得一年的跌宕起伏、家裏賽場的煩心事也不過如此了。
從萬人稱贊英雄,變成萬人唾罵的國恥又如何?
吃口餃子,重新出發。
電視上放着變着花樣讓自己更難看的春晚,戴教練擀面皮孟琪包餃子,帕西被趕去當扒蒜小哥。任柯打開老舊的儲錢罐,挑出兩個最黃澄澄的五毛硬幣,仔細洗幹淨。別家包餃子,圖個好包,都用的是一毛的。偏偏他們就喜歡用金燦燦的五毛硬幣。這是最好的兆頭,運動員最喜歡金餅餅了。
“歌是真夠難聽,唱得比任柯他爸差多了。”田順花毫不留情地吐槽。
“還是假唱的。”任柯補刀。
“可是,他們跳的也真的有點醜。”田順花道。
“長得還照小柯差遠了呢。”
“跟我們小柯怎麽能比?”田順花睜大了眼睛。
孟琪用胳膊肘怼了怼任柯悄聲說“诶,阿姨誇你呢。”
任柯一邊燒水一邊哼起了歌。
傅笙用胳膊肘碰了碰任柯。“等等,我剛剛看見孟琪把包了硬幣的餃子放在哪了。我掐一下給你留個印。”他壓低了聲音。
“你當我還是小孩子,要這麽哄的!”任柯臊得臉都紅了。這種戲法過十歲的孩子都糊弄不過了好嗎?
上次任柯吃到錢還是爸爸在的時候,三口人就包了一個錢,被爸爸吃到。小任柯委屈的要掉金豆豆了,擡眼一看,老爸把沾着口水的錢,正從新餃子底部暴力地塞進去。老媽一副沒看見,不關我事的表情。氣得小任柯發現了這麽多年他年年都有錢的真實原因,鬧着不吃不吃。
後來,爸爸走了。任柯和田順花煮年夜飯餃子,兩個人搶着吃錢實在沒意思,就沒包過了。
臨近零點,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戴家的餃子也上了桌。
戴教練用得好面粉,擀的面特別勁道,餃子皮薄而不透,被煮餃子的任柯一陣折騰愣是一個沒破。餃子餡更是調的鮮亮,透着餃子皮能看見碧綠的韭菜,裏面的蝦仁用料舍得,Q彈爽滑飽滿大粒,都是現剝的鮮蝦。
帕西剛吃一個就被鮮掉眉毛,含糊着豎起大拇指冒出一串英文。孟琪笑着給田順花做翻譯。田順花燒菜做飯一輩子,滿足地笑得像一朵花一樣。
任柯一口一個停不下來“餃子确實太絕了,三鮮餡餃子做出龍肝鳳膽的味來了。”
帕西罪惡地抱着一個盤子,艱難地用勺子塞進嘴。“要是每天可以吃這個餃子,我的編舞費可以考慮不要了。”
“唔。”傅笙的牙被硌了一下。吐出來一看,是一個背刻蓮花的金餅餅。
衆人不知傅笙的複出計劃,卻也喜得紛紛起哄,帕西響亮地吹起口哨,孟琪拿着筷子敲桌子助陣。田順花拿起蘇打水,給大家倒滿。熱熱鬧鬧喝過一輪才作罷。
“好兆頭好兆頭啊。”戴文懷的小聲絮叨着。傅笙的左手輕輕地安撫着老教練的後背。
“我也夾他這盤。”任柯不服氣,站起來把筷子伸到傅笙面前的盤子裏。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猛地捂住腮幫子。
吃到金餅餅了。
“咻——砰——”一朵碩大的禮花在窗外炸開,後面跟着各式各樣的禮花紛紛上天,火樹銀花五彩斑斓,郊下淩晨的夜空恍若白晝。“爆竹聲聲辭舊歲”,這才叫過年嘛!
“新年的鐘聲即将敲響,請跟我們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過年啦!大家過年好!”電視裏的春晚的主持人滿面喜慶笑容地播報道。忍了一晚上不合口味的節目,就是為了聽到這句喜慶的“過年啦”。
“過年啦!”帕西用濃重的口音喊道。
“新的一年,所有人都健健康康。我要拿冠軍,我們都要拿冠軍!”任柯雙手做成喇叭裝,趴在窗戶邊沖外喊道。
“我要找到男伴,今年我一定要登上一回真正的賽場!所有人順順順!!!”孟琪被爆竹吵得聽不見,捂着耳朵大喊道。
田順花和戴文懷看着幾個孩子樂不可支,心裏都在感慨,好久沒過過這麽好的年了。
傅笙從不覺得春節有什麽可向往的。傅笙幼時和媽媽在一起,那時的春晚還很好看,可是電視裏越喜慶,就顯得現實中的母子倆越寂寥。春節就是只能吃兩頓飯,夜裏被炮竹聲吵得睡不着覺的一天。長大了他回到傅家老宅過年,規矩大過天,人人話裏藏着機鋒。應付這一天,比參加一場大賽還累。
如果這才叫過年,他大概理解了C國人為什麽會那麽盼着過年,在這個節日裏寄托那麽多情感。
田順花去院子裏取出一個紅色塑料袋說道“裏面都是一些小呲花,安全得很。你們用手拿着拍拍照,應個景。過年了,就要熱熱鬧鬧歡歡喜喜。”
幾人可是撒了歡,一手拿着一支煙花,在院子裏瘋跑。帕西一邊狼嚎一邊凹造型,讓孟琪跟着抓拍,拍照不算還要求錄小視頻,興奮得險些當場返祖。任柯仿佛被解開了基因鎖,雙手拿着小禮花來了一個路上三周。被出門透氣的戴教練當場呵止。
“咔嚓”傅笙收起了單反,抓拍效果非常完美。任柯身型飄逸,跳躍顏半點沒崩。
任柯挨完罵跑過來看成果。一向直男審美的他,也被驚到失語。“有點,有點太好看了。你怎麽把我拍的這麽好看的。”相機小小的預覽框中,延遲攝影下的煙火流光四射,少年眼中有火光有銀河,恍若神仙。
“發微博,發微博。”孟琪鼓動着。微博上嗷嗷待哺的姐妹有那麽多,這麽好看的小柯只有幾個親近的朋友能看到,也太可惜了。
“行吧。”任柯打開微博直接把原圖發送。
“新年快樂,祝大家平平安安萬事如意。”他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