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任柯沉默地走進來低着頭不說話。傅笙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真沒用。”任柯想到, “這是誰在安慰誰啊。”
“傅哥,我看見你去醫院了。是舊傷犯了嗎?”任柯剛出聲就暗罵自己嘴笨的可以,明明想關心人, 話說出口就變味了。
“普通的複健罷了,現在天氣冷了, 我去的勤一些。”
“傅哥,你腿上的護具還沒拆。你別想說是基礎複健也帶着全套護具。”任柯心中湧上一絲燥火。複出訓練一定有戴教練插手,那個豪車男也是一副知道內幕的樣子。為什麽,為什麽就瞞他一個人。
傅笙,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你這個大騙子, 驚世大騙子!任柯氣得胸膛起伏。
“真是瞞不過你。”傅笙嘆了口氣。那個男人給自己的情緒沖擊還是那麽大,過了半天還在神不守舍, 連小柯都瞞不過去。
“我一直都沒敢問你。去年世錦賽你受了很重的傷吧,根本不是什麽半月板磨損和肌肉拉傷。”任柯問出了重生以來最想說的話。
那一年傅笙有一個夢幻的開局。連續兩年戰況不佳的傅笙,撿回了他的第二種四周跳4T, 據說還有更高難度的技術儲備。兩站大獎賽分站賽大比分得到金牌, 狀态奇佳。所有冰迷都興奮異常,媒體上開始長篇累牍地報道,把傅笙邀請到演播室, 大張旗鼓地做了系列專題片。大家都熱切地盼望着他在世錦賽上能拿到C國花滑的第一個世錦賽冠軍。
短節目《天方夜譚》兩個四周跳一個3A連跳, 完美clean。傅笙的狀态堪稱天神下凡,所有人都覺得金牌穩了。體育頻道循環播放他的比賽節目,臨時做了傅笙的賽事集錦。這樣的待遇在冬季項目中還是第一次。任柯當年看的直播, 鏡頭掃到傅笙的臉色他就發現不對了。他面色慘白瘦削了不少, 一雙多情目喪失了光彩。很多不明所以的觀衆發微博說想不到運動員裏有這樣的憂郁美人。比賽期減重對一位運動員來說都不是好事情。花滑運動員的身體何等精妙, 減下去的每一分都是寶貴的肌肉。
那場《悲慘世界》自由滑, 果真成了悲慘世界。8個跳躍只成功了兩個3A, 場面難看無比。很多失望的冰迷說,傅笙最令人憤怒的不是把握不住機會,不是摔跤摔成笑話,是摔跤後敷衍到連滑行都不願意用心了,滑速慢的像老牛拉車。蹲踞旋轉中浮腿都不願意伸直,提供了浮腿的冰刀挂到冰面,導致旋轉摔倒的驚天大笑話。
這場比賽不斷地被吐槽、玩梗,甚至成為花滑的代名詞。傅二跳的大名從C國傳到海外。
很長一段時間,就連傅笙的死忠粉們都無法證實那場自由滑。他們搜羅所有傅笙的比賽訓練資料,在旁人的謾罵下無力地反擊。但是所有人都默契地避開了那個最大的傷口,不敢再看。
任柯看完那場世錦賽後,從省隊的狗洞裏鑽出去,捎帶回來一小瓶最烈的燒酒。然後他拿出筆紙開始寫退役申請。很難說任柯當時選擇退役,傅笙的因素占到幾分。他都死撐過那麽久了,沒道理偏偏在那一天提交申請。
離開花滑後的任柯很長一段時間在疲于奔命。一個平常的夏夜,左邊隔間的夫妻在大聲吵架,右邊隔間的床板吱吱嘎嘎。黏膩的皮膚讓他極度地想念冰與刀。他終于點進了那個不敢看第二次的視頻,發現了端倪。
傅笙所有令人嗤笑的低級錯誤,都發生在左腿為主力腿的動作中。在賽場下的站立,他始終把重心壓在左腿上。
他的左腿在三天內受了致命傷!
說出去也沒有人信。實在太瘋狂了,誰會拖着剛剛重傷左腿去比賽。不要腿了嗎?
然而,這是唯一可以做出的合理解釋。
任柯越想越氣,他蹭地站起來“到底是不是!為什麽帶傷參賽?為什麽一句解釋都不說?”
傅笙嘆了口氣“瞞不住你了。在那次自由滑前的賽前合樂傷的。太寸了,實在太寸了。”傅笙輕輕地打了個冷戰。
去年世錦賽自由滑前賽前合樂是全封閉的,不允許媒體和冰迷進來參觀。傅笙覺得最近狀态不錯,打算再次确認最沒有把握的跳躍,4T。他熟練地提高速度,右後外刃滑行,左刀齒打算點冰的那一刻突然洩力,他聽到咯嘣一聲脆響,好像有皮筋斷掉,然後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劇痛。運動員早已習慣了疼痛,這種劇痛醞釀着不詳。文森特和安德烈滑到他旁邊,根本不敢碰他,大聲呼喊擔架過來。
傅笙無力地抱住左膝,仿佛等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擔架才過來。
隊醫唐大夫,在簡要處理後,給他做了膝傷檢測的“抽屜實驗”。傅笙平躺在地上,雙腿彎曲90度,雙腳放在地面上。唐大夫固定他的雙腳,輕輕地拉動左小腿,胫骨明顯前移,吓得唐大夫臉都白了。抽屜實驗結果明确,傅笙的前交叉韌帶是一定出問題。只是不清楚是輕微損傷還是撕裂,甚至是斷裂。具體情況要照核磁才能确定。
傅笙那一瞬間是蒙的。我不能滑冰了嗎,他首先想到。很多人呼啦啦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再說好多話。
有人說,輕傷不下火線,這是世錦賽,肩負重任啊。有人說,張斌沒有進自由滑,你是全村的希望,如果退賽,明年世錦賽的男單名額怎麽辦?還有人急急忙忙跑過來說,記者來了,想問問什麽時候合樂完,想做一個采訪。
事情過後,安德烈看傅笙的眼神總有一種看英雄的敬仰,張斌覺得自己短節目抽風,害的傅笙不得不背水一戰,得來的名額還給了自己,從此不太敢跟傅笙說話。其實傅笙在那一刻沒有想那麽多家國大義方面的事情。
他想的是,我不能滑冰了。這是不是我的最後一場比賽,是不是我最後一場穿冰鞋的機會。
傅笙的左膝在極限頻率的冰敷下,依然腫成一個透亮的血饅頭。那一整夜,傅笙一分鐘都沒睡着,眼前全是在冰場的點點滴滴。有教他跳舞的媽媽,有面容年輕些的戴教練,還有E國的D太和一起訓練比賽的同伴們。昨天的3A會成為我人生的最後一個嗎?不太好吧,那個落冰滑出很不完美。
第二天,傅笙費力地把膝蓋塞進考斯騰的褲子裏,開門道“走吧。”守在他門外的一隊人欣喜若狂,拿出電話奔走相告。
任柯的喉嚨突然哽住,積攢了幾年的話語徹底問不出來了。他作為運動員當然明白,一個運動員遭受了毀掉職業生涯的傷勢,會怎麽樣。一個運動員帶傷出戰,是有多不甘多痛苦。傅笙心理怎麽可能如他表面一樣雲淡風輕,溫柔自持。
“那你準備複出嗎?”任柯突然什麽都不想深究了。
傅笙動作一頓“是啊,我想再試試。把握不大就沒告訴你們。”
“別偷偷摸摸練了。我們一起訓練,讓我幫你!”任柯目光堅定,伸手顫抖着輕觸傅笙的膝蓋。
傅笙突然笑了,潛意識海洋中那條即将蹿出的黑狗,被這雙顫抖的手,牢牢地摁回了深淵。
傅笙的一雙多情眼注入了弧光,像一幅名畫吹去了塵埃。他把任柯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的左膝上,“一言為定,從今以後請任柯選手多多關照。”
“一言為定!”
對于C國人來說,縱使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團團圓圓過個吉祥年。
東北冬季漫長,一個節日對這裏的人可太重要了。帕西打定主意要賴在戴教練家裏體驗一把C國春節。孟琪看這邊人多熱鬧,就和家裏告了假,說要在教練家裏幫忙。孟琪父母打小就管不了這個主意正的姑娘,囑咐她一定手腳勤快後就随她去了。
任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對一些事情總有點矯情。比如他固執地認為,要是認真過年必須買齊年貨,只有原始的那種集裏才能買到最正宗的年貨。這年月就算在臨江省可是不好找了,傅笙帶着他開了半個小時的車,在塵土飛揚的農貿市場和大媽們擠來擠去,好不容易選好了窗花、福字和寫對聯的大紅紙。
傅笙這人看着溫和,其實很有一點強迫症。任柯站在凳子上比劃着窗花,上移下移左挪右挪,傅笙站在下面看半天,覺得怎麽都不是正當地方。
任柯手都舉酸了,擺手說“算啦,小爺我不伺候你了。”說的便要下來。
不料想中心一動腳下的凳子便是一晃,傅笙急忙沖過去将人扶住,運動員的人體就是革命的本錢,賽場外就是小心翼翼供着也不過分。戴文懷的自建房暖氣燒的火熱,任柯從屋子裏出來就穿了一件衛衣。透過薄薄的布料,傅笙的手掌下是少年蘊含力量的背肌,節節分明的脊柱。
傅笙避開眼把手放下,招呼到“小柯子筆墨伺候,咱先寫春聯去。”
傅笙的字是正經練過的童子功。不過他一直無意此道,就按照最省事的路子楷習顏柳行尊二王,雖然未得其中三味但是端正妍麗,挂在門口擔得起小區大爺誇一聲“好俊的字。”
任柯翻出新買的硯臺和墨塊。
傅笙挽起袖子提筆懸肘,在虛空比劃兩下,深吸一口氣說道“紙來。”
任柯把兩張大紅紙鋪上。傅笙運了運氣手腕吃勁一氣呵成。
“呼,怎麽樣?”傅笙一手拎着一幅字問道。
“花開富貴年年樂,竹報平安歲歲安。”任柯湊過來念道。
“怎麽,嫌俗了?”傅笙挑眉問道。
“也不是,就是覺得不符人設。”任柯作為死忠粉自然知道偶像是個文化人,微博賬號的名字和簡介都是有考究的。
“過個年就圖個口彩,搞得佶屈聱牙沒意思。做運動員的平安就好。”
兩人正說着,孟琪推門進來“春聯寫好沒有?我和田阿姨都買菜回來了,一會準備開火。”
“孟琪你看這是傅笙寫的字,怎麽樣?”任柯傲氣的小臉上滿是驕傲。
孟琪從小就是體育生,原本就對毛筆字一竅不通,憋了半天憋了句好看。
任柯一副沒被誇到癢處的樣子。傅笙的大作怎麽就評論一句好看。
傅笙笑道“人家孟琪好眼光,不愧是滑冰舞的。我的字規格不夠,流于媚俗無甚風骨,能誇的就剩一個好看了。不過這手字寫春聯正好,好看喜氣。”
孟琪自覺氣氛有點奇怪,關門出去找田順花去了。
田順花提前在旁邊村子裏訂了半扇牛,正在院子裏用水管沖肉呢。她們讓帕西幫忙卸貨的時候,帕西盯着後備箱裏牛牛,驚得眼睛都直了,飛快地逃進後院。那副衰樣,把孟琪逗得夠嗆。
整個院子裏都是小姑娘歡快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