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回做這種事情了,駕輕就熟,沒過多會,面前就排滿了人
心情?”
那麽長的日子以來,我從沒對誰吐露過這些心聲,今天卻借着酒意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我看見莺莺驚詫的神色:“你,你……”
我知道她內心一定很疑惑,我急忙抿了口酒,解釋道:“我只是最近在夫家過得不是很好,所以有感而發罷了。也許,以後我會跟你前嫂子遭遇一樣的命運。”
“不會的不會的,”莺莺立刻安慰我,“我相信你一定比她幸運。”
她哪裏知道,她的前嫂子就坐在她面前,命運比她想的還要更加不堪。我苦笑了一聲,把整壺酒都灌進了肚子裏,然後接下來的事情便只在腦子裏留下模糊的印象了。
我依稀記得,我和莺莺又喝了不知多少杯酒,越喝越高興,最後兩個人幾乎抱在一起東倒西歪成一團。後來春曉似乎來勸我,我直接推開她,讓她別掃我的興,而後便在酒館樓上開了一間包房,和莺莺抱着躺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我迷迷蒙蒙的,感覺有人用溫熱的帕子在我臉上擦來擦去,我還以為是春曉,便不舒服地揮開她的手,道:“別來煩我,讓我安安靜靜睡會兒。”
她停了一下,帕子卻又很快地重新按到我額頭上。我終于惱了,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坐在床邊的不是春曉,而是江逢。
我頓時神志清醒,目光掃蕩了一圈房間,便看到莺莺睡在另一張榻上,人事不省。此時,春曉端了兩碗湯進來,不疊道:“來了來了,醒酒湯做好了。”
我立刻沖她呵斥:“春曉,你去哪裏了?你怎麽能讓……人進我廂房呢?”
春曉立刻撅起嘴,委屈不已的樣子。
“你別怪她,是我的主意。”江逢立刻開腔,“是我來找莺莺的時候,聽說你們倆在一起喝酒,才不放心過來看你的。你醉成這樣,前車之鑒,我不敢讓春曉直接帶你回去,只能讓她先給你熬醒酒湯,等你醒來喝了再回去。”
我頓時有些臉熱,急忙穿上鞋子,到另一張榻上看了眼莺莺,然後才去喝醒酒湯。
“你為什麽喝酒?”江逢問我,方才的冠冕堂皇在此時終于洩露了真實,擔心我只是一個方面,他實際上更想知道我為什麽會買醉吧?
可惜,不是他想知道什麽,我就會老實告訴他的。
“沒什麽,高興了,多喝兩杯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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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聽雨!你一定要把自己這麽武裝起來嗎?”他氣急地說,“還是你覺得,我會相信你這種鬼話?”
“江公子!”我也加重了口氣,“我想我做什麽應該是我的自由吧?我為什麽要向你報告?”
我放下那碗湯,打算奪門而出,可惜還沒到門口便被他拉住手肘。酒醉過後的身體疲軟無力,他只是輕輕一扯,我便往後踉跄了一步,正好跌進他懷裏。
春曉倒吸了口氣:“江公子,這樣不好吧?”
江逢急忙将我扶正,然後退離了我兩步。我扶住桌子,勉強适應了天旋地轉,卻再也邁不出步伐。春曉趕緊過來将我按回椅子上:“小姐,你還是先把湯喝下去吧,你這個樣子的确不适合回去啊。”
我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和那個人處在同一個空間罷了。
于是我對他下逐客令:“你既然是來接莺莺的,那你可以帶着她回去了?”
他沉默地盯着我,我能感覺他目光幾乎把我的臉燒出洞,但好在我臉皮厚,不會覺得把人趕走是多麽不近人情的事情。
見我不為所動,江逢終究是嘆息了一聲,轉身将莺莺從床上抱起來,離開了廂房。
我眼睛擡也不擡,等到他的腳步聲消失,才失去所有力氣地趴在桌子上,漸漸心酸。
喝完醒酒湯後,我身體舒服了些,便坐着馬車回陸家了。天色已經晚了,但我沒什麽怕的,這個點,陸景致還沒到回家的時候。
我靠在車窗上看着月色,問春曉:“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你還會跟着我嗎?”
春曉笑了笑:“小姐你怎麽會一無所有呢?你有姑爺啊,他們陸家是江南首富,小姐你就是打斷腿也吃喝不窮的。”
我搖搖頭:“靠山靠水,那若是山窮水盡呢?若是,陸景致也不可靠了呢?”
春曉詫異地看着我:“小姐你怎麽了?為什麽突然那麽說?姑爺不是對您很好嗎?”
我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可如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這麽繼續認為了。
我沒想到,今天回到陸家的時候,陸景致已經回來了,而且還在庭院中等我。這段時間,他從來沒這麽早回來過,這讓我心裏浮現出濃濃的不安。
我剛踏進大門,他立刻朝我跑過來,一見春曉便斥責道:“你是怎麽跟着小姐的?怎麽到這個時間才回來?”随後似乎嗅到我身上的酒味,眉頭一皺,“你喝酒了?”
我點點頭,側身從他旁邊穿過:“遇到了個朋友,一時開心,便喝了兩杯。”
陸景致轉身跟過來,扶着我:“那也不用喝得這麽晚啊,我會擔心的。”
我停住,仰頭看着他。他沒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低頭認真地幫我攏了攏披風。我突然開口問他:“陸景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他終于擡頭和我對視,目光裏坦蕩蕩的,似乎從沒藏過任何秘密。
我深吸了口氣,迎着他的目光,說出我的提議:“我能不能親自料理馮家的生意?我知道現在說這些有些過分,之前我什麽都不想理,便把擔子都丢給你,現在我想理了,又要從你這邊把生意要過來。可我是我爹的女兒,我不願意讓這盤生意就此沒了。 ”
陸景致替我理披風的動作突然停住,眼神也一瞬間罩上一層黑影:“你就那麽不信任我嗎?還是……有什麽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沒人跟我說了什麽!”我突然激動起來,不顧一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是我不願意讓我爹的生意被并入陸家。我不願意馮家商行從此在京城消失,我不願意我爹的名字從此無人知曉,我不願意被人說我嫁了人把自己父親的生意都賠了進去。”
我回頭看着他:“陸景致,你還愛我嗎?”
他愣了愣,斬釘截鐵地回我:“當然。我對你的心意,從來沒變過。”
我頓時欣喜不已:“那你願意把馮家的生意交還給我嗎?”
我以為這是不需要考慮的問題,可當我問出口,我卻看到他遲疑了。然後,在我迫切的目光中,他亦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對不起,聽雨。我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我詫異地看着他,不敢相信這是他的答案。
陸景致沉默了良久,面上的表情也從溫柔似水漸漸變為陌生人一般的冷靜。然後他突然開口問我:“你還記得那一次你喝醉時候問過我的那兩個問題嗎?”
我在腦海中搜尋,才想起那兩個問題是什麽。
我問他:“你為什麽要娶我?你真的喜歡我嗎?”
雖然當時我醉了,但也有印象,他的回答是:“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我漸漸睜大眼睛,恍然大悟一般地退了兩步:“陸景致!!你,回到京城是為了接近我?”
我實在太大意了,我竟沒聯想過這一點,原來他早已給過我提示。我怎麽會這樣大意?
“是。”他終于不再掩飾,“從我第一天回京城,和你在大街上重遇,就是我安排的。我回到京城的确是為了你,不,更準确的說,是為了馮家的人脈和財富。”
我跌坐在石凳子上:“那你對我……也不是真的喜歡了?”
“不!我是真的喜歡你。”陸景致說,“我知道你也許會不信,但是對于我來說,謀取馮家的一切和喜歡你雖然是兩件不一樣的事情,但并不矛盾。你和馮家的一切,我——全都要!”
19
我從沒想過,我會愚蠢得掉進這樣的圈套中。仔細一想,我才明白陸家那個掌櫃所說的,陸景致的手段是什麽。
不是威逼,也不是利誘,對陸景致來說,他最了不得的手段是兵不血刃,讓人心甘情願地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原來,他果然不是我的良人。我曾以為的幸運,如今也證實了只是我的錯覺。從遇見他的那一瞬間開始,才是我厄運的開端。
我突然萌生出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我爹的死……難道也是……”
我本是不敢往這個方向想的,可人就是這樣的,一旦得知一些可怕的事情,腦子裏會将過去所有不如意的事情都和這件事挂上鈎。對我來說,這段日子以來最痛苦的事情便是失去了我爹,再想到我爹出事剛好就是在我新婚當天,我的想象便關不住閘門。
我盼望陸景致能激動地否認,并且狠狠數落我怎麽能将這種事情懷疑到他頭上,那樣我心裏也許會安慰一些,可我沒想到,我等來的是他的沉默。
我傻傻地看着他,眼淚開始湧出來,不敢置信地開口:“難道,我爹的死真的……和你有關?你說啊,你快否認啊,我不信,你快說啊。”
也許是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願意再瞞着我了,輕嘆一聲後開口:“我不想這麽做的,可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盡快接管馮家的生意,所以我只能這麽做。”
頓了頓,他又道:“其實如果成親那天,你沒和我完成禮數便出去找江逢的話,岳父大人也許還可以多活一段時間。但可能這就是老天爺的意思吧,你和我行完了最後的禮才出去的,我也可以直接動手了。”
“你怎麽能這麽做?”我沖上去狠狠打他,用盡自己渾身的力氣,“我那麽信任你,你怎麽可以對我做這種事情?我到底欠了你什麽,你要用我爹的命來償還?”
陸景致抓住我的手,止住我的動作,喝醒我:“冷靜點,聽雨!你沒有做錯什麽,我也是無可奈何。如果能選擇,我也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可命運降臨到你我頭上,我們只能接受,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拼命搖頭,嚎啕大哭中看不見他的臉,只剩下內心一陣蓋過一陣的寒冷朝我襲來,“你還我爹的命,你還我爹的命!”
我轉身沖向大門:“我要去報官,我要替我爹報仇。”
然而陸景致怎麽可能容許我走出他的視線,他眼眉一擡,陸家的下人便立刻沖過來控制了我的行動,連帶着春曉也被他們抓住。
陸景致走到我面前,眼神沉痛地搖了搖頭:“是你逼我的。我也不願意限制你的自由,可我不能讓事情功敗垂成。”
他轉頭吩咐下人:“把少奶奶和丫鬟關到房間裏,釘死門窗,除了每日送餐,嚴禁任何人和她們接觸。”
下人:“是!”
我始終還是沖動了,我若是再冷靜點,也該想到,和陸景致撕破臉最後會有這個結局。但在那一瞬間,我心裏只剩下仇恨,根本無法和他虛與委蛇。
現在被關進來,情緒漸漸平複,我才開始冷靜地反思自己的天真。其實這不完全是我的錯,在陸景致面前,我根本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要拿下我太簡單了。我爹縱橫商場那麽多年,不也沒看出他的不對勁嗎?
如今想想,我認識的所有人之中,竟只有江逢看穿了這一切。他是怎麽看出來的呢?在外人眼中,我将生意交給陸景致應當是名正言順的不是嗎?為什麽江逢卻特意來提醒我要小心陸景致呢?難道,江逢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又急又憂,可是被困在這個籠子裏,我根本什麽都做不了,也無法和江逢見面,不能問清楚這件事。若是春曉沒被一起關進來就好了,我還能讓她給我帶個信。
想到這,我突然靈光一閃。
我将桌子上的吃食分毫未動地讓春曉給送餐的人遞出去,然後吩咐春曉:“從現在開始,他們送來的吃的,我一口也不會動。水也不喝。等到我病倒以後,你立刻對陸景致說要去幫我買我最喜歡吃的東西,然後去江家找江逢來救我。”
“這怎麽可能行得通呢?”春曉說,“陸家那麽多下人,又不是沒人可以跑腿,姑爺怎麽可能放我出去?”
“能行得通。”我對春曉道,“你還記得京城西街那家烤鴨坊嗎?那個老板賊難伺候,若不是熟客加交情,哪怕花再多的錢他也不會賣東西給你。你就說我要吃那家的烤鴨,我相信,陸景致買不回來。”
春曉頓時雙眼一亮:“小姐真聰明,我知道怎麽做了。”
我餓了兩天,滴水未進,很快便病倒了。春曉立刻按照我說的辦法,讓人把陸景致請了過來。好在,陸景致雖然對我做了那些事情,但他始終還是關心着我。一看到我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樣子,立刻緊張地詢問春曉發生了什麽事情。春曉立刻照實禀報,然後哭着喊:“小姐這幾天悶悶不樂的,什麽都吃不下去,一吃便吐。”
陸景致一聽,立刻讓人傳喚了大夫過來。大夫診斷後,道我是郁結難舒導致的食欲不振,需要一些刺激,最好是讓我高興,或者做一些我喜歡吃的東西,刺激我的胃口。
春曉立刻道:“我知道京城西街有一家小姐最喜歡吃的店。”
陸景致立刻吩咐下人按照春曉所說的地址去買,然後握住我的手,擔憂地勸我:“我知道你在和我生氣,可你也不能不顧着自己的身體啊。”
我假裝昏迷,一句話也不回他。
很快,陸家的小厮空手而歸,對陸景致說了那家店店主的難纏和自己的無計可施。
春曉狠狠一跺腳:“你怎麽這麽沒用?我以前去買怎麽每次都能買回來,怎麽換了你去就不行了?你是不是存心想餓死我們小姐啊?”
陸景致遲疑了下,吩咐那個下人:“你,跟着春曉去買。買完了立刻一起回來,不得有誤。”
那個下人點頭應承,春曉立刻對我道:“小姐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來。”
我內心立刻不住地祈禱:“老天爺啊,求求你,一定要讓春曉成功地聯系上江逢啊。”
随後,陸景致又陪了我一陣子,見我始終不和他說話 ,終究是自讨沒趣地離開了。半個時辰後,我聽見外頭有動靜,急忙爬起來側耳傾聽,便聽見他呵斥下人的聲音:“怎麽會讓人給跑了的?廢物!”
我心中一喜,急忙躺回床上去。果然下一刻陸景致便推門進來,在看見我還在的時候,他松了口氣,轉頭命下人:“好好看着少奶奶。另外,告訴大掌櫃,去把西街春曉說的那家店買下來,不論多少錢,我一定要讓那個店主做出少奶奶想吃的東西,聽見了嗎?”
“知道了。”
如今陸景致對我表露的任何好都已經觸動不了我,仇恨和欺騙像是兩面厚厚的牆,隔絕在我和他之間,我再也不可能看他一眼了。
我一直在房間裏等着,我知道,春曉一定已經将消息帶給了江逢。江逢會來救我的,我說不清楚哪來的自信,可就是相信。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天色最黑最暗的時候,我突然聽見房頂上傳來踩踏瓦片的細碎聲。我急忙坐起來,眼珠子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房梁。
少頃,我果然看見其中一片瓦被人拿開,而後是更多瓦片被拿開。随後,一張臉出現在我上空。在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時,我的眼淚幾乎一湧而出。
“江逢!”
“噓!”江逢伸出手指對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将一條尾端有活扣的繩子抛了下來。我立刻鑽進那個扣子,拴緊了自己的腰。
我本以為以他的力氣,恐怕要費好大勁才能把我弄出去,沒想到我剛把活扣綁上,瞬間身子便騰空,順暢地被提到了房頂。我才發現他在屋檐角上套了一排木質滑輪,将繩子從上面穿過。
我詫異地看着他,然而他并沒有時間和我解釋,迅速收了繩子,然後對我道:“跟着我。”
他走在前面,腳上穿着一雙看起來有些詭異的鞋子,但是那雙鞋讓他在屋檐上如履平地。很快,我們走到屋檐盡頭處,我看到一條從房梁直通陸家外頭一棵大樹上的繩子,這樣的高度,也不知道江逢是用什麽辦法把繩子栓上去的,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已經喊了聲“準備”,毫無預兆地将我攔腰抱住,然後左手握住那條繩子,帶着我滑行過去。
在這短短一瞬間,我看到他的手上套了一個金屬材質的手套,做工精巧,掌心似乎還有機關。他握住繩子的一瞬間,手底就跟抹了油一樣,迅速滑向院子外頭的大樹。我吓得閉上眼睛,只感覺耳邊的風嗖嗖刮過,等到江逢讓我睜眼的時候,我已經在陸家院牆外頭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圍的一切,我當真從陸家逃出來了。
江逢迅速跳起來,從樹上抓了個包袱下來遞給我:“換一套衣服,我們現在馬上離開。”
我本以為江逢是說離開陸家的範圍,以免被人發現。沒想到他帶我回到江家的時候,整個江家一團亂,老太太和春曉也沒閑着,全都在收拾行裝。
我愣了愣,問:“這是幹什麽?你們為什麽要搬?”
“不搬不行了。”老太太道,“亓國馬上就要變天了。咱們若是不搬,逢兒做事便會畏手畏腳,咱們不能當他的累贅。”
我還是不明白。
此時,江逢突然拉住我的手:“到我房間來,我将一切都告訴你。”
再到他的書房去,我又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也不知自己是造了什麽孽,離了再嫁,現在又回到起點這裏,還是以這樣尴尬的身份。
我摸着這間房間的東西,走到窗邊的椅子前,剛想坐下卻又想起那次被彈出窗戶的情景,心生畏懼。
就聽見江逢在身後嗤地一聲笑:“坐吧,那張椅子的機關已經卸了。”
我這才安心地坐下,看着外頭的夜色,恍惚地開口:“真沒想到,我會落得這麽狼狽。這是不是上天對我的報複?從前的時候,我總是嫌棄自己日子過得太過順遂,經常和我爹作對,怨恨自己除了錢什麽都沒有。現在我終于得到報應了,日子過得一團糟,我爹沒了,我也失去擁有的所有東西。”
“你還有我。”江逢突然開口,聲音裏是不容忽視的鄭重和誠懇。
我詫異地回頭,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玩笑的神色,然而并沒有。我眨了眨眼,把目光別開,悵然一笑:“你?呵呵。”
“你笑什麽?還是,你覺得我在和你開玩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麽,就是覺得好笑而已。我又不是個小皮球,哪裏能在他和陸景致之間跳來跳去呢?他不要就跳向陸景致,發現陸景致不對,又跳回他這裏?就算他願意,我也是不願意的。
我覺得,我還是要點臉的。
“我很謝謝你救了我,但你不用對我承諾什麽的。我雖然覺得有些難過,但也并非不能接受,日子好好壞壞,我都可以一個人過。”
“我不是在對你承諾什麽,我也從不覺得,承諾是什麽管用的東西,我只是……”他目光陡然深邃,筆直地望進我眼睛裏,“我只是不願意再讓自己後悔。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了。”
在這種時候,他越是說這樣的話,越是讓我難過。如果世間所有事情都可以在錯過之後彌補,那就不會有個詞叫做後悔了。我心裏雖然感激他今晚冒險将我救出來,可卻不認為這等同于我重新接受他。我做不到,也不打算這麽做。
我轉移話題問他:“你方才想和我說什麽?為什麽整個江家都在準備搬走?你又是怎麽知道陸景致有問題的?”
現在我更關心的是這些問題,而不是我和他之間的任何可能性。
江逢這才對我道出一切原委。所有事情都要從幾年前江家的沒落開始說起。其實江家的沒落是刻意而為之,一道故意釋放出來的煙幕,背後的主導者是當今聖上。
我瞪大眼睛,仿佛在聽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江逢似乎早料到我會有此表情,無奈地搖頭:“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可笑,我們江家怎麽可能跟皇家扯上任何關系,但事實的确是如此。我們江家三代是皇家設在宮外的機關師,從聖祖皇帝開始,亓國皇室便一直在研究以機關鞏固防守的法門,但因為機關之類的東西都是冷兵器,不免傷害皇城和氣,因此歷來的機關師都是隐匿于百姓之中,沒有奉召不得入宮。其實這也挺好的,在宮外可以結婚生子……”
話到此處,他臉色浮現一抹紅暈,沒再繼續說下去。我卻來了興致,急忙問:“所以你以前在書房裏研究的那些,是給朝廷用的?”
江逢一聽,突然一笑:“不,那只是我平時閑着沒事做打發時間玩玩的。我研究的東西在這。”他突然拉開牆壁上一個開關,然後在我驚詫的目光中,牆壁慢慢傾斜下來,露出一條半丈寬的通道。
江逢對我伸出手:“來,我帶你去看。”
我遲疑了下,還是沒有伸出手去,直接往甬道裏走。進去以後我才發現裏頭別有天地,有一條石梯直接通往地底,大概是為了防止有人追過來的緣故,裏頭并沒有安置很多盞燈,只在中間的牆壁上燃了一盞油燈,因此我需要小心翼翼看清楚腳下的臺階才能邁步。饒是如此,還是在一處陰暗不見五指的角落踩空了一個臺階,黑暗中我只來得及尖叫一聲,整個人便往下摔,好在有只手及時将我向上拉了回去。
我跌入一道熟悉的懷抱中,剛站定身體便聽見從自己頭頂上方傳來的急促呼吸聲。
他在緊張?在害怕?
因為我剛剛差點摔下去?
我平息了下心跳才開口,安撫他:“我沒事,只是這裏太黑了。”
“機關師的工作注定是晝伏夜出,還要防着敵國細作的追查,我早已習慣這裏的黑暗了。你跟着我,我帶你下去。”
他再次對我伸手,這一次,我沒再拒絕他。
他一邊走一邊對我繼續講完故事:“江家做了三代的機關師,在京城這種龍蛇混雜,到處可能埋伏着危機的地方,一個家族三代昌榮,很容易引人注目。因此,在聖上的授意下,幾年前我們開始制造沒落的假象,以避免招人耳目。不過我沒想到,最終還是徒勞無功。”
我聽着他的話,突然明白了什麽:“是因為和馮家聯姻的緣故?”
江逢沉默,算是默認了。
于是我也沉默了。
黑暗中只有我們往下走的腳步聲陪伴,不知過了多久後,他才繼續開口:“那時候你聽見我對我娘說的那些話了吧?”
我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騙你,那時候我的确不願意接受這場婚事。對我來說,保護我娘,保護江家,保護祖上傳下來的這些技藝,比什麽都重要。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真心喜歡上我娶的這個姑娘……”
我心頭一顫,心想這真要命,這個以前古板木讷的人怎麽現在一出口就是情話?幸好周圍黑漆漆的,要不然我的臉紅不是就被他看見了?
我抿了抿唇,裝作淡定地開口:“有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
他的手突然顫了下,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但我只能裝作沒看見。很快,我們走到臺階的盡頭,眼前是一扇銅質的大門。
江逢在牆上敲擊了幾下,似乎有什麽規律,然後銅門便應聲而開。随着大門緩緩開啓,我眼前仿佛出現了另一個世界。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世界,充斥着各種古怪離奇的機關,遍布在一個極大的空間裏。
我詫異不已:“這就是江家的機關術?”
江逢頗為自豪:“這是亓國的機關術。”
耗盡了幾代人,幾代機關師的心血不斷加以改良改造的機關,都在此了。這裏一旦造出成品,便會連同圖紙和設計樣一同送至另一處量産的工坊,将來作為亓國的戰争儲備。
我恍然想起上次聽過的消息,說邊境有敵人來擾,亓國以木牛流馬等機關退敵,難不成那也是……
江逢點了點頭:“但那都不算什麽。木牛流馬尚且需要人操控,其實最好的武器,應該是在千裏之外取敵人首級,不損我方一兵一卒而全滅對方,那才是我畢生要攻克的目标。”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裏充滿着豪情壯志,和我以前所見的那個文弱樣子毫不相同。當世大丈夫,應當就是如此了吧?
我摸着那些機關,展現出不小的興致。江逢突然對我道:“我帶你去見個好玩的東西。”
然後他帶我爬上一座木質高臺,讓我坐在一個類似秋千板的東西上面,讓我握緊兩邊的把手,然後又将一條繩子綁在我的腰上。接着,他啓動機關,我便感覺自己底下的秋千板動了起來,緩緩往空中飄。我竟然身在空中了。
我往上一看,才發現這秋千是連在一個環形的鐵圈之上,那鐵圈中嵌着鏈條,通過不知什麽外力帶動,便可以讓秋千在空中移動了。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新奇的東西,不由得開懷大笑起來:“江逢,我會飛啦。”
他回應着我,大喊:“還想飛得更快嗎?”
我:“想!”
他又按下另一個按鈕,秋千速度加快,我仿佛迎着風飛翔,這些日子以來的傷痛不快,通通被甩在身後。我閉上眼睛,突然覺得,如果人生就停在這一刻也挺好的。也許我本來就是個悲觀主義者,所有的樂觀都只是我的僞裝,不知何時就敗露了。
我突然松開秋千兩邊的把手,咬緊牙關,就在此時,我聽見江逢大叫了一身:“馮聽雨!!!”
我又一下回過神來,下意識抓緊了秋千的把手。他立刻按下開關,将秋千停住,而後降到地上。他從控制的高臺沖下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怒氣正像雪崩一樣朝我湧過來。
果不其然,他沖到我面前,第一句話便是質問我:“你剛剛想做什麽?”
我咽了口唾沫,想到剛剛松手那一瞬間的危險,不由得後怕起來。原來生死一線的感覺是那樣的,如果剛剛不是江逢喝醒我,再遲一時半刻,我是不是就會從那秋千上跌落下來,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裏?
“我問你呢,回答我,你剛剛到底想做什麽?”
他面紅耳赤地瞪着我,眼裏有熊熊火焰在跳動,我第一次看見他這麽憤怒的樣子,一時有些害怕,慌了神地開口:“我,我只是……”還沒編出借口,鼻子卻已經嚴重發酸,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是我害了我爹,是我識人不清,是我葬送了馮家的基業,我該死,我該死!”
我還沒說完,江逢一把将我拉進懷裏,拍着我的背安撫我:“別這樣想,那不是你的錯。”
“怎麽不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着了陸景致的道,也不會引狼入室。如果不是我在江南的時候一直欺負他,他也不會報複我們馮家,我爹也就不會被我連累了。”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陸景致要謀取我們馮家的財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當年對他的欺淩。雖然他口口聲聲喜歡我,對我的關心也溢于言表,可我只認為,那是他對我又愛又恨的表現。他對我有多喜歡,就有多恨,這兩者是糾纏在一起,扯不清的。
可我從沒想過,這其中另有陰謀。
江逢深深嘆息了聲,那嘆息聲中有着沉重的無奈和壓抑:“你真以為陸景致是因為當年的事情而報複你?那段陳年往事,你真以為值得他千裏迢迢跑到京城做這麽多事情?”
我從江逢懷裏擡起頭來,詫異地看着他:“那還有什麽理由?”
“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麽要讓整個江家陪我一起搬走嗎?我現在告訴你,”他面色嚴肅地啓齒,“因為我要躲着陸景致。”
“為什麽?”
“因為我懷疑,陸景致,還有他背後的陸家,就是敵國的細作。”
哪怕對陸景致已經恐懼失望到極點,我依然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拼命搖頭,抗拒着接受這個事實:“不可能的,不會的。陸景致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家世清白,又不缺錢花,他有什麽理由做這種事情?”
“你還記得上次我受傷被你所救的事情嗎?”江逢回憶道,“我懷疑那些人便是陸景致派出來的。雖說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可我調查過陸景致的背景,陸家的生意并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幹淨,這些年他們不斷擴充往關外的生意,看起來并不是純粹商人的做法。尤其是陸景致到京城後,雷厲風行地奪取了馮家的生意,更讓我有理由相信,他另有目的。”
“什麽目的?”
江逢迎着我的目光,這才慢慢說出自己的揣測:“馮家在京城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在水路和陸路方面都已經打通了生意的關卡,我猜,陸景致什麽都不缺,缺的正是京城和關外兩地的流通渠道。”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突然能理解,陸景致為何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