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再遇老僧、冬至日 “東家娘子病了
“不行, 阿鳶。”蕭屹往後一退,“我看還是——”
“你都答應我了!”關鶴謠攥住他衣袖,“怎麽現在臨陣脫逃?”
“如何叫臨陣脫逃?”蕭屹耳根全紅, “這是偷——”
關鶴謠飛快截他話茬, “偷?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同意了讓你拿,哪裏算偷?”
沉寂夜色之中,她仰頭輕聲分辯,深感委屈一般忽閃忽閃眨着眼。
“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了我只能請你幫我, 你快些呀五哥。”關鶴謠伸手推他,“再不動手等一下就要有人來了。”
她一指那高牆,急得要跺腳, “你快幫我把我的錢拿回來嘛嗚嗚嗚嗚嗚!”
關鶴謠終于想出來給雲太夫人送什麽壽禮,做預算的時候她難免又思念起自己藏在關府的銀錢。
開店掙到的錢, 一部分留在店裏随時取用,還有十幾兩埋在了青簾居那棵玉蘭樹下。
可是夏至之日,關鶴謠突然被魏家逮去,而後各種波折自不必說。重要的是, 她再沒有機會回關府把自己的血汗錢取走,為此關鶴謠簡直是輾轉反側, 痛心不已。
擇日不如撞日, 今日天氣陰暗, 她和蕭屹吃飯時突發奇想,讓他夜裏來關府翻牆。
“哎呀這堵牆你又不是第一次翻,你不認識它,他都認識你了。”關鶴謠晃着蕭屹胳膊,“難得這會兒子沒人。”
蕭屹想說那怎麽能一樣?前兩次翻牆都是迫不得已, 這次卻是半夜翻入人家院牆去找錢,着實有些偷雞摸狗的意味。他小時候快餓死時也沒偷過東西。
“五哥,你快去罷。”關鶴謠小臉皺成一團哄他,“偷...不是,拿回了給你獎勵。”
蕭屹眉毛一挑,“什麽獎勵?”
“...分你三成?”
蕭屹沒動。
“給你做好吃的?”
蕭屹終于動了,他上上下下打量關鶴謠,然後說:“倒是不用現做。”
關鶴謠臉一紅,踹他一腳,“快去!”
争取到了合意的酬勞,蕭屹只得聽令。他側耳聽牆那頭沒有動靜,又左右确認無人後便退了幾步,而後急速助跑上了牆,衣擺一閃就消失在牆後。
關鶴謠看得剛想歡呼鼓掌,又趕緊捂住嘴,賊頭賊腦轉轉眼珠看向四周。
已過午夜,萬籁寂靜,這條後巷又向來偏僻少有行人。
此時只有遠處打更人聲音悠悠傳來。
蕭屹來到玉蘭樹下,按照關鶴謠描述搬開一塊大石頭,抽出靴中短匕開始飛快刨地。好在沒幾下,匕首便觸到硬壁,蕭屹挖出一個小罐子。
他抱起罐子,站在原地看了看,又很心虛地把坑填上,把石頭壓了回去。
對于等在牆外的關鶴謠來說,從牆頭跳下的蕭屹簡直就是天神降臨。
她仗着周圍沒人“吧唧”一口親在他臉上,而後喜滋滋接過小罐,顧不得泥污就撕開厚封的油紙,伸手進去。
摸摸沉甸甸的小銀元寶,數數碎銀......确認它們都安然無恙,關鶴謠這才放下心來。
蕭屹做賊心虛,只想把那站在原地拎着銅錢串兒傻笑的人拽走,卻忽然頓住身形,來不及了......
“有人過來了。”他把關鶴謠往懷裏一帶遮住她,扭身靠到牆上去。
關鶴謠艱難扭頭向街角看去,只見深邃夜色中,一個人影慢吞吞走來。
只聽一聲清越響動,那人影敲了敲手中的木魚。
關鶴謠松了口氣,原來是夜裏沿街報時的僧人。
她只是覺得奇怪,明明剛才聽着木魚聲在大老遠開外,怎麽仿佛幾息之間就瞬移過來了。
此世民風還算開放,郎君娘子同游十分正常。哪怕是這樣半夜三更,一對孤男寡女在牆根底下,也不過是染了些桃色,絕不是什麽驚世駭俗之舉。
可他們卻是被一位大和尚看見了。
這就好像是熱情邀請太監上青樓,硬拖着減肥的閨蜜去吃烤肉,或者被語文老師抓到在她的課堂上狂補英語作業。
總而言之,有點傷人,有點無禮,而且非常尴尬。
更尴尬的是,僧人居然在他們身邊停住了腳步。
什麽情況?
大師,掃黃打非也不歸您管吧?!
一邊是來自蕭屹而來的源源不斷的安全感,一邊是被身後不知名人物注視的不适感,關鶴謠被撕扯着在腦內胡亂吐槽,直到她聽那僧人開了口——
“原來如此。”他這樣說道。
耳熟的蒼老嗓音讓關鶴謠一愣,下意識掙脫蕭逸懷抱面對來人。
這位僧人她見過的!
就是某一次被呂大娘子請進飲子鋪,随即被關鶴謠發現就是他一直在關府周邊報時的那一位,她當時還送了兩塊松花糕做供奉。
“大師...”關鶴謠緊巴巴一笑,同時拍拍蕭屹緊繃的手臂以作安撫。
迎着老僧慈和睿智的目光,她有一種成年之後交了男朋友,兩人正在街上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結果轉頭看到初中班主任老師的窘迫。
她既不知那句“原來如此”是什麽意思,更不知該說什麽。
倒是老僧先開了口。
“今日施主似乎沒有松花糕。”
他緩緩擡手,指向關鶴謠驚變之中也穩穩抱着的那個錢罐子。
“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贈一枚銅錢于老衲?”
“自、自然可以。”
關鶴謠忙去解串銅錢的麻繩。
這幾串銅錢她憐愛地盤過無數次,哪怕左臂夾着罐子,單靠右手也能毫不費力地找到扣頭拽開。
一邊不着邊際想着“一枚會不會太摳門了但是人家只要了一枚多給反而是折辱吧”之類有的沒的,她一邊拆下一枚銅錢。
老僧的目光在兩個年輕人之間來回流轉,他伸手接過銅錢,卻仍保持這個姿勢,未發一語。
半晌,關鶴謠似乎聽見風中有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而對面的人似警示,似控訴地說了一句——
“異世之魂來,天道之災降。”
錢罐子砰然落地。
烏黑的瓷片四散迸裂,濺起一片塵嚣,撞得關鶴謠的整個世界山搖地動。
她以為自己站都站不穩了,可實際上,她渾身僵直,完全動彈不得。
短短十字,卻如一根根鋼針刺入她天靈蓋,把她釘在了原地。
老僧也沒有動。
碎裂的瓷罐,震驚的關鶴謠都沒有讓他的胡須顫動分毫,他站在那裏,眉目安閑,如同一尊穿了衣服的塑像。
午夜小巷裏,除了風聲,唯有夜鳥啼鳴。
直到蕭屹邁步至關鶴謠身前,打破了另外兩人仿佛對峙的靜靜而立。
“大師此言玄妙,恕我等難以參透。”
他眉峰皺起,并未掩飾語氣中的強硬。
什麽“魂”啊“災”啊,分明是這些和尚道士常以鬼神之說危言聳聽。蕭屹本不以為然,但是看他真的吓到了關鶴謠,難免愠怒。
老僧卻仍是目光沉靜地看着他,随後握住手中銅錢,口中念念一番,又将掌心攤開,對二人道:
“夏至已過,陽氣漸衰。陽氣不盛,魂魄不穩。冬至之日,乃陰之極。冬至之前請将此銅錢随身攜帶,可為異世之人化解災劫。待到冬至春生,則再無後患。”
老僧的聲音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卻無法驅散關鶴謠周身陰寒。感覺到她一直不說話不動彈,蕭屹側頭看了一眼,就被她煞白的面色驚得心慌。
他再無意與老僧多費口舌,只冷着臉接過了銅錢。剛想開口趕人,對方已經行了佛禮,徑直開步離去。
*——*——*
阿鳶食鋪今日歇業。
不是每旬逢八才歇業一天嗎?
武如緒撓撓頭,只能惆悵地原路返回。
可他一想,這家食肆偶爾趕上周邊有什麽慶典、大集也會早早關門,說是掌櫃娘子帶夥計們出去游玩了。
可能今日就是如此罷,他只當自己是運氣差。
可他第二日特意早來,阿鳶食肆居然還是大門緊鎖。
好在他也沒有空手而歸。
正門雖然關着,門口大鍋裏卻散出陣陣鹵味肉香,還搬出兩張桌子拼成長案,有夥計在邊上現稱現賣豬蹄、豬肝、豬心等物。
這些吃食可太适合下酒了,正對武如緒的心思,他趕快排在了隊尾。
輪到他時,後院剛好送來一鍋鹵香幹,于是武如緒稱了一斤香幹、三個豬蹄和半個豬心。
咽着口水,他一邊看那壯夥計将豬心批成薄片,一邊問怎麽連着兩日不開門。就見對方面露憂愁,“東家娘子病了。”他這般說道。
關鶴謠并沒有生病,若是有,也該算是心病。
她有氣無力地稱香料,手一抖,八角就撒了滿桌。
掬月看着她這樣子迷惑又心疼,趕忙說:“鹵料配比我都記住了,小娘子快回去休息。”
而往常必然要和她犟一會兒的關鶴謠,這次居然當即點點頭,慢吞吞挪回了房間。
關鶴謠一頭栽到被褥上,仰面盯着白皚皚的屋頂。
恍惚間,她覺得那裏懸着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上面刻了寒光閃爍的“冬至”兩字,馬上就要墜落。她不堪其擾地猛翻身,閉上眼盡力忽視這無所措手足的恐慌。
老僧的話猶在耳畔,讓她如同一個剛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病人,提不起半分精神。
昨日她出了點活動經費,把另外三人趕去荷漪苑玩耍,躲過了一日開業。今日則是偷懶賣大鍋熟食,除了配鹵料其他都交給大家去做。
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無論那老僧說的是真是假,無論災劫是在冬至當日到來還是之前到來,難道她就一直這般惶惶不可終日?就一直這般把自己包裹在軟乎乎的被褥裏?
沒氣力開店,沒心思做飯,早間看到竈火都害怕它是不是會爆炸。
不敢随意外出,不敢與人說起此事,甚至不敢...再想起蕭屹。
不行!
關鶴謠歪歪頭,使勁兒在枕上蹭去眼角淚花。
就算只剩一天,日子也不能這麽乏味而怯懦地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