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置之死地、義父子 他的聲音很虛弱,卻……
“不行!”
關潛和趙錦異口同聲喊。
“絕對不行!松瀾你怎麽能有這麽莽撞的想法?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
趙錦急得在地上打轉, “你要是有個萬一,我怎麽向家裏交代?怎麽向你家小娘子交——”
“你閉嘴!”關潛瞪外甥一眼,“我兒子我自己教訓, 你小子別說話!”
二舅舅本就出了名的護犢子, 這兩日又越發暴躁,趙錦從善如流閉上了嘴。
關潛卻忽然反應過來,扭頭問他:“什麽小娘子?”
趙錦剛要開口,又被蕭屹瞪了一眼,于是肩膀一縮, 徹底熄火。
他可惹不起這對父子,畢竟他孤家寡人,而人家上陣父子兵。況且......趙錦心中輕嗤, 他爹就算來了也派不上什麽用場,他可能只想去決口現場吟一首憂國憂民的詩, 順便迸發出幾分作畫的靈感。
“義父。”蕭屹岔開話題,“合龍已經失敗兩次了,此次甚至将決口又沖大兩丈,再拖下去情況只會越來越糟。”
“還不是都怪岑立那匹夫!”關潛一拍桌子, 桌腿帶着地氈向下猛陷半寸,“急功近利, 目光短淺!就是拉一頭驢來都比他有用!驢還能殺了吃呢!”
岑立看準郝明春秋已高, 受不得堤壩上的風霜和驚吓, 一心想盡快了結此事回京,又為人謹慎,不願輕易嘗試新法,硬是在埽重新制成之時,哄得郝明下令立時再次合龍。
郝明位高權重, 是此次治水的最高執事官,連趙錦也不能拂逆。
匆忙再次合龍的結果和上次一樣,或者說更糟——
河夫和官兵們沒日沒夜地趕工,早已是疲憊不堪。但是身體上的疲憊卻不及心中恐懼萬分之一,他們親眼目睹十幾個晝夜趕制出的巨埽轉眼就被擊得粉碎,目睹昨日還同吃同住的夥伴被巨浪卷走,話都還不及說一句。
“義父,一鼓作氣,再而衰......現下是民心渙散之時,是軍心動搖之時,也是思變之時。然而自前朝起,合龍就是用長六十步的埽,如今各位大人自然也是蕭規曹随,但求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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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屹穩聲繼續道:“如果沒有切實可靠的證據,他們必然不會同意更換治水辦法,待新的埽制好,又會直接下——”
“笑話!”關潛大怒,“事不過三,那幾頭蠢驢還會重蹈覆轍不成?”
語音落,爺兒仨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他們還真可能會......
“我的兒,”關潛語氣緩和下來,透着一股過來人的無奈,“你既然看透他們的軟弱,便也該知曉——先人的法子不管用,是先人的錯,而新法子不管用,是想出新法子之人的錯。方法不奏效受罰也就罷了,可為了施行此法你還要先去決口處探查河底,這是一不小心就會送命的兇險之舉,讓為父如何忍心?”
依據關潛多年觀測河北諸河道的經驗,他認為商胡口地勢險峻,因此決口水流尤其湍急,已将河底泥沙沖刷殆盡。
而正因如此,此處合龍才尤其艱難。
因為埽一入水,必須盡快借由衆人之力讓其沉入淤泥。
此時藤草所編的部分吸水脹大,埽就會緩滞停留于泥沙之中,最後再從堤岸打下木樁穿透埽,将其徹底固定在河道中。
兩次合龍均未能成功,極有可能就是因為河底泥沙太淺,使得埽尚未來得及入泥,就被水流沖散。同時,過于巨大的埽需要上千人同時在水中拉拽,一旦失敗就損失慘重。
于是關潛、蕭屹和趙錦帶着幾位水部要員商議出了一個新方法——摒棄過于沉重又不好控制的六十步長埽,改為三段二十步的短埽,将三段短埽以繩索相連,依次打入河中。
奈何這個方法剛提出就遭到了岑立等人的強烈反對,一邊說不符常規,一邊說多造埽就要再建造卷埽臺,花銷過大。而圓滑的郝明仍不明确表态。
“多虧義父此次未雨綢缪,派數千兵士去下游攔截被沖毀的埽,使得制埽工事不至于從頭開始。但我們必須盡快讓郝相公了解河底泥沙實情,才不至于一錯再錯。”
蕭屹懇求道:“只能請您允許我探決口處河底,如此才能讓衆人心服口服,施行新法。”
“不行,太危險了。”關潛聲音緊繃。
“我又不是沒探過河底。”
“那能一樣嗎?!”
什麽河能比得上黃河?
饒是他見多識廣,也曾親治過黃河水患,初至此處時仍是被咆哮的巨濤震得頭皮發麻。
決口處的水流更是洶湧如萬馬沖騰而來,連帶着河底的暗礁,稍不留神就讓人粉身碎骨。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關潛起身往外沖,“就不信我磕不過那幾頭蠢驢!”
“義父!”蕭屹攔住他,順勢跪下,“災情日益嚴峻,夏月裏雨水又多,若是再趕上暴雨,就真的難以回天了!況且官家還特意命我親探水情——”
他一提這事,關潛面色更是黑成了河中的淤泥。
然而轉瞬之間,他身上怒氣盡消,只剩下濃重的疲憊,聲音也忽然輕了下來。
“你們說,他怎麽就不換一家人禍害呢?”
姐姐去世還未滿百日,而他的這位姐夫絲毫沒有顧及他正經歷喪姐之痛,沒有顧及家中老母幼侄正需要他照顧,一朝下旨,将他派來河北治水。
秦淮河的水,從未像離家的那個秋天一般冰涼刺骨。
說到底,那個秋天,離他而去的,又何嘗只有長姐一人?
“松瀾,你也不用拿那一位來壓我。說到底,是你自己心意已決。”關策神色凝重,“如此急進以致于莽撞,這...可不像你,是否有什麽為父不知道的隐情?”
蕭屹幾乎是不自覺地捏了捏腰間荷包,多日水汽侵染,松子琥珀糖早黏到了一起。
“個中隐情,請容兒稍後再禀。唯心中所願,望義父成全。”
關策心中長嘆,他和趙錦對視一眼,還想再勸,“松瀾——”
“義父。”蕭屹打斷他,“您難道忘了,當年是在何處、因何事救下的我嗎?”
關潛一怔,思緒不受控制地回到十三年前那個下着暴雨的秋夜。
他從秦淮河裏救上來一個孩子。
那樣一個多事之秋,關潛連逢打擊,萬念俱灰,可謂自顧不暇。
因此他救了那個孩子,卻根本沒想要帶在身邊,只想着等他康複,就在下一個碼頭靠岸時,派人将其送到當地府衙妥善安置。
且看那孩子瘦弱的樣子,關潛甚至以為他撐不過去,直到三天過後,池軍醫來報他醒了。
破舊的衣衫早已經被換去,周身也被梳洗幹淨,只剩下一張瘦得脫相的小臉和宛如枯草的發質,昭示着那孩子貧苦的命運。
然而那雙眼睛——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卻仿佛根本未被命運磋磨過,既不麻木,也無怨怼,而是映着燭火光彩熠熠。
那一瞬間,關潛幾乎不敢以自己盈滿死氣的眼睛與他對視。
“你叫什麽名字?”
“我、咳咳我沒有名字,爹娘沒給起,大家都叫我蕭五。”
“怎麽掉到了河裏?”
而他說出來的理由,在場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跳入水中,是為了救人。
“可是我沒救上來,那位娘子...應該...應該已經......”
然而,他真誠的語氣和眼淚又讓衆人不得不相信,這個七八歲的孩子,居然真的是因為救人而險些喪命。
這樣不自量力,又這樣純真赤誠。
滿船艙的老少漢子不知道如何哄一個哭泣的孩子,最後還是他自己一抹眼淚,“郎君,我聽大家都叫您‘将軍’。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了,能跟着您去當兵嗎?”
“為什麽想要當兵?平常人都争着逃兵役。”
“我當了兵,就能變得更厲害!厲害了就可以幫很多人,救很多人!也許、咳咳也許就能救下那位娘子了......”
他的聲音很虛弱,卻很堅定。
良久,關潛點了點頭。
而後他做出了震驚在場所有人的舉動,當場将這個孩子收為義子。剛二十出頭的郎君明明還未成親,怎麽就突然急着去做父親?衆人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這是何意。
唯有關潛自己知道,救下這孩子的那一天,恰好是他驟然失去一切的那一天,是他決意此生絕不娶妻的那一天。
好在,蒼天到底施舍了最後一絲絲善意,沒有将他逼至絕路,給他送來了一個好孩子。
“為父給你起個名字。”
他自狹小的船窗向外望去。
晦暗的天地之間,雲被暴雨撕碎,水鳥尖叫着疾飛,殘破的木葉嗚嗚翻卷着,最終仍是難逃下墜。
目之所及,唯有兩岸青山屹屹,在勁風巨浪中仍巍然聳立,寸步未讓。
“蕭屹。”
于是關潛說:“你以後就叫蕭屹。”
自這一日起,蕭屹有了名字,也有了父親。
無論哪一樣,都是夢中才敢妄想的寶物。
沒念過書的孩子翻來覆去默念那個名字,終于忍不住紅着臉問:“義父,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屹,山貌也。”
關潛輕拍他後背,碰到鎖鏈一般嶙峋外凸的脊骨,“是指山巒...站得頂天立地的樣子。”
......
“還有您給我起的名字。”
蕭屹的聲音将關潛自無邊秋雨中拽出,穿過經年的時光,他又一次撫上義子的後背。
完全不一樣了。
任誰也看不出來的,眼前這個年輕人居然是當年那個羸弱的孩子。他的頭發已經像千裏良駒的鬃毛那樣健康潤亮,每一縷都煥發出充沛的生命力。他的身形已經長得比父輩還要高大強壯,就算這麽跪着,也沒比自己矮多少。
唯有那雙眼睛,還和從前一模一樣,正執着地、懇切地看着他,同時輕聲問——
“義父,洪水來了,山巒會逃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