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松針烤鴨、榆錢飯 關鶴謠和掬月一人吃……
雖然場地和工具受限, 春日野餐卻自有樂趣。
鴨子烤好了,幾個人就在草地上鋪一塊舊布席地而坐,又擺了帶來的果子糕餅。
新鮮的野菜加了醋醬随手一拌就成, 荠菜嫩, 灰菜軟,蒲公英苦,馬齒笕酸,好一盤有滋有味的群英荟萃。
兩個小娃娃嫌蒲公英苦不願意吃,于是關鶴謠連哄帶騙, 說蒲公英清熱明目,吃了對眼睛有益,以後好讀書中狀元。他們便開始挑着蒲公英吃, 就連烤鴨都不管了,看得幾個大人好笑又心酸。
關鶴謠反省自己怎麽又起反效果, 可見她其實不擅長帶孩子,說不定一直以來是掬月讓着她呢。她給康郎和珠娘一人拆了一只鴨腿,又把鴨子誇成海陸空第一禽,終于哄着兩個孩子吃了起來。
這一吃, 可就停不下來了。
那亮澄澄的鴨皮光澤誘人,不是咬開的, 而是牙齒往上一磕, 便自己裂開了似的, 酥脆酥脆的。可再一嚼,鴨油便在齒間滋滋沁出,口感又變成軟糯的,直接就化在了舌頭上。鴨肉又嫩又肥,頗對得起這鴨子的豐滿體态。蜂蜜被烤過就生出一種甘美的焦香, 又被熏上的松香巧妙地中和,未顯甜膩。
兩個孩子何曾吃到過這麽好吃的鴨肉?拿着鴨腿往嘴裏塞,松脂一般的鴨油順着小手往下淌,染髒了衣袖也渾然不顧。小嘴吧唧吧唧拼命嚼着,半張臉都沾了油,吃成了小花貓。這般可愛天真的現場吃播最讒人,看得大人們也猛咽口水。
于是在另外三人的炯炯逼視中,關鶴謠不敢耽擱,三兩下将鴨子切塊分了。
她自己也饞得緊,馬上埋頭苦吃,風卷殘雲把手裏的肉塊剔得只剩骨頭,一擡頭,卻發現盛娘子有點奇怪。
盛娘子正一絲一絲地扯着那鴨肉,抿着嘴細嚼慢咽,吃得很慢。
難道不合她胃口?關鶴謠暗忖,可見她兩眼放光,分明是極愛這鴨子的模樣啊。
關鶴謠正要發問,就瞧着盛娘子将自己那塊鴨肉遞到珠娘嘴邊。小丫頭剛消滅鴨腿,正意猶未盡呢,忽又來了肉,小手只顧一抓,捧着阿娘這份鴨肉就大快朵頤起來。
盛娘子慈愛地看着女兒,她舔舔唇上油花,撿起筷子來夠地上的拌野菜。
關鶴謠慌忙低下頭,沉沉落下眼簾。多看一眼,都是一種唐突,也是一種折磨。
是啊,無論在何時、何處——母親,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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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穿越而來,關鶴謠争取每天都活得積極向上,五講四美三熱愛。
但其實,她心中始終憋着一股怨氣。
人家穿越都賊有排面,怎麽輪到她就是這麽一個深淵難度開局?爹不疼娘不愛,天不應地不靈。
這股狡猾的怨氣平時不顯,卻會在某個炭火燒盡的冬夜,在某個生意不好的清晨聚散成形,偷偷化作一層陰翳蒙住她的眼睛,讓關鶴謠不知不覺中忘記——她,已經是幸運的。
有個小院圍着她。
有個掬月陪着她。
她與之打交道的,是呂大娘子那般的殷實人家,是有錢來她攤子打牙祭的食客,更別提現在又見識了國公府的富貴。
但當她真正走進陌生的世界,當她真正走近他人的生命,當這個被精致有趣的小說、電視劇、甚至她自己的想象美化的時代一點點剝落了豔麗朱漆,露出裏面腐朽、陳舊的木胎時。
關鶴謠驚醒。
這才是古代。
不是芳菲錦繡的金明池,不是雕梁畫棟的國公府,不是車水馬龍的慶豐街,甚至……不是她那個破舊、但起碼能遮風避雨的小院。
這才是古代。
是兩個瘦弱的孩子,是他們父親粗糙又骨節突出的雙手,是他們母親強忍着咽下的口水,還有淚水。
這才是古代。
是一個可以被随意處置的廚婢,是挑着沉重扁擔叫賣的老妪,是因陋習凍餓而死的祖父,是無數個沒有故土可歸,沒有故人可祭的百姓。
史冊間,一筆書,萬民哭。(1)
如此渺小,如此虛弱,她關鶴謠算什麽,竟也敢對他人心生憐憫?
可若是對同胞悲苦視而不見,若一個吃不飽飯的孩子尚不能觸動其心弦,那——起碼不能再算做人。
*——*——*
要說這金陵城裏的車馬租賃,那真是種類繁多、價格低廉,居然還能異地還驢,震撼關鶴謠一整年。
她在南城門附近一家門店還了驢車,趕走了非要送她的畢二一家,便和掬月背着幾大袋松花穗往家走。掬月一路上吞吞吐吐,臨到家才最後終于把話問了出來:問關鶴謠攢了多少錢,夠不夠立女戶。
關鶴謠知道,她每天拿着那點錢得瑟,給這個給那個的,掬月這是替她着急了。
看着那皺成一團的小臉,關鶴謠便先給她上一節思.政課,“掬月,咱們雖窮,但也不能只顧自家門前雪,遇事就高高挂起。事平自然要锱铢必較,但事急則钜萬可捐。而娃娃想上學,就是這世間最緊急的事情了。”
又帶着她做數學題,“多虧你贏的芍藥賣了十兩,咱們銀錢現在攢下将近十六兩。每日油焦面淨利有兩百文左右,扇貝和銀魚加起來三百多文,國公府那邊我也能得不少錢物,就算刨去平日花銷和畢二哥的工錢……你算算,是不是下個月就湊齊三十兩了?”
掬月聽了馬上眉開眼笑,直道太好了太好了。只要能趕在關鶴謠六月生辰之後馬上脫離關府,她們就自由啦!
成年就可以立女戶,卻不會馬上被嫁出去——起碼要等一年。
關鶴謠打的就是這一年的時間差。
此世女子是十六歲及笄,卻衍生出一條頗有深意的風俗——女子及笄後要至少在家中留一年,過了十七歲再正式定親、嫁人。
而這風俗,最早還是源于宮裏。
近兩百年前,有一位廟號“順宗”的官家,膝下有八位皇子,卻只得了一位公主。這位生母早逝的晉成公主,竟由官家親自鞠養,特所鐘愛。所以官家什麽時候看自己這顆明珠,都覺得她還是個小娃娃,哪裏舍得将她匆匆嫁人。直到公主年滿雙十,才風風光光出降,一生與驸馬琴瑟韻合,終成佳話。
恰好順宗朝有一位參知政事,在長女及笄第二天馬上為其舉辦婚禮。
此事被帝國頭號女兒控順宗知曉,對着自己這位副相就是一頓無情嘲諷,大意就是“你如此着急嫁女,是賣女求榮啊?還是家裏沒糧啊?是為父不慈,對此女毫無憐愛之心啊,還是此女或有隐疾,要趁人不備騙婚啊?”
這番誅心之話,實是與當時朝堂上盤根錯節的利益糾錯有關,是借題發揮敲打這位意圖靠姻親結黨連群的副相。但不論初衷如何,都不妨礙這位副相羞愧難當以致急病,險些讓他那女兒婚服喪服無縫銜接,直接為他守孝哭喪。
從此,官員和世家嫁女時免不了更謹慎些,起碼……起碼別顯得那麽迫不及待啊!
這般流傳下來,上行下效,如今只要不是山溝溝裏的草昧蠻民,都會把女兒多留一兩年。那些真心疼愛女兒的人家,效仿順宗,把女兒留到十八、九,乃至二十也不在少數。
誠然,并非所有人都是一片真摯舐犢之情,晚嫁女多半仍然是為了家族的面子裏子,不想被人以順宗那番靈魂發問直戳心窩子。但是就結果而言,這确實讓女子喘息的空間多了一點點,讓她們身上的枷鎖輕了一點點。
不用身子尚未成人就被迫成人,不會自己還是孩子卻懷了孩子。因為有更多時間留在相對自在的原生家庭,女子們讀書識字、學習技藝、外出做工等也成為可能,甚至和離再嫁也稀松平常,也就是說,這裏并不是那個由節婦牌坊搭出來的宋朝。
所以這個宋朝才能逆天!改命!續存這麽久啊,婦女能頂半邊天,知道不?
關鶴謠正在心中吐槽,就聽掬月感嘆一句,“小娘子心腸真好,總想着去幫別人。你說在金明池要硬買咱們花的那個小娘子,明明長得和你挺像的,性子卻差那麽多,真是的!也太蠻橫了……”
“啊?和我像?”關鶴謠擰着眉仔細一想,臉色越來越嫌棄。
還真是如此!
因那花冠娘子像是有什麽大病,讓關鶴謠只想拉着她小手親切關懷“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麽藥?”縱她着實美貌,關鶴謠對她也沒什麽興趣,又怎會閑着沒事拿她與自己比較?
可有了掬月這句話,關鶴謠在腦海中給花冠娘子卸了妝,發現她們雖說穿着打扮差距太大,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但眉眼臉型之處确實有幾分相像。
不是吧不是吧。
本就不受她待見的魏玄霎時評價糊穿地心。
強取豪奪的表哥表妹戲碼都不夠你浪的了,還玩起替身梗了是吧?
她氣得腳步都加速,很快就回到了家。
*——*——*
關鶴謠在山下農戶家取驢時,正見那戶人家在挑揀榆樹錢,當家娘子說是晨起在村頭樹林摘的,新鮮得很。關鶴謠便買了一些,用來彌補這收獲慘淡的挖野菜之旅。她出價大方,那人家驚喜不已,就又說還有榆皮面,問她要不要。
這次輪到關鶴謠驚喜了。
此世面粉自還沒有筋性、灰度那些分類指标,只能碰運氣買來。關鶴謠試着包過幾回餃子,有時是成功的,有時面皮卻軟塌塌的,令她這個深愛餃子的北方人十分失望。
而取白嫩的榆樹皮曬幹、碾碎得到的榆皮面有一種黏性,将其摻到面粉裏,揉成的面團就有滑韌之感,非常适合包餃子。有了榆皮面,再也不用擔心買不到合适的面粉了!
她買了一些榆皮面,寶貝似的收起來留着包餃子,只是那榆樹錢還要趁新鮮吃。
年年春光鑄榆錢。
榆樹錢本是果實,卻先于葉而生。初生時鮮嫩可愛,又輕又薄,像瑩瑩淺綠的一串串小銅錢。關鶴謠先将清洗好的榆錢拌上少量油,如此可最大限度保住那碧汪汪的顏色,再一點點往裏加幹面粉,直到每一枚榆錢都均勻地沾上一層面粉。
這是窮苦人家的救命菜,沒什麽講究,直接上鍋蒸就成。
同時蒸的還有一道“鹹肉蒸筍”,孟監司給的那條鹹肉切了薄片,只加兩勺酒和一撮糖蒸。直蒸得瘦肉粉紅,肥肉晶瑩,滴滴油脂浸到下面的筍片裏,一揭鍋就是滿屋鹹鮮。
清香撲鼻的榆錢因裹着薄粉,并不粘連,可每一枚都被蒸得軟爛。
關鶴謠剁些蒜蓉拿香醋、香油一拌,往那榆錢飯上一淋,騰騰熱氣一瞬間蒸出蒜香,她險些把自己口水也一起淋上去。再配上肥而不膩的鹹肉,又美味又頂飽。
榆錢,餘錢,不禁飽口福,還可讨口彩。
關鶴謠和掬月一人吃了兩大碗。
雖然沒有家財萬貫,卻能日食萬錢吶!(2)
關鶴謠吃得開心了,計上心來,把剩下的榆錢加了面粉和鹹肉丁捏實,蒸成了窩窩頭,給掬月明日帶着,“你和畢二哥再買碗湯羹就妥了。”
從這一日起,遇上合适的食材,她便會做一些給掬月、畢二帶去當晝食吃。自家吃食可口一些,也能稍微省一些錢。
畢竟關鶴謠說“下個月就可以湊夠三十兩”這話,是有安慰掬月的成分在。
過了清明,銀魚和扇貝的數量和質量都将直線下降,再想享受這味鮮甜就要等秋風起了。而她又絕不願以次充好,砸了這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名聲。所以勢必要再換菜品,好在她當前倒是有了大致想法。
且先試一試吧,這般想着,關鶴謠就把新買的糯米泡上了。就算新品利潤沒有水産高,只要按部就班出攤掙錢,又有國公府那邊兜底,六月之前還是能攢夠錢的。
此時她也是忘了——這世界上,向來計劃趕不上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