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梨膏糖、鵝油酥 ……五哥真舍得
蕭屹這封信寫得非常有意思。
前面精煉清晰, 全是關鶴謠最關心的事體。
他細講了昨日臨水正殿中情狀,彙報府醫說他已經痊愈,承諾忙過清明這陣就去調查那家黑心慈幼局, 最後又道他馬上動作有些顯眼, 等過幾日再來信國公府中吃飯……
就好像他乖乖坐在關鶴謠對面,與她一問一答。
不過正事過後就是滿紙情話,一張接一張,高度概括一下無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說怎麽這麽厚, 關鶴謠看得臉越來越紅,霎時覺得這信有些燙手。她不敢再看,輕咳一打開了錦盒。
一枚巴掌大的茶餅壓雲龍紋蜿蜒其上, 又貼了金箔縷出的花樣,靜靜躺在幽光流轉的素緞上。
看清了茶餅上紋路, 關策震驚了。
……五哥真舍得。
他直接結巴了,“小、小娘子,這正是、是昨日官家賜他的茶。”
“呀——這得老貴了吧。”
關策嘴角一抽,這是貴不貴的問題嗎?!
每年清明日, 新茶要先薦宗廟,是以昨日宴上賜的都是陳茶。且官家連賜蕭屹、光祿寺、中書省、樞密院, 大方到頗有些清庫存的嫌疑。但這可是頂級的“瑞雲翔龍”團茶!産量少的時候, 宰相也只得半餅。
按照蕭屹品級, 往年他連個茶渣子都分不到,這次居然得了一整餅。關策甚愛此茶,還預謀着拼死拼活也要蹭幾盞喝。
沒想到他轉頭就送出去了!
常人都是收起來當傳家寶的啊!
Advertisement
關鶴謠不禁将那精致茶餅拿起來端詳,才發現下面壓着一張字簽。
冷勁的字被茶香熏着,也帶上了輕柔的暖意, 如一捧香茗嫩芽落在她心尖——
雖不如酒,聊慰卿憂。
怎麽就不如酒了?她又不是酒鬼!這人絕對是故意的!
仿佛那玉髓酒香又萦繞在鼻尖,關鶴謠抿唇笑起來,“可否借紙筆一用?”
關策忙不疊點頭。
關筝桌案上散着不少精美的花箋,關鶴謠看了好幾眼。
公侯之家,盡是這些以小見大的富貴風雅。
蕭屹也是一樣的。
比如那封信就是雲母熟宣寫成,雲母細粉如銀霜一般閃着柔亮的光。
離了她物資匮乏的青簾居,蕭屹仿佛重新變回一個她不認識的精致boy。
但關鶴謠知道,并不是這樣。
明明信件用的好紙,明明他手邊也一定有許多上佳的花箋。
唯有那張字簽,卻是最最普通的宣紙。
這是一種兩人心知的儀式感。
讓她永遠懷念,那些個在破舊小木桌邊對坐的春夜;讓她永遠記得,她第一次收到的,那一張小小的字簽。
關鶴謠便也學着他,徑直拂開各種華貴的花箋,特意從純白宣紙上撕了一小條,提筆緩緩寫下——
新火試茶,故人枕花。
她追求的人間清歡,如是而已。
*——*——*
三月初五,清明。
這一日,關鶴謠本想給畢二放一天帶薪假。畢二卻說,他家是逃難來的金陵,全村都被洪水沖沒影了,就算想上墳也無處可去呀,只在家中供奉一番就好,還不如來幫幫東家娘子。
關鶴謠愣住,半晌默然。
街市上到處都是準備出城掃墓祭祖的行人,拎着紙錢串串,摟着紙紮娃娃,在這晴暖春陽下,倒也不慎人,反而鮮活得很。
可這份鮮活,說到底是無數的生離死別,一天的苦中作樂。
呂大娘子夫婦也掃墓去了,把這鋪子留給她們三人折騰。
出行人多,生意就好,畢二和掬月的配合也越發默契,把油焦面的生意照看地極妥帖,關鶴謠肩上擔子便輕了許多,只管操作扇貝和銀魚。這兩樣又向來受歡迎,出攤半個多時辰就售罄了。
關鶴謠放心地留下二人收尾,回家午休過,想着和關策的約定,便快步出了門。
可越心急,越遇攔路虎,她被宮裏派出的馬車隊堵在了路上。
那麽些高頭大馬拉的馬車,全是青色車幔,銅飾車身,從奉先寺和道院祭祀完宮嫔們回來,浩浩蕩蕩往皇城跑去。關鶴謠只能呆呆站在道邊人群裏,跟着看了一會兒熱鬧。
車隊一過,便急急擡腳往國公府去了。
阿虎見到關鶴謠不免驚訝,“鶴廚娘今日來得真早。”轉瞬臉一黑,“哎呀您怎麽沒插柳啊?”說罷幾步跑出去,折了柳枝回來遞她,嘴裏還在叨叨:“清明不插柳,紅顏成皓首。您怎麽不上心呢?”
這孩子平時對她恭謹得很,難得硬氣着教育她一回,逗得關鶴謠暗呼可愛。她握着國公府的春柳,想的卻是金明池的那抹翠色,梨渦一閃,将其簪在發間。
一擡頭,她等的人正巧來了——
關策的厮兒阿達笑着與她問好,又揚聲道:“奴來不為別的,只是朝散郎想吃些甜的,請鶴廚娘看着整治幾味。”而後靠過來,用只有關鶴謠能聽到的聲音嘲笑自家郎君,“他是真的也想吃,煩您多做一些。”
關鶴謠撲哧笑了。
這是她昨日請關策幫的忙,裝作給他做些吃食,實則給蕭屹送去。
阿達也為這雁過拔毛的郎君臊得慌,咧嘴和她一起笑了。又說随關鶴謠做什麽都可,且做完就盡可歸家去,今日夕食不再勞她。
這倒是體貼,原來關策并不像看起來那麽大大咧咧。關鶴謠暗自感概,卻不知他是迫于某人淫威,不敢不體貼。
阿達一走,關鶴謠便撲騰開了。
她早早想好了許多糖果點心,主要分兩類,一類是蕭屹愛吃的,還有一類叫做“她以為蕭屹愛吃的”。
尤其是那些稍精細、昂貴點的,家裏沒有條件做,如今可算逮到一個公器私用的好機會。
今日最費功夫的、也是她最想做的便是一份“百草秋梨膏糖”。
邊上的一個小廚婢看關鶴謠和阿虎要收拾那麽多梨子,自告奮勇幫忙。
阿虎可能被青娘事件虐出心理陰影了,開始還想攔着她,關鶴謠倒是不甚在意。
這小廚婢和她也有過交集,便是之前炒油焦面時幫忙的,是個勤勞可愛的。況且這青天白日,衆目睽睽的……說到底,世上肯定還是好人多嘛!她便謝了那小廚婢,說歡迎她幫忙。
小廚婢雙頰紅撲撲地應了,眼睛閃亮亮看看關鶴謠,便跑去與阿虎一起洗梨切梨搗梨。
擠壓出的純梨汁,關鶴謠留下一小部分,等下摻了香稻米粉、糯米粉蒸成軟糯的梨糕。剩下的全入小砂鍋,加川貝母、甘草、羅漢果、陳皮等多味藥材慢火熬煮。
趁這功夫她炒起幾樣堅果,要做個升級版的琥珀糖。不同于之前只有核桃和芝麻的,這次她還加了松子、榛子,顆顆飽滿甘脆,皆是産自東地山谷的佳品,關鶴謠稀罕得不得了。
她一邊炒堅果,一邊有點心虛。府裏藏的這五六斤梨都被她搬空了,且樣樣都挑頂好的料給蕭屹做,算不算監守自盜?
可轉念一想,嗯——?
不對啊!
蕭屹本就是這信國公府的郎君啊!只是平時住在英親王府而已。
關鶴謠心一松,手一抖,又加進去一大把松子。
阿虎今日很是開心,興高采烈和關鶴謠講府裏清晨開了祠堂祭祖,又恰逢宮裏賜下新火,前院熱鬧極了雲雲。
“太夫人仁善,三牲首直接送到大膳房烤了分給大夥兒晝食加餐,奴也得了一塊呢!”
也是信國公府闊氣,用的是豬、牛、羊這大三牲,若是用雞、鴨、兔那小三牲,哪裏夠百十來號人分?
阿虎砸吧砸吧嘴,“夕食還會發青團,今日可有口福了。”
“是了,我昨日看她們在蒸來着。”關鶴謠正切着琥珀糖,忽靈光一閃,“能幫我去找找有沒有鵝油嗎?”
不一會兒阿虎就拿回一罐金燦燦的鵝油,關鶴謠喜不自禁,忙把多出的核桃切得細碎,又遣阿虎準備做桃酥的食材。
“核桃酥一般加豬油,若是加了鵝油呢,便改叫‘鵝油酥’。因為雖然只這一樣不同,味道卻完全不一樣了。”
鵝油氣味芳香獨特,又比豬油健康易吸收,是滋補身體的優質油脂,給那人吃正好。
“松子和鵝油也相配,可惜今日來不及發面了,阿虎把這油留下一點,咱們改日再蒸一品‘松瓤鵝油卷’。”
加了鵝油揉的面團金黃喜人,關鶴謠按出一個個小餅去烤,那邊砂鍋中梨汁也已經黏稠濃厚。撈出各色藥材,最後再加入冰糖和一點梨肉茸熬開,倒出來整形、冷卻、切塊,這潤喉清肺的秋梨膏糖就成了。
一個個淺褐色的小糖塊列隊乖乖站好,凝結如石,破之如沙。
關鶴謠丢一個進嘴裏,清甜可口,又帶有淡淡藥香,好吃!
最後加梨肉茸是她的秘法,為了賦予這糖塊一種糯糯的纖維質感,嚼起來也帶勁。她給阿虎和小廚婢一人塞了一把,“化在水裏喝了也成,對咳疾最好,我特意給……朝散郎做的。”
“未聽說朝散郎有咳疾呀?”
“……防患于未然。”
糯米梨糕、秋梨膏糖、琥珀糖、鵝油酥,只能先做這些方便攜帶的。等阿達樂呵呵來把東西拿走,關鶴謠就承了關策的情,收拾收拾,家去了。
今日清明,她和掬月也有要祭拜之人,只是如畢二一樣,竟是連個墳茔都無處去尋。
掬月給家人燒紙,哭得肝腸寸斷。關鶴謠一邊安慰她,一邊祭奠身體原主的娘親魏珊兒,以及她在現世的爸媽。
她不到三歲,爸爸就離世了,關鶴謠對他并無印象。是媽媽含辛茹苦養大她,又憑一己之力從一個小食攤幹起,愣是攢夠錢開了餐廳,依靠古法菜肴打出了名號。
媽媽因病去世後,關鶴謠放下了手裏的錄取通知書,轉将餐廳抗在肩上,這般摸爬滾打了三年,直到穿越到這裏。
遙望暗淡天幕,關鶴謠攏了攏褙子長嘆一口氣。
那過于遙遠的自我,如今陌生得仿佛一個旁人。
地鐵中的擁擠,手機裝的游戲,城市裏日以繼夜的川流不息,網絡上爆來爆去的熱點新聞……
她現在再去審視這一切,覺得和接收的原主記憶沒有什麽太大區別。都是難以改變、難以回溯的如斯逝者,湍急而過,将她雕琢成現在的樣子。
都是她的一部分。
卻也只是一部分。
擡手扶上發間柳枝,熠熠光彩重回她眼中。
是啊,無限的春色,正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