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量産焦面、吊糟鹵 “鶴廚娘攤子可還需……
關鶴謠到大膳房的時候, 孟監司已經着人把油焦面的一應材料準備好了,另有三位郎君等着學做。其中還有位熟面孔——夜間擡轎送她的轎夫,名喚畢五。
顯然這幾位都是在府中做力氣活的, 聽了關鶴謠吩咐, 撸起袖子就幹,利索可靠。
關鶴謠得空,便帶着阿虎去酒窖。
信國公府祖孫三人極愛喝酒,每日都有各種美酒佐餐。
畢竟這是一個無論男女老少都飲酒的時代,酒業空前發展。官府對其釀造、買賣把控很嚴, 但是為了那足以支撐軍費的酒稅收入,大宋實際上非常鼓勵民間釀酒。只是不可私自釀造,要向官府報備, 購買酒曲,是以許多王公貴族家都有珍品佳釀。
比如仁宗朝張溫成皇後家的“醽醁”、哲宗生母朱太妃家的“瓊酥”、“活佛濟公”的高祖父——李和文驸馬家的“獻卿金波”。
信國公一家人愛喝酒, 卻懶得費工夫自己釀,府中只有藏酒窖,沒有釀酒窖。
饒是如此,宮中賜下的, 其他府裏送來的,各個酒坊、正店買來的……數百壇美酒仍将這地下酒窖堆得滿滿當當。
關鶴謠不難想象, 等夏月裏大酒造好, 這酒窖怕是要擠得過不了人了。
這是關鶴謠第二次來酒窖, 剛巧茶酒司的副監司在這裏。這位王副監司全程殷勤地陪同,不時與她聊天。
“鶴廚娘請看,這幾壇黃綢緞封口的是內酒坊賜下的黃封酒。”
“川酒種類最多,這個是成都府的錦江春。”
“三娘子愛喝果酒,府中有上好的渠州葡萄酒、黃柑釀的‘洞庭春色’, 再過些時日南邊的荔枝酒和椰子酒也要運來了。”
享受了一次免費游覽加講解,關鶴謠和阿虎一人抱着一壇酒回到了大膳房(1)。
各位大力士已經炒出一批成品,幾個小廚婢正在稱重、包裝。關鶴謠便讓幾位休息休息,請他們品嘗一碗自己的勞動成果。
“喝了這個焦面,其他焦面還怎麽入口呦!” 畢五苦着臉,舔舔碗沿。他邊上的郎君笑話道:“明日府裏就發下來了,你可別在這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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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就發這麽一次啊!不夠吃。”
關鶴謠看着這幾人挺有意思,便開玩笑說可以去她家食攤買,“給各位郎君讓價三成,只是要早些來,妾每天可只能炒出二三十斤。”
越臨近寒食,她家油焦面越搶手,日日售罄。
畢五聽出了弦外之音,把碗一放,忙聲問道:“鶴廚娘攤子可還需要人手?”
原來他家中二哥到處做些零工,今日去茶園幫着運茶,明日幫人磨剪子、磨刀,後日做個“游手”走街串巷幫人買東西。
“小人哥哥沒什麽長技,但有一把好力氣。鶴廚娘若不嫌棄,也能在你攤子上幫襯一二。”
關鶴謠一聽就樂了,這不是想啥來啥嘛。
她家食攤現在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日益增長的油焦面需要同她家落後的生産力之間的矛盾,正琢磨着雇人呢。
畢五這樣推薦自家兄弟,還省了她去找中間人的精力和銀錢。
兩人幾句話就把這事定了下來,讓他二哥明日來飲子鋪。
另外兩人聽了頓足捶胸,只恨自己腦筋沒有畢五活泛,一下子就讓他把這好活計摟走了。
哎,誰家還沒個游手好閑的兄弟?
關鶴謠自明日起要休假,此時正适合教阿虎吊糟鹵汁子。
釀酒剩下的酒渣為“糟”,将其制成糟鹵,香味濃郁,入菜味極佳。因酒的種類不同,可分為白糟、紅糟和香糟。
關鶴謠在現世的時候,喜歡去紹興的酒廠直接買壇子裝的糟泥,就那麽放着。放了整整一年,她才啓壇,又手工吊糟,吊了七天得了一壇澄澈的琥珀色糟鹵汁。
夏日裏用來糟些毛豆贈送給客人,滿堂都是嗦毛豆的聲音。
直至幾位熟客血書求她別送了,一小碟根本不夠吃,反倒激得饞蟲在五髒廟裏橫沖直撞,直接賣吧我們買五斤。她就又糟了些冬瓜、黃豆芽、豆腐幹之類的清淡素菜,做成拼盤上了菜譜。
現在做冷盤為時過早,卻可以做些熱菜,糟溜、糟炒、糟扒、糟煎、糟煨……
她在現世時,之所以要買回糟泥自己存放,是因為在高速的流水線生産模式下,很難買到陳年的酒糟。便幹脆用最笨、卻也最保險的辦法,自己付出這時間成本,保證酒糟有足夠的時間再次發酵,等着它們越陳越香,越陳越醇。
可是這個問題,她在這裏去趟酒窖就迎刃而解了,輕輕松松抱回一壇三年陳的米酒糟。
她将酒糟捏散,混上忻樂樓釀的上好仙醪酒,再将混合物倒進一個非常細密的布袋子,吊在桶裏。
剩下的事情已非人力能及,只能耐心地等着——等着酒和酒糟小心地互相試探,害羞地互相接觸,一滴滴滲出澄清的糟鹵汁。
“你把這個桶看好。”她和阿虎說:“別讓髒東西掉進去。”
“真的要吊十來天啊,鶴廚娘?”他之前見府裏廚娘做糟鹵,都是酒和酒糟混合第二天就濾出的汁子用的。
關鶴謠看着那大袋子點點頭,估摸着是這個時間,“吊糟急不得。你說的那種汁子也能用,只是絕沒有吊糟來的味道好。”
吊糟吊糟,就貴在這個“吊”字上。
确實是要費些功夫的,可得出的成品絕對值得這些功夫。經歷了充分再次發酵和氧化的汁子,口味醇厚綿長,有一股子時光賦予的柔軟靈氣。
她覺得只有這樣的糟鹵,才配得上趙珩先生說的“慢慢浸潤出來的”,宛如一件老瓷器,“火”氣全消,所以味道醇厚。而只浸了一天的糟鹵,酒香更濃郁,卻有些浮于表面,便和“醉”沒什麽大區別,仍有炝出來的火氣(2)。
“咱們用的糟和酒都是清爽味道,放些冰糖就好,不放別的香料了,做原汁原味的。”否則放些桂花、茴香、白豆蔻之類都不錯。
“白米酒吊的便叫‘白糟’,适合糟魚蝦、禽鳥之類淡色的食物,做糟蛋也好。”
糟鹵汁子一滴一滴墜落,很是魔性。她正和阿虎扒着桶看,忽覺有人拍她肩膀。
來人是李監局。
她富态的圓臉滿是笑意,“我聽說你明日要告假,提前給你送些寒食的零嘴兒。”
關鶴謠不知她這是自掏腰包,還是像之前的酥油鮑螺一般借花獻佛。但人家身為監局,敢這樣大大方方來送,可見這點程度的腐.敗不算什麽。
關鶴謠當即誠惶誠恐收下了,說等她初四來回禮,李監局便挂着比來時更燦爛的笑容走了。
李監局掌管果子局,送來的自然都是甜蜜的小家夥:一包麥糕、一包澤州饧糖、一包瑪瑙饧糖,都是應着時節的,也不像酥油鮑螺那麽金貴,關鶴謠松了一口氣。
她把每樣留出小半,剩下的都和大家分了。
借花獻佛,這她也會。
誰知她收了這份禮,就像開啓了什麽不得了的開關一樣,另外幾個司局也紛紛送來了禮物。
香藥局送了兩包藥湯末子,茶酒司送了一壇酒,蜜煎局送了幾樣蜜煎,就連那位沉默寡言的果蔬局監局吳大官人,都遣人送來一籃子松蕈。
“官人說鶴廚娘撥霞供湯底做得好,整治一手好菌菇。這松蕈送您剛好。”聽聽!還如此客氣!
關鶴謠此時心中有些打鼓。
這老幾位送的都不是高價之物,分寸拿捏得極好,可也禁不住他們這麽高調啊。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籃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恰好此時,孟監司過來了。
關鶴謠絕望了,收受賄賂,還被自己上司逮個正着。
孟監司看着她案上擺的各種小禮物,在關鶴謠心虛的目光中一拍大腿,“哎呀我忘了!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關鶴謠:……
她接過孟監司給的一條鹹肉,便被對方催着去領月錢。原來府中每月底發月錢,衆人晨起已去賬房排隊領了,關鶴謠卻不知道這些,孟監司是特意來告訴她。
到了賬房,關鶴謠才知道,孟監司為何讓她帶上一兩個人一起來。
賬房拿着單子與她核對,“鶴廚娘上工六日,得月錢一貫。買花錢五十文。另外按例給米三斤、麥三斤、菜油一斤。又有廚料錢、茶酒錢折現兩百文。細布衣料半匹、棉花一斤。白炭半秤、白蠟五根。”(3)
蠟燭…蠟燭倒是很有用,可以先拿回去…
關鶴謠已經聽懵了,有點精神恍惚,居然有這麽多東西!
那賬房還在繼續,“孟監司說你明日告假,便把寒食的吃食也先給你。”他一邊念着,邊上小厮兒一邊往桌上堆,“棗餅一包、乳餅一包、硬饧糖一包、油焦面一包……”
小厮兒疑惑道:“官人,不是說油焦面還沒做好?要明日才發吶。”
關鶴謠忍笑,“這個先不着急。”等我回去監守自盜一下就行。
“哦,對對。”賬房不知這油焦面就是她做,歉意一笑,“放心,少不了少不了,等你回來找我拿。上面這些都是鶴廚娘的添支定例,”他又翻出來一個包裹,“太夫人那邊卻還有賞,囑咐給你配兩身衣衫。”
府中每季發新衣關鶴謠沒趕上,萬沒想到太夫人這麽給她體面,可能也是看她那兩套破舊衣服來回穿看吐了。
賬房甚至有些局促,說這是春苗選了送來的,她說請廚娘且拿成衣湊合一下,也不知選的合不合你心意。
關鶴謠捧着那一尺就要十文的上好松江棉布所制的衣服,呆呆地聽着這真誠的致歉,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是自己給自己打工的民營企業家關鶴謠女士,內心嘶吼着:到底還是事業單位有編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