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同床共枕、怼魏玄 魏玄有什麽立場替她……
關鶴謠身處一片無邊的厚重黑暗中, 身不由己地沉浮、游蕩。
似有蕭蕭風,又有泠泠雨,還有悲切的嘶喊和尖叫。
好像有水聲…是海嗎?還是江河?
有誰掉到水裏去了嗎?
要救人才行!
要救人才行!
拼命睜開眼, 拼命伸出手, 豁亮天際的閃電迅光中,她看到有模糊的人影在怒濤間掙紮。那人衣衫散亂,襟口大開,鎖骨上一顆小小黑痣。
伴着轟鳴的雷聲,有人在叫“阿鳶!阿鳶!”
她想要回答, 卻發不出聲音,冷風并着冷雨飕飕灌進口中,凍住她的靈魂。
閃電消逝, 黑暗再次降臨,她周身冰寒刺骨, 四肢動彈不得,一陣深沉的絕望鋪天蓋地拍來。
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觸不到。
還好,還好, 還有那個聲音仍在呼喚: “阿鳶,醒來!阿鳶!醒來!”
關鶴謠猛然坐起。
掬月蹭着她翻了個身, 發出模糊的夢呓。
屋外雨聲如珠玉落盤, 關鶴謠看向扶着她的蕭屹。
“五哥, ” 又一聲轟隆的落雷中,她聲音發抖,“我、我好像夢見你掉到水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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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她本人倒是更像剛從水裏被撈出來的,滿臉淚濕,滿頭虛汗。
蕭屹捋捋她額發, “我在這呢,你做惡夢了。”
關鶴謠按住胸口,過于真實的夢境,讓驚懼和寒冷仍滿溢心間,她不禁打了個顫。忽覺身體一輕,蕭屹将她從衣櫃裏挖了出來,連人帶被抱在了懷裏。
蕭屹起身站直,關鶴謠視角驟變,大腦卻還沒轉過彎來。
好一招旱地拔蔥!她此時只能想到這個。
蕭屹一手攏住她大腿,一手攬着她後背,他微向後仰,關鶴謠就結結實實地貼在了他身上。強壯的手臂隔着被子緊摟着她,關鶴謠忽然有點喘不過氣。
被這樣抱着,她的頭比蕭屹的還高出一點點,看着碳爐在地上映出的一圈紅紅火光,她只覺暈乎乎的。
……難道我恐高?
溫熱的呼吸噴在她頸間,關鶴謠一激靈,“呀——!”
蕭屹居然還有餘裕收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單手把她又向上颠了颠,指指掬月,“別吵着孩子。”
關鶴謠被裹成個蠶蛹放到床上,還沒緩過勁來,直眉瞪眼盯着屋頂。自噩夢中蘇醒,她四肢已重回溫暖柔軟,卻還像夢中那樣一動不敢動。
眼瞧着蕭屹身影靠近,她又緊張地蹬直了腿,扭頭看他。
蕭屹取了帕子,坐在床邊給她擦淚,“還說自己不愛哭?”
她兩年就哭了這麽兩回,可在蕭屹看來,她确是一天就哭了兩回。
關鶴謠百口莫辯,想着這就是命啊,幹脆沉默裝死。
着實心疼她這麽擔心,蕭屹沉聲保證,“水秋千這幾年都是我去的,我擅此技,從未出過什麽差錯。”
每年三月三上巳節,官家駕臨金明池,宴飲群臣,觀看水軍争标及百戲。
百戲中有一項水秋千,和現世的高臺跳水很像。
只是難度更高,需在大船上架三、四丈高的秋千,表演者将秋千蕩到最高處時,翻着跟頭擲身入水(1)。
英親王的意思是,蕭屹出其不意在衆人面前現身,又演示了高難的水秋千,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十幾天前受了重傷。而且适逢慶典,穆郡王不能直接發難。只要把這一關撐過去,他就錯過了唯一的機會,再沒有理由追究。
關鶴謠雖沒親見過水秋千,卻總聽人講起那是多麽驚險刺激。她又天生怕水,心中難免惴惴不安。
若是蕭屹的傷真如他自述那般好利索了,這個計劃倒是十分穩妥。
長嘆一口氣,她也只能認了。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直到蕭屹催着她趕緊睡覺。
“……那你呢?”
蕭屹又給她掖了掖被角,“我去桌邊睡。”
關鶴謠深覺不妥,還有不幾天就要去金明池了,要好好休息啊!
一個鯉魚擺尾,她骨碌到了裏面,留給蕭屹一個後腦勺,“你也上來睡吧。”話音剛落,就感覺蕭屹彈射了出去。
她掙紮着扭頭,見他震驚地杵在那裏,胸膛急速起伏,一張臉在這暗室中黑紅黑紅的。
他這什麽反應啊!顯得她動機不純好嗎?
關鶴謠被他感染,也紅了臉,惱羞成怒,“你現在害羞什麽!剛才抱的不是挺順手的嗎?”她氣鼓鼓地重新面壁,卻又向着牆拱了拱,多讓出一寸地方。
半晌,輕緩的織物摩擦聲傳來。
老舊木床“嘎吱嘎吱”地抱怨了幾聲自己這個年齡不該承擔的負擔,而後又歸于寂靜。
“阿鳶,”低啞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擦過關鶴謠臉頰,落在她耳邊茸茸發叢裏,“我剛才…并非是輕慢你。只是看你做噩夢,一時心急……”
“嗯。”
“當然,我也不是、不是不想抱你。”
“……”關鶴謠瞪大了眼睛,天啊這人說什麽呢?
蕭屹突然多話了起來,“你生氣了嗎?”
關鶴謠露在被子外面的腦袋飛快搖了搖,生氣倒是不可能生氣的。
“那…你喜歡嗎?”
幽幽靜夜,絲絲春雨。一記直球,驚天動地。
關鶴謠直接心門失守。
于是她說:“喜歡。”
語音落,便聽得蕭屹一聲抽氣。須臾之後,他的手臂虛虛地搭在她的蠶蛹殼上。
關鶴謠屏住了呼吸。
失群的孤鳥在異鄉新築了巢,受傷的幼狼卧回了柔軟的幹草,風雪中夜歸的旅人遙望見自家茅舍的燈光,溫溫亮亮。
她終于等到了一個人的懷抱。
“我也是。我喜歡抱着你。”
一不小心,二度梅開。
關鶴謠捂着心口,剛想請他不要如此攻勢兇猛,好歹也是她主場,給留點面子好不好?便又聽到一句“阿鳶,我喜歡你。”
攔都攔不住的帽子戲法。
三句“喜歡”,一句比一句動聽,一句比一句深情。
被連灌三球,關鶴謠心律不齊,呼吸困難,請求傷停。
“五哥,夜深了,先休……”
“我不是要回應,只是要告訴你。”蕭屹偷偷向她靠近兩分,滿足地輕輕嘆出一直屏住的呼吸。
他像抱着一捧盛開的鮮花,萬分的小心和精心,生怕壓到它、碰到它,卻又忍不住低頭嗅一嗅花香,用鼻尖蹭一蹭花瓣。
克制,又渴望。
能拉開兩石重弓的手臂,無法抵抗一床軟被的引力。
只想這樣永遠抱着她。
“睡吧,阿鳶,我在這呢。”
即使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的臉,關鶴謠仍是不自覺往被子裏藏了藏。
她以為自己會胡思亂想,或者開始生産一些黃色廢料,但其實她很快就入睡,一夜安眠。
*——*——*
轉日清晨,做完了例行開鋪準備,關鶴謠把青團們擺了出來。雪白的厚綿紙包成邊角圓潤的四方塊,上印一紅色小章。
掬月這時才看到這章子,關鶴謠就給她上一堂《現代卡通畫鑒賞》,“你看,這像不像一雙小翅膀?”
蕭屹刻的章子約一寸見方,圖樣和她在現世時的餐廳logo是一樣的,只是稍簡略些:一雙翅膀中間夾着“鳶”字,因她家的餐廳本就叫“阿鳶食肆”。
關鶴謠取出兩個青團擺在小竹碟裏當樣品,圓滾滾、綠茵茵,見之可愛,立即就吸引了各位嗦着米纜、喝着油焦面的食客們目光。
“喲,小娘子,你終于做青團了!”
有那細心的發現了紙包上的小章,關鶴謠便三分驕傲、三分羞臊地說明這是她家的标識,又一咬牙,說以後若開了食鋪也以此标為記,請各位來捧場。
衆人沒料到這小娘子還有如此志向,只是想起她的好手藝,嗯,這鋪子确實開得!
各位客人當即應下,一片歡聲笑語,都祝她早日開自己的鋪子。饒是關鶴謠這與無數食客打了兩世交道的老油條,也不禁為他們的信任感到心緒澎湃,悄悄紅了臉。
她穩了心神,介紹了三種青團。
蛋黃的青團定價九文一枚,剩下的兩種都是六文一枚。
“來來來,我買三個,給小娘子湊開鋪子的本金。”
“去去去,哪輪得到你,我先買。”
“某也是,每種味道來一個!”
“蛋黃?鴨蛋黃也能做青團?”
買了鴨蛋黃青團的張大官人好奇不已,當場就拆開來,結結實實咬了一口。
先入口的是清新的餅皮,一點也不粘牙,柔軟中帶着點嚼勁。
随後是一層豆沙,細膩香甜。要說主角,還是那一整枚鴨蛋黃。蛋黃由外到裏顏色漸深,到了最中間,已是色澤紅豔,質感晶瑩,滋滋地冒油。
“好吃!沒成想鹽蛋黃竟這麽配豆沙!”
豆沙甜,蛋黃鹹。
豆沙細細,蛋黃沙沙。
這兩者彼此中和,彼此映襯,又帶着一絲絲艾草清香蕩在舌尖。
“小娘子,你這鴨蛋黃真不錯,自己腌的還是買的?”
“是妾買的。”
關鶴謠做小生意至今,最厚道的供貨商是河海鮮行的老丈,而禽貨攤老板也可與他一争高下。見她來買鹹鴨蛋,挑的個個都是頂好的。
其實因着這鹹鴨蛋的成本,蛋黃青團的利潤比普通的還低,只是關鶴謠一要推陳出新,做些對此世而言新奇的口味,二是……她的确好這一口。
鹹鴨蛋,神仙食材!
只需多一點時間,多幾味配料,居然就能在不動聲色間,達成如此完美的轉變。
親手剝蛋黃時,她一邊剝一邊想着汪老筆下的高郵鹹鴨蛋:什麽“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呀,什麽用鴨蛋黃做“朱砂豆腐”呀……饞人極了。沒辦法,誰讓他寫高郵鹹鴨蛋,便讓人覺得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好吃的東西就是高郵鹹鴨蛋呢?(2)
但說實話,這家的鹹鴨蛋,就是比起那高郵鹹鴨蛋也不逞多讓。
他家的鹹鴨蛋不是水腌或是鹽裹腌的,而是江南這邊最傳統的腌法:以本地特有的紅壤混着清水和鹽調成糊,均勻地裹住鴨蛋。
洗去紅泥,便露出了淡青瓷色的鴨蛋,端的是瑩潤光潔,玉一般的麗質,難怪這樸拙的食物能得個“青果”的雅號。
關鶴謠便給張大官人講了在哪裏買的鴨蛋,給自家供貨商拉點生意。
兩人正說着話,一抹素白緩緩映入關鶴謠眼簾,她笑着扭頭招呼,不想來人竟然是魏玄。
她臉霎時綠成了青團,不知這位表哥意欲何為,莫不是後悔來抓她的吧?周圍還有好些食客,她不敢妄動,只得硬着頭皮招呼他。
魏玄卻并未看她,只是看着竹碟子裏青團,“你賣青團?”
“是、是啊。”
關鶴謠有點慫,又有點迷惑。
怎麽了?青團又不是他桂香坊專利,她賣青團很奇怪嗎?可恨她這只是個小攤子,沒資格挂個什麽“同行勿入”的牌子,還得在這裏被人審視打量。
一旁張大官人忽然搞事,“這位郎君,小娘子賣的青團比桂香坊還好吃哩!”
關鶴謠瑟瑟發抖,大官人啊!能不能換個拉踩文案,整點時尚的金句。這樣和昨日一樣的複制粘貼,您仿佛我雇的水軍。
但她畢竟沒有雇水軍。
從最開始艱難的炊餅片起步,到柳暗花明的河海鮮,再到這些不定時更新的時節小吃,每一位客人,都是她帶着掬月用美味贏來的。而無論她賣什麽,總有這些熟客的支持和肯定。
況且張大官人也沒說錯,她也吃過桂香坊的青團,确實不如她的,一個還要八文呢!怎能因為魏玄的身份,就對熟客的熱情不以為榮,反以為恥呢?
關鶴謠深刻反省,立刻挺着胸膛支楞起來,撚起一個青團,“蒙大官人厚愛,這個送給您吃。”
這就把他的誇獎認下來了。
張大官人正意猶未盡,連聲謝了接過,這次也有了心思捧着青團好好相看,問道:“這團子顏色真脆生,我家蒸的卻總發暗是怎麽回事?”
關鶴謠一笑,興致盎然講了起來,“艾草焯水之後要浸到冷水裏,越浸越綠。蒸的時機要看好,一熟就開鍋,千萬別蒸過了。”
真要說起來,方法多的是。
油脂和堿也能保色,這就是為何很多飯店焯青菜時,水裏放些油或是小蘇打。這裏自然沒有小蘇打,她本來想要不要在面裏兌一點草木灰,但從前沒試過,怕影響味道,這次就算了。
“要是嫌這些不好把控,也可幹脆先蒸好面團,再把艾草汁子揉進去……”
她講得頭頭是道,方法又簡單實用,不止張大官人,周圍人都湊過來聽。
忽然,被晾在一邊的魏玄開口打斷她演講,卻不是沖着關鶴謠,而是沖着張大官人,“這是店家的訣竅,官人怎好随意打探?”
他一身華服,本就清冷的嗓音乍然響起,語氣中又隐隐藏着責備和輕視之意,這些吵吵鬧鬧的市井之民一時都愣住了。
關鶴謠不樂意了。
看起來挺知禮的一個人,心眼卻這麽小,說話這般高慢。
那麽幾句根本連“訣竅”都算不上的話,哪裏能比得上客人們和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良好關系?
這位張大官人,是她最早的一批客人,為人熱心又實誠。關鶴謠始終記得他帶着書坊的幾位同僚來,拍着胸脯和他們保證這家炊餅片好吃的樣子。
魏玄有什麽立場替她說那樣的話?
她讓掬月帶着尴尬的張大官人去屋裏喝碗油焦面,公開護短,“郎君可盡管說妾多嘴,好為人師。怎的為難妾家客人?”
魏玄面色微僵,看着她蘊着怒火的桃花眼,聲音不覺低下去,“我要兩個青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