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芥辣瓜兒、鼈炖鴿 這倒黴五哥,怕是還……
據說城西南的清水閘一帶, 有一、二百家專門賣甲魚的鼈鋪(1)。
春分至清明時節,甲魚正鮮肥,府裏自買了幾只回來養着。可它們不幸被關鶴謠看見了, 她便随機挑選一位幸運甲魚炖成了湯。
出于人文主義關懷, 怕它黃泉路上孤單,又給它找來一個小夥伴——老鴿一只,并着枸杞、蟲草、參須炖得軟爛。菜蔬局送的松蕈,她也不敢獨吞,挑了幾朵放進去, 湯味更鮮靈。
殺甲魚最費勁,放血、剪指甲不說,還要處理其腹中的內髒、脂肪, 身上的軟膜、裙邊……
關鶴謠廢了一大通功夫,将這湯熬得滋養清甜, 甲魚炖得Q軟嫩滑,太夫人卻更喜歡她用下腳料随手拌的芥辣瓜兒。
這口重的老太太,真是無處說理去。
“芥辣瓜兒都用黃瓜,沒想到木瓜也很好。”太夫人夾了一筷子木瓜絲贊到。
這道菜開胃爽口, 酸、辣、麻,各種滋味又沖又足, 在口中激情碰撞。
那淺綠色的木瓜絲勻稱纖長, 可見廚師的精細刀工。
木瓜泡了一夜, 已沒有酸澀味道,只留下別致清香,又浸在芥辣汁、醋、醬油調好的汁子裏,撒上青蔥和芫荽。脆生生的瓜絲間嵌的芥末籽和芝麻豐富了口感,就着筷子嗦着汁子放入口中。明明辣得人眼淚都要下來, 卻也禁不住它的誘惑,一口接一口吃。
辣椒真正傳入中國之前,先民吃想吃辛辣味道,無外乎姜、椒、茱萸這“三香”。
“姜”自不用多說,無論是烹饪還是養生,它的地位始終不可撼動。
而“椒”是指本土的花椒,或是漢時就傳入的胡椒。
胡椒極受歡迎,甚至一度成為硬通貨,有時朝廷以其代替饷銀發給士兵。否則前朝宰相元載,也不至于別出心裁地屯了六十多噸胡椒,一躍成為世界貪污史的一朵奇葩。
他如何不知這些胡椒八百輩子都吃不完?然而惟愚生貪,貪轉生愚,只是占有那椒香就覺得快樂。
而“茱萸辣”,正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那個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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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時,川菜中就有了茱萸。在沒有辣椒的漫長黑暗裏,茱萸義無反顧地成為川地人民的一絲曙光,承擔起為這些注定嗜辣的人提供辣味的歷史重擔。
只是茱萸因制取困難,到了宋時,已日漸式微。
宋人更愛的,便是這一口“芥辣”——芥菜根腌成的“辣腳子”“辣菜”在街頭随處可見,芥菜籽則制成芥辣汁入菜。
哪怕這個時代已有了辣椒,但是人們對芥辣的熱情仍未磨滅。畢竟“辣椒辣嘴,蒜辣心,芥末辣的鼻梁筋”,芥末這股直沖腦門的刺激是他物所不能及的。
為了用上昨日剩下的木瓜,關鶴謠制了些芥辣汁——只要将芥末籽碾碎,加白醋、沸水濾出汁液即可,成品是微渾濁的淡黃色。
這種做法其實和老北京的芥末墩兒同出一脈,關鶴謠便饞起那甜辣香美的小胖墩兒,要不明日做一些來吃?
寒食是初二,而明日便是初一“炊熟日”了。
寒食前一日叫做“炊熟日”,要做好吃食以備寒食。關鶴謠正構思着自家寒食菜譜,便聽到祖孫三人說起金明池。
“婆婆,我屋裏好幾個丫鬟吵着要去呢。” 關筝開口道。
這幾日在街頭巷尾,無人不興致勃勃讨論金明池。
金明池是皇家園林,但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開放,任士庶游覽,乃是春日裏一樁盛事。
太夫人緩緩道:“這池子本是建來操練水軍的。”
她是武将遺孀,關鶴謠以為她要痛心疾首這池子未得其用,卻見她露出一個祥和的笑容,“現在竟能如此予以百姓游玩,實是家國之樂。”
萬物安其生,百姓安其業。
“如此,你們公公和大伯父便沒有白死。”
正因是武将之家,才知止武的可貴。
關策和關筝均沉聲應和。太夫人當即暗暗埋怨自己掃了小輩們的好興致,忙道:“阿秦若是想去,會幾個夥伴去就是了。或等初二你大哥得了假,讓他帶你去。”
關筝連連搖頭,心有餘悸,“剛一開池,人太多了,孫女先不去湊這個熱鬧。等哪天人少的時候,再好好游覽一番便是了。”她嘆一口氣,“若不是三月三春宴不能推脫,那日我都不想去了。”
其實,貴女們向來在水心殿的大平臺上觀賞水戲,有玉席香扇,有仆從侍奉,并不會被人群沖撞。只是關筝想起她那些瘋狂的女伴,覺得她們比擁擠的人潮還可怕。
“去歲五哥蕩水秋千時,陳尚書家的九娘子叫得我現在腦袋還疼。” 關筝搖搖頭,不堪回首往事。
她只記得貫穿耳膜的尖叫喝彩中,周圍的小娘子把手裏的帕子、頭上的花“嗖嗖嗖”往水裏扔,就好像把她們的矜持和端莊也扔了。又不知是誰提起這是她家義兄,于是她被群起而攻之,七八張嘴詢她蕭五哥年歲、官職、可否訂親什麽的,噪得她都想把自己扔池子裏去。
太夫人被她這皺着鼻子,撫着胸口的小樣子逗得哈哈大笑,“你且與她們說,他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她們便不擾你了。”
“那還得了?” 關筝睜大了眼睛,“那她們就要每日去錦哥哥門口堵人了。”
“他和你二伯父一樣倔,豈是堵就能堵來的?”
關策不敢搭腔,只借着喝茶偷看關鶴謠。
這小娘子與他商讨三月三金明池之行時,一派自然大方。現在提起五哥婚事,她仍是神态如常,低眉斂目地站着。
于是每日抓心撓肝好奇這兩人是否有進展的關策,不由咂咂嘴。又替他着急,又幸災樂禍。
這倒黴五哥,怕是還在單相思呦。
瞧瞧,人家小娘子根本不在乎他嘛。
*——*——*
蕭·不被在乎·屹正被關鶴謠纏着問話。
“等等哈,茄—子—是吧,”關鶴謠疾筆記下,“好了,還有嗎?”
蕭屹搖頭,“阿鳶先別寫了,傷眼睛。”
剛用完夕食,關鶴謠便将他摁回桌邊。先問他平日喜歡吃什麽菜、喝什麽酒、點什麽茶,問得事無巨細,竟仍嫌不足,又分門別類記起他喜歡吃的食材來,用蠅頭小楷都記了滿滿兩張紙。
關鶴謠很是得瑟地瞟向桌上新燭,“不傷眼不傷眼,你看國公府的東西就是好。”這可比她以前買的黃蠟亮多了。
她神色歡欣,明燭火光躍然,襯得她更生動活潑。蕭屹卻抿抿唇,心口抽抽着疼。
他從前并沒有閑心在意吃穿用度,卻也知道,自己屋裏向來點的是上好的桕燭。沒想過有一天,他愛慕的小娘子,他捧在心尖的人,只得了幾根白蠟就這般新鮮歡喜。
關鶴謠仰起笑臉,“再說一樣你喜歡的蔬菜,”她以筆杆戳戳蕭屹手,壓着聲音央他,“就再說一樣嘛,五哥……”
一雙含情桃花眸專注地看着他,軟綿綿的聲音拉長了,酥融融地沃進耳朵。蕭屹正疼着的心口又發燙發熱、發酸發甜,百般滋味,千言難說。
此時無論她要什麽,蕭屹都無法拒絕,只得順着她意回答,“便是芫荽吧。”
關鶴謠嘴霎時咧到了耳根,喜歡吃香菜我們就是好朋友!她平日做菜放香菜,蕭屹沒有挑過,原來不只是不讨厭,還是喜歡吃呢。
蕭屹好養活,給什麽吃什麽,還都說好吃。今日想着寒食吃食的時候,關鶴謠方驚覺自己竟不知他明确喜好,當即決定給他做個專訪。
“好了!”關鶴謠撫紙展開,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滿意點點頭,“明日就照這些做。”
“不必這麽麻煩,只要是你做——”
關鶴謠知道他要說什麽,趕緊擺出說教臉,“你不挑食這是好的,但人總有偏好嘛。寒食不能吃熱的,更要吃些合意适口的才是。”
“阿鳶說的有理。”蕭屹便笑起來,意味深長看着她,“我自是有偏好的。”
關鶴謠故作深沉的眉頭還沒解開,臉便有些紅了起來。楚楚可憐郁郁态,蕭屹可算明白了世人為何愛看西子蹙眉,這般惹人愛惜。
不自覺舔舔唇,他傾身低語,“你不覺得這單子上,還缺了點什麽?”
關鶴謠心頭大亂,忙舉起紙去擋他,可那那灼灼星目中的火光,都要把紙都點着了。
恰逢此時,掬月推門而入,嘴裏還“咔擦咔擦”嚼着一條澤州饧。
“小娘子寫完啦?我看看。”掬月渾然不查兩人情狀,一把抽走紙,張口念起來,“蓮花鴨簽、荔枝白腰子、醉蟹生、鹌子水晶脍……”盡是些她聽都沒聽過的華麗菜肴,“這、這麽些菜,小娘子都會做嗎?”
沒了紙擋着,關鶴謠都不敢看蕭屹。她心仍怦怦然,不加多想便答,“會。”
小丫頭糖都顧不上吃了,驚嘆道:“小娘子真厲害!你怎麽會做這麽多菜呀?”
關鶴謠噎住,糟了。
掬月年幼單純,又最崇拜她,從來覺得她無所不能,卻不深究她為何“能”,可蕭屹沒那麽好糊弄。
一個年方二八、貧困孤苦、從未學過廚的官宦家小娘子,有這麽一身烹調的技藝确是妖異。
她尴尬一笑,看似是教導掬月,其實是像蕭屹解釋,“那啥,多讀書,多看報!”
“可、可你讓我讀的書裏也沒有教做菜的呀?”
關鶴謠被她氣死。
掬月正吃的澤州饧長長一條白玉色,裏空心酥脆,外沾滿芝麻,實在很像現世的竈糖。就是臘月廿三竈王爺上天述職時,民間敬獻粘住他老人家的嘴,請他勿說壞話的那種竈糖。
怎麽沒把你的嘴也粘住?
關鶴謠只得強詞奪理,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悲憤語氣迫害掬月。
“怎麽沒有,《三字經》裏不是說了‘稻粱菽,麥黍稷。此六谷,人所食’?小掬月啊,我看你還是讀書不認真!過了寒食重抄三遍《三字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