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花湯餅、風波定 雞湯的濃香和梅花的……
王郎中針法不錯,動作幹淨利落,一盞茶的功夫就從內縫合好創口,又敷上厚厚一層收口止血藥,在外面貼了一塊膏藥。
親耳聽見他說“已無大礙”,關鶴謠長出一口氣。
只是王郎中還需攻略,同志們還需努力。
她說了幾句謝天謝地謝郎中的話,低頭去看蕭屹。見他仍神色恍惚看着自己,就捏捏他的手,沖他眨眨眼,示意該演下一場了。
“段郎,”随口拈來多情郎爆款姓名,關鶴謠悲傷地問:“你不會怪妾吧?”
誰是段郎?
你們倆什麽關系?
蕭屹猛回神,“…不怪。”
關鶴謠繼續悲傷地看着他。
蕭屹懂了,扭頭悲傷地看向王郎中,氣息斷斷續續,卻堅持說完了臺詞。“某自作自受,一時鬼迷心竅,實在、實在不怪娘子,請郎中不要報官。”
小夥子,你很有天賦啊。
隊友給力,關鶴謠更加賣力,馬上淚眼婆娑,“妾做下這等事情,就算把妾砍了!殺了!千刀萬刀活剮了!又怎敢有一句怨言?”
王郎中頓時也一臉悲傷,仿佛是他親手把這年輕貌美的小娘子給砍了!殺了!千刀萬刀活剮了!
透過衣袖悄悄看到王郎中糾結的菊花臉,關鶴謠知道還得拱一拱火。
她瞄一眼掬月,這孩子哪裏還用“裝成害怕的樣子”,已經非常真摯地被吓哭了。
關鶴謠又心疼又好笑,瘋狂給她使眼色,只見小丫頭哭得直抽抽,卻仍是緊緊閉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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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之前讓她一句話別說來着。
這實誠孩子!
關鶴謠偷偷掐一下她,以口型說道:“求情!求!情!”
掬月眨眨眼,靈光突閃,哇地一聲放聲痛哭:“求郎中幫幫阿姐!不要報官!不要報官!我就這麽一個阿姐!”說着掙紮着就要跪地磕頭,誰都攔不住。
關鶴謠震驚了,怎麽你也戲這麽好?而且邏輯通順,臺詞流暢啊!
行,這小破院今夜群星荟萃,明年奧斯卡就在這頒獎得了!
以為自己起碼是鑽石。
沒想到周圍都是王者。
其實,掬月只是真的以為關鶴謠又捅了蕭屹一刀啊!
當然這也是事實……
只是她滿腦子以為小娘子犯了案,絕不能讓她被抓走,這才能如此真情實感。
然而她始終記得自己角色這件事還是非常值得表揚的,未來可期。
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咣!咣!”磕着頭,王郎中仿佛處于地震中心,瞬間被震得破防了。
算了算了,年輕人的愛恨情仇,老夫不懂。
“清官難斷家務事……既然沒出人命,老夫就當今天沒來過這裏。”
幾人自然千恩萬謝一番。
王郎中留了兩瓶傷藥,又開了藥方。
臨走前,關鶴謠拽住王郎中袖子,指着上面一片血跡,抽抽嗒嗒羞澀一笑:“請郎中勿讓人看見。
王郎中:你剛才不是還大義凜然地說随便老夫去報官嗎?
“也萬勿對人提起此事,否則…嗚嗚……妾也是沒法活了!主家也定要把我們一家趕走啊嗚嗚嗚……”
王郎中長嘆一聲,答應了關鶴謠,就被頭上鼓個大包的掬月送走了。
行至那小偏門,他突然想起剛聽到的八卦。
來時匆匆忙忙未得細看,趁着夜色,王郎中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小凳上打盹的守門婆子。
一看不禁大駭。
老夫剛才該給他看看眼睛,王郎中這樣想着,匆匆邁步離開。
蕭屹昏睡過去前,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關鶴謠在桌前寫着什麽。
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為他擦汗,又給他喂了藥。仿佛有輕柔的聲音低低說道:“你可別死啊”“別像…一樣,悄悄地就死了……”
他再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
嘴裏殘留的苦澀藥味告訴他一切都不是夢,恰此時,昨夜最像個夢境的那個人推門進來了。
關鶴謠端着藥碗推門而入,就見蕭屹扭着頭定定看着她。
“蘭家哥哥,你醒啦?”她快走幾步探了探他額頭,滿意笑道:“你昨夜發燒了,現在好些了。”
她從屋外來,身上似乎還攜着一截明媚的陽光。
蕭屹忽然覺得看什麽都是五光十色的,又覺得除了她什麽都是黯淡無光的。
那衣衫必被草木輕拂過,撫過他額頭,明明帶來一縷春日的清新,卻燙得蕭屹臉頰發熱。
他很慶幸自己是躺着的,活動範圍極小,退無可退,否則他不确定自己對這碰觸會作何反應。
怕會是…相當丢人的反應。
經過昨夜,他已經看出這位關小娘子雖然行事似毫不顧忌男女大防,但她所作所為并無一絲輕浮之意,而是心思澄澈,磊落大方。
若是他反而扭扭捏捏,着實不像樣子。
關鶴謠眼睜睜看着那張俊臉又開始發紅,吓了一跳,“怎麽又燒起來了嗎?”
“沒…沒有,小娘子不用擔心。”他似要起身,關鶴謠便小心翼翼地将蕭屹扶起來坐好。
“感覺怎麽樣?昨夜真是吓死我…妾了。”關鶴謠一噎,光速改口。
昨夜那般驚心動魄,哪裏有時間琢磨那些細碎稱呼。
她沒有祭出“卧槽”,自覺已經是個百分之八百合格的大宋淑女了。
一般來講,她在外還能維持人設,但一回到院子裏,向來只有她和掬月兩人,便總是不甚在意這些。
如今天色明亮,對面的郎君也神色清明,她不覺局促,生怕行事出格,讓人覺得舉止妖異,綁到火架子上當精怪燒了。
蕭屹聞言一愣,嘴角幾不可察地輕揚了一點。
自他醒來見到關鶴謠就覺得手足無措,二十年來這還是頭一遭。忽見一直清明坦蕩的小娘子猶豫的樣子,他難得地起了打趣人的壞心思。
“小娘子是某救命恩人,連‘我的兒’都叫得,又何須拘泥于那些虛禮?”
“……你記得啊。”
關鶴謠只覺得他的表情高深莫測,看得她心裏發毛。
“…你還記得什麽?”關鶴謠色愈恭,禮愈至,小心翼翼地問。
若說昨夜最深刻的記憶——
蕭屹脫口而出:“手……”
他猛地止住話頭,十分後悔。這話實在孟浪了,蕭屹臉微紅,斂下眸子,甚至都不敢看關鶴謠。
蕭郎君指的是她一直握着他的小手。
關娘子想的是她扇他的那些大巴掌。
關鶴謠大駭。
她只得幹笑着拍他肩膀,哥倆好一般插科打诨,“蘭家哥哥說得對,我們這也算共過生死了!不要在意這些小事哈哈哈哈。你也別某了,我也不妾了。我們那個啥,正常…正常說話就好哈哈哈…”
蕭屹微微點頭,關鶴謠卻覺得他神情還是很奇怪,甚至都不願意看她,怕是記仇了。
關鶴謠趕緊轉移話題,極富節奏地狗腿道:“你渴不渴?餓不餓?想不想吃小水果?”
“你睡了好久,現在都過午時啦!早上我讓掬月買了只雞回來,正炖着湯呢,你想怎麽吃?”
蕭屹心中紛亂,也沒什麽胃口,只從善如流地改了口,“我但憑小娘子做主。”
只要能和小娘子說話更親近,自然是好的,蕭屹心想。
只要這郎君還願意和我說話,問題就不大,關鶴謠心想。
而且他可真會說話,會好好說話的人,最招人喜歡。
她知道他怕是着實沒有胃口,又不忍駁她好意。能把“随便”說得比“聽你的”還好聽,應該就是這句“我但憑小娘子做主”了吧。
“行!”關鶴謠猛起身,豪氣萬千撂下一句“你等着!”就奪門而出。
還有什麽,能比做病號飯更讓一個廚師的熱血熊熊燃燒呢?
*——*——*
廚房裏雞湯散出陣陣肉香,誘人不已。
禽貨攤老板和她們相熟,給掬月挑了一只甚是肥美的母雞,只加了一點鮮筍炖着,就這樣濃香撲鼻。一個多月沒吃過雞肉的關鶴謠兩眼直放綠光,最後還是擦擦嘴角,強迫自己以病號為先。
她在自己這方小天地轉了兩圈,正好有雞湯,就決定給蕭屹做一道“梅花湯餅”。
源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可算得上是宋朝網紅湯點,文青摯愛了。
有營養、好消化又風雅有趣,想來能讓他有些食欲。
關鶴謠翻出一個厚油紙密封的瓷壇子,滿臉期待地打開。
啓壇瞬間,清香馥郁,令人仿佛置身于缤紛落英之間。
這是她去歲冬腌制的梅花。
摘臘月時分半開的早梅,連花蒂一起碼入瓷壇子。碼一層花,撒一層鹽,層層疊疊直到壇口,密封放在陰涼處。
關鶴謠其人,本就對可以随意摘取的食材沒有抵抗力,她在現世又是開私房菜館的,要想盡一切辦法節約成本。
因此人生信條之一就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春天漫山挖野菜,夏天水庫撈魚蝦。
秋天林中采蘑菇,冬天雪地撿山楂。
所以當她看到關府裏那幾棵梅樹的時候,早早就惦記上了。
她怎麽着也是府裏的二娘子,卻做賊似的偷摘府裏的梅花,差點把那幾棵梅樹薅成禿瓢。
下手狠,收獲大,她做了滿滿兩大壇,一甜一鹹。
甜的留着做糕餅,鹹的就是為了做這梅花湯餅。
關鶴謠取出十來朵鹽漬梅花,切碎了加清水燒開。之後濾除梅花,用這花湯和面。
滾燙的花湯和面,面團自然更柔軟一些。她沒費什麽力氣,就擀出一個個又薄又韌的小餃子皮,疊在一起用模具切成梅花形狀。
取一小鍋,加幾勺雞湯燒開,把梅花面片在裏滾一遭,撒上幾瓣梅花瓣,這湯餅就成了。
掐腰看着這碗湯餅,關鶴謠欣慰不已,“這麽長時間,可算把你做出來啦!”
她收集古籍食譜無數,但向來不太喜歡這種烹花啊,飲雪之類的食譜。總覺得有些附庸風雅的矯揉造作,不過是噱頭大,味道卻不咋樣。
說實話,哪裏能比得上一只燒雞,一塊熱餅實在呢?
但這道梅花湯餅着實不錯,她嘗了幾口,就如她想象中一樣好吃,也不枉她費的這些功夫了。
她覺得有點素,拆了只雞腿撕成肉絲放進去,便盛了一碗端進屋。
端着這碗湯餅,蕭屹一時愣住。
因用的是紅梅,那些梅花面片帶着淡淡粉色,輕盈舒展地飄在清湯裏,上面還綴着幾瓣嫣紅的花瓣。
一碗湯餅,竟能看出一幅美景。
難怪時人寫詩贊之“恍如孤山下,飛玉浮西湖”。
在關鶴謠殷切的目光中,他嘗了一口。
雞湯的濃香和梅花的冷香交纏在一起,雞湯本來太俗,梅花本來太雅,沒想到結合到一起卻成了一種奇異而有層次的絕妙口味。
入口先是雞湯的溫厚油潤,伴着縷縷肉香,等到嚼了面片,又牽出一股清新典雅的梅香,回味悠長。
于是雞湯不再油膩,梅花不再寡淡,相互映襯着、融合着,一口下去就是無與倫比的鮮美。
梅花形的面片輕薄可愛,又軟且韌,吃進嘴裏滑不溜丢的,再配上幾塊有嚼頭的雞肉,無論是味道還是口感都無可挑剔。
一勺潤潤膩膩的湯餅滑入喉嚨,就像一雙溫柔的手撫過去了,抹去了腹部的傷口,帶走了忽冷忽熱的難受,只留下一股暖意融融在周身湧動。
這是一碗湯餅,更是一碗溫暖的人間煙火。
蕭屹心中訝異,吃了多少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居然都不如這粗瓷碗中的湯餅,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這一口滋味。
“好吃嗎?好吃吧!”如果說蕭家郎君是眼前一亮,那關家娘子就是兩眼放光,她緊緊盯着自己的病號,期待着試吃點評。
蕭屹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才道:“小娘子好手藝。”
關鶴謠整個人都像被點亮了,爆出一小聲歡呼,心裏也輕松了一些。
她看得出這郎君并不是小肚雞腸之人,也是真心喜歡這湯餅。既然如此,多給他做些好吃的,哄得他開心,就當是為那些巴掌賠罪了。
被這樣好看的小郎君記恨,資深顏狗關鶴謠怕是要心痛而死的。
她心一松,嘴也松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雖然準備了很久很久,但這是我第一次做這道菜呢!哎呀呀,不枉我特意去找張老丈打了模子。”
“梅花才腌了兩個月,時間久點會更好。本該入夏再啓壇的,但是着急給你做。”
“原食譜可雅致了!要用檀香木和梅花煎水的,味道肯定更特別。”
“但是我買不起檀香木呀哈哈哈!”
蕭屹一邊吃着,一邊看着她眉眼彎彎的絮絮叨叨,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泡在一汪飄在梅花瓣的春水裏。
“我還腌了一壇子甜的,等夏天做糕餅的,你要是喜歡……”,她猛地頓住,嬌憨一笑,“瞧我說的,夏天你肯定就不在這裏啦!”
蕭屹動作微滞,一腔春水“誇嚓”就結了冰,他剛想開口,就聽院子裏有人喊道:“小娘子,小娘子!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