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見鐘情、飙演技 成敗在此一舉,關鶴……
關鶴謠問出這“若有萬一”的話,自己也覺得實在晦氣,但臨終關懷是很重要的!又不得不提。
救人救到底,要是沒救活…仍該最後盡一份心力。
“就是啊,那個…有什麽後悔的,遺憾的事情,我想辦法去…”
“沒有後悔。”
見關鶴謠扭頭看他,蕭屹又正色重複了一遍,“這一生所作所為,沒有後悔。”
關鶴謠就斂了那刻意裝出的輕快神色,靜靜地看着蕭屹。
之前一陣兵荒馬亂,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細看這位牆頭來客。
現在才發現,他即使這般重傷狼狽,滿頭虛汗,卻絲毫未露膽怯頹然之意,自有一身凜冽浩然之氣。
氣韻既好,姿容亦佳。
這郎君生得好看,鼻梁高挺,舒眉朗目,一雙眼睛在這暗室中都那麽明亮,仿佛攝去了全部的燭光。
端的是個身如華松,質若修竹的英俊郎君。
明明這麽年輕……
關鶴謠又問:“哪怕斷送自己性命?”
蕭屹再答:“哪怕斷送自己性命。”
他一腳懸在奈何橋頭,仍然神色堅毅,關鶴謠就知他心口如一,耳邊忽聽他又說道:“…只是若說沒有遺憾,卻是騙人的。”
遺憾無法再侍奉于義父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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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不能助那一位成就大業。
遺憾沒能有一心愛之人,共赴白首。
蕭屹望着斑駁的房頂,稍微迷失在自己思緒中,忽覺周圍光影微變,是關鶴謠坐過來了。
她手裏拿着寒光閃爍的匕首,臉上卻是溫暖的微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吧。”
那個雪夜,當她渾身痙攣地蜷在地上,當最後一枚冰冰涼涼的雪花落在她鼻尖上時,她也是這麽想的。
很久很久以後,蕭屹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可是現在,他只看得見關鶴謠的笑臉,只聽得見她那一句——“郎君放心。你定會長命百歲,一生順遂,連遺憾都不會留下。”
他想信她。
“那個,你…你等等,我再确認一下哈。”關鶴謠說着,在蕭屹來得及阻止之前,就撩起他的裏衣,在那光.裸的後腰上摸了一把。
挺好挺好,她暗想,傷口确實沒有貫穿,救活的幾率更大了。
但是馬上,又壓力爆增。
這帥哥命也忒好,沒傷動脈,沒傷內髒,沒貫穿傷,受個傷都讓他受得這般得天獨厚。
這明顯是老天爺要保他活,別被她給捅個對穿,那可太造孽了!
關鶴謠把匕首放到蕭屹腰側比了比,然後定定心神,嚅嗫着自言自語:“就當是今天中午剖的那個魚頭,魚頭…魚頭……魚…”
左手穩住微顫的右手,将那匕首沿着傷口緩緩刺入。
剛要粘合到一起的血肉又被切開,蕭屹猛仰頭,雙拳緊握,青筋暴起,兩鬓瞬間汗珠如雨下。但是他卻咬緊牙關一動都沒動,一聲都沒叫出口。
倒是關鶴謠面目更猙獰一些,親手刺入人血肉的罪惡感和錯亂感讓她想吐。
刺人的比被刺的還難受。
饒是如此,關鶴謠仍是緊盯着那匕首,待匕首入肉一寸多,長舒一口氣,松了手猛然向後跌去。
她看着蕭屹慘白的臉,頂着一張更慘白的臉發自內心地感嘆:“你真是一條好魚,啊、好漢啊!”
她呆呆地豎起大拇指,又漸漸地,露出一絲劫後餘生般的真切笑意,
透過汗濕的眼睫,蕭屹看着她的樣子。雖仍然腹痛如絞,卻不知怎的,他也有一點想笑了。
延年堂的王郎中進門的時候卻是差點吓哭了。
他本來已經睡下,被個小丫頭哭喊吵醒,急急忙忙出診。
聽着是在貴人家做工的一對夫妻打架受傷,他以為頂多就是撞傷抓傷什麽的。
誰想到一進這屋,就見一個年輕郎君只着裏衣躺在床上,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邊上坐着一個神色張皇,滿手血污的娘子。
這場景,簡直太經典了!
王郎中一瞬間已經腦補了一千個情殺的理由,扭頭就想跑去報官。
誰料小丫頭已經眼疾手快插上了門,堵在了門口。
與此同時,那床邊的娘子猛撲過來,梨花帶雨地哭喊:“郎中!妾一時失手,刺傷了官人!求您救救他吧!!”
成敗在此一舉,關鶴謠徹底放飛自我。
拿出對待生産隊驢的狠勁兒,她在自己大腿上一掐,當即戴上一張痛苦面具。
又把自己往地上一扔,就去拽郎中褲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郎中無子,只得兩個閨女,疼得如珠如寶,最見不得小娘子傷心。見她如此悲痛,也顧不上跑了,趕忙扶起關鶴謠,偷偷瞥一眼床上面色青白交加的郎君。
“這…這是娘子刺的?”
關鶴謠目光閃爍,吞吞吐吐道:“妾也是一時…嗚嗚也是一時妒火攻心……誰、誰讓他……”
王郎中輕咳兩聲,伸伸耳朵,果然有內情。
“妾看到官人和門口婆子拉拉扯扯…就…就…”
她似是再也說不下去,掩面痛哭,眼淚成串兒往下掉。
啊這,王郎中很頭疼。
傷人兇案,醫者有義務報備官府。
關鶴謠看出他的猶豫,再下猛藥,“您要去報官,妾萬不敢阻攔!只求郎中先救官人一命!之後…嗚嗚嗚… ”
她越說越傷心,王郎中越聽越驚心。
怪可憐的喲,這小娘子。
就算她官人能救活,她也一問即承,算是自首可減刑。可再怎麽減,這謀殺親夫的罪名……
算了算了!
先救人再說!
好在郎中藥箱裏工具還算齊全,關鶴謠這邊也備好了熱水布巾等,時間緊迫,幾人這就忙活開來。
王郎中親手拔出匕首時,關鶴謠仔細觀察他神情,見他似是沒有起疑,心下稍安。
他又檢查了一下蕭屹的情況,就和關鶴謠要酒,關鶴謠以為是要消毒,誰知卻是讓蕭屹喝了一杯。
這啥,簡易麻醉嗎?
關鶴謠正在迷惑,就見王郎中伏在蕭屹傷口處聞了聞,随後神色稍霁,低低說了一句:“還好,腸子沒破。”
關鶴謠倒吸一口涼氣,她可沒想過腸子的事情,也不知道就算腸子破了,也很可能不會吐血。
她更不知道王郎中這一個動作就決定了蕭屹的命運。
對于醫者來說,肚破腸露亦可救活,只是最怕腸子破。
醫者常先以能否聞到酒氣判斷腸是否破裂,先不提術後的感染,首先那縫合腸子的手術,就不是一般醫者能做的。
今日若是王郎中聞到了酒氣,那對他來說就是“萬不可治”。硬去做自己醫術不能及之事,無疑于草菅人命。
好在眼下看來,蕭屹并未傷到腸子,傷勢不算太嚴重,縫合傷口好好靜養即可。
王郎中用烈酒和藥粉兌水清洗了傷口,按壓直到傷口不再怎麽出血,就開始準備縫合。
一盆盆血水已經看得關鶴謠心驚膽戰,又見王郎中這就拿出了銀針,便趕緊讓掬月再去點兩根蠟燭,自己則翻身上床,越過蕭屹坐在了裏邊。
王郎中伏在床邊,一邊細細給桑白皮線敷上花乳石散,一邊囑咐:“千萬按住他,尤其別讓他咬了舌頭!”
“對對對!”關鶴謠慌忙掏出懷裏手帕,遞到蕭屹唇邊。
蕭屹虛弱一笑,氣息都不穩了,居然還記得保持自己的角色,“怎好污了娘子手帕?”
關鶴謠橫眉立目,這人,都什麽時候了?
要風度不要命嗎?
擡手就把帕子怼進他嘴裏。
王郎中下針的時候,關鶴謠輕輕握住蕭屹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扶住蕭屹肩膀,安撫他的疼痛一般捏了兩下。
蕭屹卻根本沒有感到疼痛,他只是看着覆在他上方的關鶴謠。
這小娘子深蹙着細長眉,眼角染着一抹氤氲薄紅,倒像是她受了什麽委屈似的,看起來既可憐又可愛。
她一會兒擡眼看王郎中手上動作,一會兒又垂眸觀察蕭屹臉色,纖濃的睫毛忽扇忽扇,一下又一下掠過蕭屹心尖。
當她看向蕭屹時,就會抿着唇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小小的梨渦一閃而逝。
她的手,一直握着他的,力道柔和又安穩。
充斥着烈酒、傷藥和血液氣味的雜亂空間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安撫。又有人下指令,有人忙回應。
然而,不論誰說了什麽,他卻一概聽不見了,耳邊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蕭屹在她清澈的眼瞳裏看着自己近乎呆怔的倒影,忽見關鶴謠粲然一笑,“官人,好啦!”
蕭屹活了二十年,從未有這樣狼狽的時刻。
袒着上身躺在床上無法動彈,被一位老丈加上兩位小娘子點着三根蠟燭圍觀,嘴裏還塞着個四四方方的帕子。
他也,從未有這樣心動的時刻。
蠟燭被舉得很近,映得關鶴謠的桃花眸盈然發亮,她笑起來,便溢出細碎的流光。
關鶴謠擡袖為他擦去額頭細汗,蕭屹因寒意和疼痛而僵直的身體就從額頭開始,一寸寸暖起來,活起來。
粗糙的衣衫,淩亂的鬓發,身上臉上的血污,都遮不住她周身的鮮活明亮。仿佛她只是在那裏,無論多麽簡陋暗淡的房間,都會光華頓生。
她一笑,就讓蕭屹想起了年少時,他在塞外孤城牆仰望的那一輪皎月。
想起了偷溜出營時,看到的綴滿粼粼星輝的湖泊。
想起了這整整一天,他都沒來得及欣賞的燦爛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