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紫蘇熟水、牡丹糕 雲太夫人便拿來一串……
再過幾日就是花朝節,按習俗要吃各種花糕。
這桂香坊此時開張,定是想一炮打出個名堂來。
鋪子外頭搭個案臺,鋪着厚厚的剪絨布,銀邊瓷碟裏擺着蝴蝶卷子、澄沙燒餅、奶皮燒餅、棗糕、金磚餅、各色的定勝糕等等時興點心,當真是琳琅滿目。
最中間還有一個雕花銀盤,錯落有致地放着幾塊牡丹糕,配着幾朵嬌豔的牡丹花。
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
花糕中,自然也以牡丹糕為首。
牡丹糕又稱“百花糕”,據說最初是武則天令宮人将牡丹花瓣和米搗碎,蒸制而成。
花朝節時,武皇以此糕賞賜臣下,共享春光。
對這傳說,關鶴謠持保留意見。
畢竟論起被食物蹭熱度最多的帝王,乾隆和武則天可能不分伯仲。
而且後者因獨一無二的政治成就和波瀾壯闊的命運軌跡,話題度還更高些。
各種美食相關的野史逸聞都往她身上靠,常讓人以為這位赫赫武周女帝當年不是去感業寺清修,而是去新某方進修的。
但美食不論出身,這牡丹糕顏值和口味都很能打,自然招人喜歡。
尤其桂香坊的模子打得很是精細,扣出的花糕更加漂亮,正如一朵朵盛放的牡丹。
粉紅的花糕中隐隐可見豔色的花瓣,嫣然國色,雍容大方。
雕梁玲珑的鋪子,精巧新穎的糕餅,掬月眼都看直了。
Advertisement
關鶴謠則是犯了職業病,使勁擠過熙攘的人群,湊近細細觀賞那些器皿和擺盤,啧啧稱贊,心想真有錢啊真講究。
一看就不是她們這日薪百文的人配惦記的。
窮有窮的吃法。
“我過兩天給你做油炸糕吃。”關鶴謠哄道。
想起那甜糯的豆沙油炸糕,掬月當機立斷和桂香坊說再見,頭都不回一下。
掬月有時實在拿不準,自家小娘子究竟是大方,還是摳門。
說她大方吧,一個炊餅恨不得掰成八瓣吃。
說她摳門吧,又總把炊餅分給西街的小乞丐們。
就像現在,白天守西偏門的換成了陳婆子,關鶴謠也是笑着說“嬷嬷辛苦”,一邊塞過去一個煮雞蛋。
“小娘子這一路走的跟散財娘子似的。”
關鶴謠哈哈笑,“掬月啊掬月,我不是散財娘子,我只是個廚娘子。”
關鶴謠沒有掬月那麽糾結,這只是她的職業使命感。
她身為廚師,一看不得有人浪費糧食,二看不得有人忍饑挨餓。
食物是能給人帶來幸福的東西,她的任務就是讓人吃飽,讓人吃好,不斷傳遞這種幸福。
*——*——*
關府西南角的小院落,殘破的仿佛不能住人,但這裏,正是關鶴謠的安身之所。
小院只一間正房,一間小偏房并一間廚房,皆是狹小破舊,唯一的亮點就是那一口水井了。
關鶴謠卻心滿意足,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覺,這就能活得挺好。
就算真想不開,不想活了,井都給你預備好了……還要啥自行車呢?
她就當每日是農家樂養生,趁亮看看書,教掬月寫寫字。
到了傍晚閑着沒事,就把去歲晾的幹紫蘇找了出來。
她之前的話,并非搪塞呂大娘子,而是真心對那紫蘇熟水很感興趣。
在現世時,關鶴謠為了自己的私房餐館查閱了很多古代菜譜、食單,但是在飲品這一項上卻涉獵不足。
這下,忽然到了一個全民愛喝快樂水的時代,又和兩位飲子高手做了鄰居,怎能不手癢呢?
所謂“熟水”,其實就是多次煮開的開水。聽着稀疏平常,但是在醫療不甚發達的年代,食物的熟制至關重要。
宋人将各種香草、藥品甚至鮮花煮水,或是浸入煮開的水,再加上一些香料調味,密封幾個時辰或是幾天,即可飲用。
紫蘇熟水是大宋人最常喝的熟水。
當年仁宗陛下召集禦醫禦廚依照口味、功效給熟水排名,最後名列第一、C位出道的,便是這紫蘇熟水。有史記之:“以紫蘇為上,沉香次之,麥門冬又次之”。
紫蘇熟水來頭不小,做起來卻非常簡單。
取幹紫蘇葉和陳皮,比例以三比一左右為佳,再切幾片鮮姜,一同投入水中煮開。
關鶴謠把一個瓷壇子內外用滾水燙過,丢進去十幾顆冰糖,把煮開的紫蘇水一股腦倒進去,封好口,這就成了。
這般過了兩天,關鶴謠的紫蘇熟水可以啓壇了,她便巴巴拿去給劉家老兩口品嘗。
老兩口連誇她做得不錯,湯色清澈,材料比例也得當。
“只是你的紫蘇葉沒烤過吧?”
關鶴謠迷惑地搖搖頭,她用的就是陰幹的紫蘇葉。
劉老丈便告訴她,幹品畢竟比不上鮮品味道濃厚,所以要将幹葉放在紙上,用小火炙烤。烤時不可以翻動葉子,慢慢烤到香味散發出來。待到用時,把烤過的葉子在沸水裏過一下,洗去火氣,就可以如常煮水了(1)。
關鶴謠沒想到她以為無比簡單的熟水還有這麽多門道,更感謝二老毫不藏私,連連致謝。
她回去按這方法重做了一壇。
啓壇這天,剛好是二月十五。
這天,關鶴謠和掬月比平時還早兩刻鐘起床。
新做的紫蘇熟水味道果然更加濃厚。
稍一加熱,紫蘇的清香,陳皮的苦香和鮮姜的辛香就被激發地淋漓盡致。只喝一口,便蕩滌肚腹,清入回腸,早起的懶倦全消。
一人一碗,兩人喝壯行酒一般喝下。
關鶴謠抹抹嘴,問:“準備好了嗎?”
小掬月握握拳,答:“時刻準備着!”
兩人鄭重對視一眼點點頭,就雄赳赳地朝着早市走去。
她倆這麽亢奮,只因今日是仲春二月十五,花朝節。
大宋崇尚花事,上至公卿,下至士庶,都以賞花游園為一大樂事,唯恐負于春色。
春日裏,公侯之家會欣然開放私家園林供人游賞,就連鄉下村姑都紛紛上京游玩,正所謂“紅裙争看綠衣郎”。
金陵城得天獨厚,城內外無數占盡湖光山色的精巧園林,本地人民對花朝節自然更狂熱一些。
天還未亮,數不清的馬車已經堵在各個城門等着出城。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争馳于禦路,當真是金翠耀目,羅绮飄香。
只是這一切,和忙得腳不沾地的窮苦地攤人關鶴謠,沒有半文錢關系。
她不看綠衣少年郎,只看金銀炊餅片。
如她盼望的一樣,今日出游人多、生意好,關鶴謠正美滋滋地在慶豐街街頭收錢。
春苗卻是正苦哈哈地在慶豐街街頭站着,一個頭兩個大。
太夫人和三娘子想着早點出城,是以連朝食都沒用。
府裏準備周全,點心瓜果帶了何止十幾樣?怕主子們想吃熱的,也備好了各色湯羹,用溫碗裝得好好的,到了寺裏都不會涼。
本以為萬無一失。
然而太夫人早起坐馬車,着實沒了胃口,自出了國公府,一口沒用。恰逢這聚寶門堵着百十來輛車,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三娘子就趕緊遣她出來買點新鮮吃食。
可街市上要麽是包子胡餅之類的粗糙食物,要麽是湯餅燴面不方便外食,說到底,這些也比不上府裏的手藝啊。
她都看不上,又怎敢獻給太夫人?
春苗嘆口氣,躲開一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镂裝花盤架車兒,抻頭看了一眼,是賣浮元子的(2),沒什麽意思。
忽見兩位郎君說着話迎面走來,手裏拿的金黃或是焦黃的食物,卻是她沒見過的。
“秦家大哥,我覺得烤的更好吃。”
“我愛吃煎的,醬料好。嗨呀,小娘子做的都好吃,這可是慶豐街獨一份的好吃食!”
“确實确實,多虧你帶我來了……”
兩人和春苗擦肩而過的這一瞬,她就聽得咔嚓咔嚓的脆響,還有一陣濃郁鮮香飄來,萦繞在鼻尖。春苗早起也沒來得及吃東西,被這新奇的吃食勾得眼睛一亮,順着兩位郎君的來路找了過去。
沒走幾步,就知道自己找見了。
她見那架車兒上挂着藍色的幌子,并沒有什麽絲線彩球裝點,只是簡簡單單的。邊上有一大一小兩位小娘子在忙活着。
小的那個梳着雙丫髻,坐小凳上在烤爐子。
大一些的那個穿一身淺藍衣裙,梳個單螺髻,正在竈邊切東西。她一擡頭看見了春苗,燦然一笑,“這位姐姐來點什麽?”
春苗倒抽一口氣。
這般好顏色的嬌嬌兒,誰家這麽狠心讓她出來擺攤?!
她眨眨眼盡力移開視線,與關鶴謠詢問價錢,又聽她細細介紹起兩種炊餅片來,自豪地說慶豐街獨一份。
春苗本來是打定了主意,兩種都買。可一聽關鶴謠說金玉炊餅片是用雞蛋煎的,不由得猶豫起來。
太夫人帶着三娘子去南城外大報恩寺參加放生法會,不便沾葷腥。
可她看着那黃燦燦的炊餅片着實饞人,春苗咽咽口水,轉念想到太夫人虔誠,但是從不苛求三娘子,便也要了金玉炊餅片。
她不知到底哪種醬料好,給主家買吃食,也不用吝惜,就每種醬料要了兩串。
春苗匆匆回到馬車,在外邊就聽三娘子在勸太夫人。
這位名“關筝”的信國公府三娘子聲音輕柔,“婆婆,多少用一些吧,不知何時才能出城呢。”
雲太夫人精神恹恹,大報恩寺的放生法會,不過是那人用來羞辱揉搓國公府的方式,她如何想帶着小孫女過去?
只是知道小孫女心疼自己,仍撐着笑着逗她:“我這老婆子餓一頓如何,你這小娘子才該多吃些。”
關筝一撇嘴,“婆婆不想吃,我也不想吃。”
春苗趕緊打簾子進去,笑道:“兩位來看看這吃食,若也不想吃,便賞了婢子,婢子可饞得緊呢。”
油紙包打開,春苗按着關鶴謠說的在火爐上烤一下,馬車裏霎時間充斥着香料的濃郁辛香。
雲太夫人眼睛一亮,她就喜歡炙烤之類的濃厚風味,這味道正對了她的心。
作為太夫人身邊的一等大丫鬟,春苗如何看不出她有了興致?她當即把關鶴謠那些話學了一遍,又依着太夫人的喜好添枝加葉一番,把這炊餅片說得天上有地上無。
要是關鶴謠在場,都得豎起大拇指說一句:來來來,筆給你,你來寫。
雲太夫人便拿來一串烤炊餅片吃。
看着像是硬邦邦的,沒想到一咬下去,酥脆無比。浸滿了油的炊餅片烤得恰到好處,配着各色香料粉,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來。她也是餓了,現在胃口大開,一口氣吃了兩片。
低頭一看,價值千金的妝花金緞裙上都是掉落的炊餅屑,雲太夫人也渾不在意,指給關筝看看,笑眯眯地說道:“原來是這麽個‘銀雪’。”
祖孫倆笑成一團。
關筝好不容易氣喘勻了,拿起一串煎的,“我來嘗嘗這‘金玉’。”
關筝向來不吃辣,可這串甜辣醬的沒有想象中刺激辛辣,那醬料濃稠厚重,甜和辣配合得天衣無縫。油滋滋的雞蛋皮,軟乎乎的炊餅芯,誘得一向最矜持含蓄的關筝都吃了兩串。
祖孫倆胃口開了又接上點心蜜餞,竟是比平時用的還多些。
雖然仍堵在城門口,但是主子們開心,婢子們也安心下來。
尤其是春苗,得了不少誇獎,又吃到了剩下的炊餅片,真心覺得花朝節——真好!
關鶴謠也是這麽覺得。
這一整天,慶豐街車水馬龍,往來游人絡繹不絕。她便決定多擺兩個時辰的攤,所幸付出有了回報。
“兩百一十文!”她笑着與掬月說,今日利潤是她開張近二十天的最高紀錄了。
本來初一和十五,關鶴謠就當正日子過,這下更要好好犒勞自己和掬月。
兩人買了不少食材,路過桂香坊,也咬牙決定奢侈一把:斥三十多文巨款挑了四塊精致糕點,歡歡喜喜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