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官家千金、擺地攤 擺攤擺得好,炫富炫……
二月仲春,金陵已是滿城芳菲。
只是現下才過五更天,夜寒未消。
在關府西偏門守夜的喬婆子搓搓手,暗罵陳婆子懶得要死,就沒有一次能早點來換班。
遠處,沿街報曉的僧人聲音傳來,敲着木魚悠長地吟着“天色晴明——”,更吵得她心煩。
她倚着牆假寐,忽隐約聽到窸窣腳步聲,心頭火起低喝道:“誰呀?大清早的來這破地……”
看清了走來的一主一仆,卻趕緊住了口笑道:“呦,二娘子去出攤啊?”
“吵到嬷嬷了,對不住。”
暗淡的燈籠下,關府二娘子關鶴謠眼中漾着盈盈光亮,“回來給嬷嬷帶些吃食賠禮。”
這韶華之年的小娘子輕聲細語,笑起來的小梨渦顯得她更加親切可愛。
喬婆子趕緊說不用不用,快走幾步去開門。
關鶴謠點頭致謝,便帶着小丫頭掬月向南邊河岸走去。
借着極熹微的晨光,喬婆子眯縫着眼去瞧關鶴謠的背影。
關鶴謠穿着一套水青色窄袖短衣和長裙,外罩一件黛綠色的長褙子。通身沒有花紋,沒有刺繡,就是棉布裁成的普通樣式,這衣服,怕是府裏的大丫鬟都看不上。
偏偏她穿着就好看,襯得膚白唇朱,身姿窈窕,畫裏的人物似的。
喬婆子真心覺得可惜,啧啧搖頭感嘆:“禮部侍郎家的千金,居然去擺地攤賣炊餅片兒……”
在這安穩守夜也挺好的,她閉上眼又縮回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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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萬籁寂靜,這一句感嘆到底還是幽幽飄到主仆二人耳邊。
掬月偷瞥一眼關鶴謠,剛想安慰,卻被對方搶了話茬。
“擺攤怎麽了?擺攤怎麽了!”關鶴謠氣得換了副面孔,語氣極其憤概,“擺攤擺得好,炫富炫到老!”
她就喜歡擺攤!
擺攤,那可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事情!
*——*——*
如晝夜川流不息的秦淮河一般,這座城市也仿佛從未真正入眠。
三更夜市剛盡,五更早市又開張。不論風雨寒暑,必是白晝通夜。
走了近兩刻鐘,直至晨曦漸露,主仆兩人可算到了慶豐街。
慶豐街靠近秦淮河東邊的武定橋,向來是最熱鬧的早市之一。
關鶴謠和掬月已算是來得最晚的一批了。
市肆間早已熙熙攘攘,沿街店鋪點着燈籠開張,生肉、米糧作坊備齊貨物正在裝車,攤販則忙着清街擺攤。
耳邊是販夫走卒口音各異的吆呼聲,是牲口禽鳥的叫聲,是辘辘的車輪聲。
鼻尖有湯藥鋪子飄來的藥香,有炊餅蒸屜的袅袅熱氣,有秦淮河商船剛運來的魚蝦鮮爽。
雜亂卻熱烈,質樸又繁華。
無論看多少次,這歡樂的市井百态總能讓關鶴謠心情極好,讓她暫時忘記關府那些糟心事。
她哼着歡快的小曲,領着掬月快步走着。不怪許多商戶都說,那賣炊餅片的關家小娘子逢人三分笑,再逢就六分,讓人看着就高興。
照例,兩人先去禽貨攤買了二十五枚雞蛋。
沒走幾步,就聽得賣炊餅的郭大招呼着:“關小娘子,來啦!喏,都給你晾涼了,保準不粘皮兒!”
這時的“炊餅”,便是現世的饅頭。
背着六十個白白胖胖的大炊餅,拎着裝滿雞蛋和醬料的竹籃,兩人腳步也沒有慢下來。
又走了不到兩百米,就到了一家挂着紅紗燈籠的小鋪前,橫匾上書“劉家香飲子”。
大宋人甚愛各色湯飲,天子常以湯飲賜予臣下,民間飲子攤鋪更是随處可見。
天寒喝熱湯、熟水,天熱便喝冰涼的水果漿水、渴水。
什麽厚樸湯、杏酪湯、冰雪甘草湯、荔枝膏水、五味渴水……就是天天喝,個把月也不帶重樣。
這家香飲子鋪是一對老夫婦所開,夫姓劉,婦姓呂。
老夫婦心善,不忍看關鶴謠和掬月兩個小娘子辛勞。不僅讓她們在自家棚子下擺攤,還允準她們将架車兒和碳爐子等物品存放在店裏,不用每日搬動。
老兩口早已忙活起來,正守着四個大竈熬着各色藥湯。關鶴謠一進鋪子,馥郁的藥湯香撲面而來。
呂大娘子忙招呼兩人,“哎呦冷不冷?快來喝湯。”
一盞熱騰騰的二陳湯下肚,關鶴謠只覺得通身順暢,筋骨舒暖。
這湯中陳皮和半夏以陳久者為佳,故方名“二陳”,十分适合早起飲之。
關鶴謠一本正經道:“好喝!比昨日的還好喝,大娘子手藝日日精進。”
“你就會哄人!賣了十多年的湯飲還精進個什麽?”呂大娘子笑着捏她手,招呼着自家官人幫兩人搬東西。
關鶴謠哪裏敢再勞煩,連忙擺手,帶着掬月吭哧吭哧把架車兒搬出去。
她沒什麽錢置辦更好的,好在這一輛也算五髒俱全。
車邊挂着個簇新的招幌,藍底黃邊,上書“金銀炊餅片”五個大字。
關鶴謠麻利地在車上架好爐竈,把從家裏帶來的幾樣油料、醬料在案臺上依次排開。
掬月則把一個三尺來長的碳爐子搬出來,她生怕爐子超過了表木标識的範圍,侵了街道。特意跑到幾丈外去看,來來回回比對了好幾遍,終于确定她們這攤擺得合理合法,燒起了炭。
兩人動作熟練,這就開張了。
關鶴謠賣兩種炊餅片。
她為了打響名號,給起了“銀雪炊餅片”和“金玉炊餅片”這浮誇的名字。
所謂“銀雪炊餅片”就是把加了孜然粉、芝麻、花椒粉、桂皮粉等各色香料的油刷在炊餅片上,放到炭爐上慢慢烘烤。
直到那炊餅片幹透,又酥又脆,一咬就掉渣。
這是她在現世時,撸串最常點的主食。
“金玉炊餅片”則是把炊餅切片,在用鹽、花椒粉和香蔥調過味蛋液裏滾一遭,下鍋煎至金黃油亮,再綴上綠白相間的細蔥花。
關鶴謠還熬了番柿醬、甜辣醬和甜面醬搭配,比銀雪炊餅賣得要好一些。
這是她在現世時,媽媽最常做的早餐。
而現在,她卻在這個與正史不同的、有些奇怪的“大宋”時空中,做着這些熟悉的食物。
關鶴謠從水桶裏拿出浸了一夜的竹簽,穿好炊餅片,刷上油料,給掬月放到碳爐子上去烤。
未免也沒有技術含量了,一邊重複着這機械的勞動,關鶴謠一邊很是無奈地想着。
作為在現世擁有一家小有名氣的私房餐廳的主廚,她難免有幾分難以施展的惆悵。
只是她如今毫無根基,只能先做些小生意攢錢。
說起來,她家餐廳以古法菜出名,而真來到古代,她反而做起現代食物,也算一種奇妙的因緣輪回。
“小娘子,來兩串金玉炊餅!”
“哎,好!秦郎君您又來啦?”
是秦郎君的錢又來啦!
關鶴謠發自內心地燦爛一笑,她趕緊放下手裏的活兒走到竈邊,手指靈巧地上下翻動,打蛋,攪拌,挂糊,下鍋煎,一氣呵成。
再把煎好的炊餅片穿上竹簽,拿到案臺上脆聲問道:“還要番柿醬,對吧?”
秦郎君點點頭,看着關鶴謠給那黃燦燦的炊餅片刷上一層誘人的橘紅醬料。
他咽咽口水,“小娘子,你這番柿醬做得真好吃,酸甜可口,沒想到番柿還有這種做法。”
關鶴謠最喜歡聽別人誇她做飯好吃,立馬笑得眉眼彎彎。
她撚起一張疊得妥貼的粗棉紙,一并遞過去,神神秘秘地說道:“這可是獨家秘方,別家沒有!”
番柿,便是番茄。
因從番邦傳入,又長得像柿子而得名。
在現世,番柿明初就傳入華夏。但是因為長得太鮮豔妖嬈,不像良家蔬菜,時人以為有毒,直到清朝才漸漸流行開來。
這個時空的“大宋”人民倒是膽子大些,番柿這才傳入二三十年,就變成了市場上販售的普通蔬菜。只是番柿味道寡淡,若是烹饪不得法,着實沒什麽風味。
大家頂多拿它當個水靈的果子解渴,價錢也低。
去年秋天,關鶴謠趁着便宜囤了好多,大部分曬成了番柿幹,另一部分油浸保存。
油浸的風味更濃厚一些,加上白糖、白醋、小蔥頭熬成番柿醬,居然成了最受歡迎的一款醬料。
很多第一次吃的食客,根本不相信這麽濃郁的味道居然是來自番柿。
秦家郎君舉着炊餅片,一邊遞來六文錢,一邊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油脂充裕,醬汁鮮香,炊餅的松軟和蛋液的酥軟相得益彰。
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大口大口地吃着離開了。
巳時一到,早起上學的、出工的、送貨的都已經歸位,這早市街上的人就漸漸少了。
關鶴謠只早市出攤。
因這慶豐街只早市人最多,若全天開業反而要一直搭着碳和柴火。
關鶴謠算過,這是事倍功半,就果斷放棄了。
她得了閑坐在小凳上開始算賬:今日生意不太好,利潤将将九十文。
關鶴謠悲怆掩面。
蒼天啊!今年夏天就是最後期限,可啥時才能賺夠單獨立女戶的三十兩啊?
這炊餅片利潤着實低了些。
別人看她好像是挺掙錢,畢竟一個炊餅不過兩文錢,能串成兩串炊餅片,轉頭就賣一串三文。
但其實銀雪炊餅費炭,金玉炊餅費油,雞蛋也是大項成本。
況且還有稅費。
大宋商業發達,對各種小本生意多有政策照拂。
擺攤不需交任何攤費,但商稅總是要交的。
關鶴謠和走街串巷的行腳商一樣,都屬于“游商”,繳的稅比坐商低,每四十取一,平均每天三文左右。
每日出來兩個時辰,平均能掙一百一、二十文錢,差不多是普通織婦一天的工錢。
若是養活自己和掬月,倒也夠了。
但是她是為了掙立女戶的錢,這就差得遠了。
看來必須要盡快起步了,最好直接起飛。
想起關家那一家子牛鬼蛇神,她就血壓直飙,只盼着快點脫離這個賊窩。
關鶴謠正收攤,呂大娘子那邊新啓了一壇紫蘇熟水。
紫蘇熟水要熱飲,冷飲傷人,就熱好了要給她倆嘗嘗。
清冽的香氣勾得關鶴謠直咽口水,只是她已經白喝過一盞,哪裏還肯要?
“我去年也晾了些幹紫蘇,自己回去試試。等做好了,送來給您這個飲子魁首品鑒!”
哄得呂大娘子連連點頭,笑着目送兩個小娘子。
關鶴謠和掬月回家的路上,忽見前方人影綽綽,十分熱鬧。
原來是那家一直在籌備的糕餅鋪——“桂香坊”終于華麗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