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五 近鄉情怯
揚州三月,草長莺飛。
驿站旁的小茶館內, 老板娘正手腳麻利的招呼客人, 她通身上下從衣服到首飾都不是些值錢的物件, 可是收拾的幹淨整潔, 若細看去, 她還上了極淡的妝。
店裏大堂裏坐着的過路客并不算多, 饒是如此,這不小的店裏,也只得她同一個還是半大孩子的夥計,自然是要忙碌些的。
趁着她回後廚忙活, 便有些好事的食客低聲嚼起了舌根,一個道:“這老板娘生的真不錯,我往返過好些次都是在這兒打尖, 也從未見過她男人, 是個寡婦不成?”
跟他同桌吃飯的另一個男子接話道:“她男人也是個做買賣的, 常年不待在本地,你也不瞧瞧她那個小娃兒看着也不過兩三歲, 若是寡婦,那可是跟誰生的呢?”
先頭那人聽了,咂舌道:“哎,原來還是有主的,可惜了。”一邊說着,一邊還露出了些遺憾的神情來,轉而又笑道:“她男人還真是心寬, 放着這麽個勾人的妖精在外頭抛頭露面。”
另一人瞥了一眼後堂的方向,又笑着道:“不心寬還能怎樣,你當這老板娘是什麽出身?她從前可是城裏頭那環翠閣的頭牌,後來身子壞了身價也低了,這才從了良嫁人的。”
他們雖是壓低着聲音說話,可旁邊的幾桌也都聽得到,有的人伸長了耳朵恨不得湊過去聽,而少有的幾個女客則是神情尴尬起來。而話剛說到這兒,卻突然聽得嘩啦一聲,那兩個嚼舌根子的食客所坐的桌子突然就折了一根桌腳歪倒下來,上頭擺着的那些因他二人只顧着說閑話,都還基本未動的酒菜扣了他們一身。
二人急忙挑開,十分狼狽。
這時聽到了聲響的老板娘自內堂出來,見到這場景,一面忍着笑一面道:“二位客觀,真是對不住,可要去上房清理一下?”
那客人正要發作,卻只聽到背後有個冰冷又有些雌雄莫辯的聲音緩緩道:“方才是本督不小心撞壞了桌子,二位若是需要賠償,便去到東廠的禦所領銀子去,被在本督面前吵吵嚷嚷,本督聽了頭疼。”
衆人齊齊回頭,目光都落在原先坐在角落中的二位客人身上,其中一人是個相貌柔美的女子,另一人白面無須,相貌是一等一的好,只是一雙眸子無比的狠厲,叫人不敢直視。
這二人先前進店時,身上都帶着披風鬥笠,所以并未引人注意,就連老板娘也是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來。
先前那二人一聽得東廠的名頭,瞬間噤若寒蟬,而且他們兩桌離得距離不近,那個宦官也并未往這邊走動,若說是撞壞了桌子,可謂無稽之談。
難不成是用了內功暗器?可是他二人好好的聊天吃酒,這麽就礙了他的眼呢?二人想不明白,可又不敢問,抓起包裹飛也似地逃了。賠償?他們生了幾個膽子敢去同東廠要錢呢?
老板娘一面命人去将一地的狼藉清理幹淨,一面過來躬身向蘇仁福了一福道:“多謝官爺幫民女解圍,只是現下店裏客人多,您要直接包場怕是不太合适……”
她自己這話也是越說越猶豫,方才這人雖是幫着自己說話的,可興許只是那二人話說的太多,貴客覺着耳根不清淨才出了手,自己現下沒準也是在得罪他也不自知呢?
那人卻只是淡淡地道:“無妨,沒有那些污言穢語擾的本督耳根子不清淨便可。”
那老板娘只能應了,回過頭去又催促小二優先把這一桌的酒菜送上來,休要叫官爺們等急了又鬧出什麽事來,那生意當真是不要做了。
原本這二人坐的就不是個好位置的角落,只有先前那兩個碎嘴的是比他們先來,所以坐的近了些。這番亮明了身份,再進店來的哪有人敢靠近,生怕惹怒了這根本得罪不起的人物。
于是二人身邊就空出了一大圈兒,雖不算是包場,可也差不離了。
陳青鸾瞥了一眼周圍,湊到蘇仁耳畔,低聲道:“看來這回是真尋着了,你打算同她相認麽?”
蘇仁搖了搖頭道:“再說罷。”
這小店的老板娘,正是蘇仁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姐,蘇錦娘了。
當年那個冒牌貨雖然破綻重重,但是所說的經歷卻是貨真價實的,自新帝登基,沒了危險後,蘇仁便尋了江湖異士來,解除了那女子身上的暗示。她清醒過來之後,回想自己之前所做的荒唐事,着實吓得不輕。一見到蘇仁,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哆哆嗦嗦颠三倒四,連話也說不明白。
見她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蘇仁一臉的嫌惡,往後退了半步道:“早先倒沒看出來你這麽膽小,要是沒什麽好交代的了,就滾罷。”
陳青鸾卻是上前一步,溫言道:“你別怕,我們也不是那等恩将仇報的人,你且把知道的都詳細說了,便給你一筆安身立命的銀子。”
那女子抽噎着,擡頭望着陳青鸾道:“你說的……可算數?”
蘇仁在後邊冷哼一聲,撇過頭不願意看這等醜态,陳青鸾也不理他,笑着安撫道:“自然是算數的。”
大體的情形,之前她神志不清明的時候,已經說了個大概,如今不過是補充了些細微末節的小事:
她本名喚做蘇芸,倒還真是本家。之前蘇錦娘被賣到青樓,羞于用自己的本名,便直接謊報了個名字——本就無人在乎,更是沒人去查證。所以東廠的人再去查這樁舊事時,先入為主的按着名字去找,卻是查無此人,倒着實費了一番功夫。
她二人相貌有幾分相似,便直接按着雙生子被一同捧成了花魁,期間蘇錦娘生過一場重病,也是她一直不離不棄的照顧着。後來蘇錦娘病愈之後,名聲不複從前,贖身的價碼也随之落了下來,也有之前迷戀過她的想要買了去做個妾室,但最終她卻是跟一個行腳商人走了。
那小商販其實沒多少身家,贖身銀子裏頭有一半是蘇錦娘自己多年來存下的梯己。而她走前,老鸨根本就不許她再回自己屋裏頭去,所以除了當時身穿的那一身衣裳,其餘的什麽也沒能帶走。
蘇錦娘的首飾匣子裏,值錢的多半早就被悄悄換了現銀,倒是有一只木簪子,又舊又破,卻一直被珍而重之的藏着。這樣一來,便歸了蘇芸所有。
而如今這跟簪子,自然是落到了蘇仁手裏。
如今老板娘頭上也有簪子,雖不是什麽值錢的精致款式,卻也是銀子打的,十分大方新穎,她一面招呼孩子回裏屋去吃飯,一面又不住往裏頭這桌客人的方向打量。
陳青鸾難得見蘇仁這樣猶豫,也知道是近鄉情怯,便道:“既然已經知道她如今過得很好,那便不打擾她了?”
“勉強糊口的窮日子,哪裏好了?”話是這樣說,可卻沒否定她的後半句話。貿然相認,确實不合适。
他與陳青鸾,就算如今手握世人都豔羨的滔天富貴,可個中艱辛,只有當事人才說得清楚。同樣的,與一般人對自己的産業無比眷戀不舍兩廂對比,他們也可以灑脫地随時抽身便走。
可蘇錦娘呢?她如今的安穩來之不易,怕是很難舍得下。
于是思考再三,還是沒有相認。蘇錦娘進了裏屋去哄了會兒孩子,出來就聽小二說那桌有來頭的客人已經走了,再一看留下的銀子,當真是足夠包場的。
都說東廠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徒,這傳言怕不是故意抹黑的罷,蘇錦娘掂量着手裏的銀子想。
而自此之後,蘇錦娘只覺着小店的生意越發順遂了,不僅再沒了偶爾來找麻煩的流氓地痞,就連打秋風的官爺都開始每次都付清銀錢。
于是在她丈夫再一次歸家時,她便商量道:“如今這生意還算好做,要不你去城那頭開家分店罷,也省的用完跑這麽遠的路,幾個月都不着家。”
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下來,不過是市井人家的一件小事。當事人萬萬也沒想到,還有人不遠千裏,将此消息送到了京城裏。
“這樣大費周章,還不若直接講明了相認呢。”待禀報的人退下後,陳青鸾打趣道。
歷來殺伐果斷的主兒,這麽糾結起來,真叫人看了也跟着着急。
“沒必要,我也就是叫人照看着些,省着她被人欺負了去,是下頭的人多事,非要雞毛蒜皮的事兒也回禀。”
可是底下的人揣摩上意,肯定也是有的放矢。
那已經舊得漆面斑斑駁駁的簪子就放在書架的匣子裏,依稀還能看出做的時候十分十分用心。
“哎,你有沒有繼承公爹的好手藝,改天也給我雕一只可好?”
“本督這雙手,或批天下大事,或彈奏美人,就連天子都不曾叫我做過木工活,不過夫人既然喜歡,倒是也可以嘗試一下,只不過工價要先說好了才是。”
而“美人”此刻後知後覺地發現給自己挖了個坑,眼珠一轉,笑道:“這纖纖玉指還是好好保養,我随口一說,也不是真要勞動你大駕。”
“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