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揚帆遠航(下)
多年後再次相見,她們都已經不再是懵懂的少年人了。
有無上的權勢作為陪襯, 如今的藍汐比她記憶中更加美貌了, 皇冠下微卷的黑色長發如藻, 披散在背上, 神似她們那早逝的母親。
早年的藍夫人聲名遠播, 是出了名的美人交際花, 她所侍奉的那位公爵,原配夫人早早就去世了。據說之所以沒有将她直接迎娶為妻,全是因為她的身份太過卑賤。
低賤的出身,在哪裏都是原罪。
至于後來有了藍凪這第二個女兒之後, 公爵還一如既往地供養着母女三人,也不知是因為心底裏當真有舍不下的情愛,還是為了替皇室遮掩住這一樁醜聞而不得不隐忍。
藍凪還記得, 當年母親病重的時候, 仍然強撐着每日花許久的時間梳妝打扮, 直到有一日,她一邊叫下人收拾行裝, 一邊難得地要帶上兩個孩子出門。
“去送公爵大人一程吧。”
不管是怎樣的達官貴人,在圍觀別人上斷頭臺的時候,都是沒有特等席位的。姐妹倆的視線被前面的人群遮擋的嚴嚴實實,被母親緊緊的牽着,她們只能通過人群的驚呼聲來判斷,這一場鬧劇究竟會在何時結束。
之後便搬到了鄉下的別院去,日子似乎并沒有什麽變化, 只是少了那些用錢也買不來的藥材,藍夫人的生命很快走到了盡頭。
在母親彌留之際,一個通身白袍的中年男子将她們帶去了更加偏僻的村子,讓她們住進了一所孤獨院。雖然年紀還很小,她們也知道這是失去了父母的小孩子最後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藍凪是從來沒管公爵大人叫過父親的,因為藍夫人并不允許。所以她最初還總是想着,也許有一日她的父親會來将她接走,甚至還可以把阿姐也帶上。
可是每次提起,阿姐都不許她多說。直到後來,确實有人來找她,然而卻沒叫她感受到什麽骨肉親情,那個她素未謀面的父親只想看到她的屍體。
那場圍繞着皇權、貴族與陰謀的三角戀在民間演變出了許多中版本,然而就連這對姐妹自己,都根本不知道那些被死者帶進了棺材的真相究竟是如何。
二人攜手走入內殿,熟悉的熏香淡淡地圍繞在周圍,這也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味道。
“早先聽達提雅說你在楚國的日子過的風生水起,我還不太信,只當他是報喜不報憂,如今才是真正放心了。”
陳青鸾笑道:“那姐姐你真是冤枉他了,我印象中,他可從沒對你說過謊呢。”
聽她這樣說,女帝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随即笑道:“先不提他了,總之呢,我覺着說你一句沒良心總不是冤枉。自聽說你在楚國成了皇商,我就等你回來探望我呢,結果一等三年不說,還都不問問我過的如何。”
陳青鸾道:“那是因為我在大楚,也總時時關注這這邊的消息呢,前些年的時候,我若當真不管不顧便回來了,難道不是給你添麻煩麽?”
她說的很直白,也很現實。
畢竟直到如今,女帝仍然是在用着藍凪這個名字,雖然她如今這樣的身份,聽到被人以性命來稱呼自己的次數一只手都數的過來。然而她卻一日都沒有忘記過,這名字,身份,地位,原本都是屬于別人的。一旦出了纰漏,并不是将一切物歸原主便能了事的,若要給被愚弄的朝廷與百姓一個交代,她的這條命肯定也留不下。
好在她在這十年的內,已經将當初那些知道內情的人都一個個送進了墳墓,如今能用身份來威脅她的人,只剩下一個了。
也不知道這個迷迷糊糊的妹妹,是否能猜到如今她和達提雅早就是貌合神離。畢竟權力總是要傾斜于一側,就算是當事人并不想鬥個你死我活,手下的人也是不會答應的。
這件事達提雅肯定是沒機會說的,他自最初兩國同上時去過一次大楚,之後的幾年來,都不曾離開帝都,甚至都很少出現在神殿外。
死于暗殺的大祭司,都是他的前車之鑒。興許他前邊那個只在位了五年的,便是由他親自下手結果了的呢。
不過今天可是個大好的日子,藍汐不願提這些掃興的事兒,見到藍凪如今的日子過的似乎比自己還要快活一點兒,她久違的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歡喜。
雖然這王座并不如何舒坦,可若是自己獨享富貴,而本該擁有這一切的小妹卻一直颠沛流離艱難求生,那她一定會被愧疚感折磨的喘不過氣。
似乎還是覺着有些委屈,陳青鸾接着道:“三年前你大婚,大楚的禮單還是經了外子的手,我也是都看過的,并且還填了東西進去呢,你可分辨出來了?”
藍汐聽完她的話,拉着她往內殿走去,只見廳內十分顯眼處有一小幾,上面擺放的是明顯自異國而來的天青色闊口花盆,其中栽種着一株頗為與衆不同的花草,葉片俱是極為純粹的紫羅蘭色,花瓣通透如羊脂白玉,沒見過的人怕是會以為這是何處匠人用寶石雕琢而成。
“當初那麽小小的一株苗兒,長得這麽茂盛,也真難得。”
這詭異豔麗的花,便是陳青鸾額外塞進去的賀禮之一,乃是她自南疆花了不少心力得到的。
當年藍夫人也曾有過一支,乃是用特別的技藝而保留下來的幹花,平日并不曾擺在明面上,姐妹倆在閣樓上玩耍時偶然間看到,還為這花究竟是當真便生的如此特別,還是有人将其他花卉人工染了色而争執了半天。
藍汐伸出手指,指甲點在花蕊上,沾染了些許幾近半透的花粉,輕嘆道: “是呀,只是這花總是結不出子實來,所以雖然開得好,可也只得這一株。”
意有所指。
陳青鸾側頭看着她,只見她似乎頗有心事。自己嫁的是個宦官她當然知道,當然不會是特意嘲諷自己的。
果然,藍汐露出一抹苦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想生下那個男人的孩子,可是大臣們似乎有些等不及了。若是你有孩子就好了,偷偷勻給我一個,反正名正言順的就該是你的血脈才對。”她聲音越來越低,如同呓語。
身為帝王,她想要養多少情人,誰也不敢攔着,但若是她還想借助那聯姻而來的權勢來穩固地位,那麽至少第一個孩子,未來的王儲,總該是誕生于這場婚姻之內。
随即又無奈地笑了笑,轉身過來笑着擡手将指尖銀色的花粉塗抹在陳青鸾的眼角道:“誰能想到,你最後自己沒出家,反而嫁給了一個神官呢。”
“并不是神官……”
“哎,反正都一個意思。”
姐妹二人同吃同住了幾日,陳青鸾同女帝辭行。
“這就要走了呀,以後還會再回來麽?”
陳青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會的。”随後又補充道:“只不過路途波折,肯定沒法子來的太頻繁,不過之後但凡有商隊往來,我就給阿姐寫信好了,也就不用別人代筆轉述,那樣太不真切。”
既然她眼下同教廷往來也不密切了,那也就不要再平添這個麻煩。
藍汐點了點頭,信件容易遺失,更容易被人看了去,所以要十分小心,許多話都不敢寫進去,卻還是聊勝于無。
出城市繞了遠路,陳青鸾特意去了一趟神殿,在楚地多年,她也不知道自己自幼便種在了心內的信仰還剩多少虔誠,但既然回歸了故土,總要祝禱一番,将那些不能對人說的事,同神佛講一講。
有年輕的小巫女知道她的身份,近前來低聲對她道:“可需要通傳大祭司?”
陳青鸾搖頭,在其位謀其事,達提雅同阿姐之間的這層壁壘,并非是憑言語可以緩和的,與其抱着那點渺茫的希望,不如直接塵封于心底,若有朝一日,可舍棄身份的桎梏,也許還可有再續前緣的可能。
相比較而言,自己當真更像是那個跳脫出塵寰的人。
回程的路途抵達廠督府時,正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蘇仁正好不在府中,随口問了管家,得知他是随皇家圍獵去了獵場。陳青鸾想了想,便沒叫人去送信,怕他又在夜裏風塵仆仆地趕回來。
許是蘇仁當真沒再她身邊放人看着了,這一回他确實沒收到影衛送來的消息,自獵場回來,見到陳青鸾也在等着迎接他,着實有些詫異。
“回來了,怎地也不派人去告訴我一聲?”牽起她的手,只覺還是瘦了一點兒,畢竟在海上,是比不得在府中養尊處優的。
陳青鸾便由他牽着,多日未見,不管他去哪兒都想陪着的,“不想叫你為了我中途離席呢,圍獵也不是件小事。”
那人卻并不領情,語氣有些刻薄,“可見是并不想念為夫了。”
“若是不想,怎會這麽快就回來了?”陳青鸾笑意盈盈,她這一趟行程連三個月都沒用上,已經是不能再快了。
“而且呀,我可能是富貴閑人做久了,風裏來雨裏去的,也有些受不住,短時間內可是不會再出海了。”
蘇仁臉上終于顯出了些笑意:“這樣也好,省着每次興師動衆,結果就是跨洋過海去探個親。”
且這個親人,還是占了她身份的人,雖說不是出于本意,可也叫人覺着十分不順眼。
陳青鸾這次還當真沒體會出他這脾氣是從何而來,只當他還是介意自己離開的太久,便柔聲道:“是是是,以後若非有十分要緊的場合,我是當真不會再去了。”
蘇仁這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心道所謂重要的場合,無外乎婚喪嫁娶,之前女帝大婚她都沒趕得上,之後更是沒剩幾個名頭了。
終究已經是在兩條路上越走越遠,遙遙相望,也只是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