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事難追
蘇仁原不曾以為,這輩子還有同別人說起前塵過往的一日, 他一開口, 下意識的便模仿了陳青鸾的口吻:“有這樣一對夫妻, 感情十分恩愛, 他們共育有一子一女, 女兒的閨名暫且不提, 那個小兒子單名一個仁字,表字子美,雖一看便不是那等風雅之人所取的名字,但也是飽含了愛意的。
這家人經營着一家客棧, 雖然離村子有些遠,但是因着附近山上有許多泉水,其中一處溫泉據傳說可以延年益壽, 所以客棧一年四季生意都很好。
父母忙着生意, 無暇照顧幼子, 這擔子便落在了當姐姐的人身上。阿姐平日都很嚴厲,每次那男孩偷跑出去玩兒都會被她抓回來, 她總是說要男孩用功讀書,将來她好跟着沾光。男孩很頑皮,不愛讀書習字,有機會便要遛到山上去一玩就是一整天,甚至為了躲過阿姐,還曾拿了蘆葦管用來透氣,在野泉裏躲着。後來生了風寒, 還帶着病被阿姐罰背書。
有一次那男孩又跑到山上去玩兒,到中午下起雨來便提前回了家,下山時迎面見到了阿姐,她衣衫破破爛爛還帶着血跡,一見到那男孩,便牽着他往山裏跑,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到後邊隐隐也有腳步聲,二人在山上繞了許多岔路,始終甩不掉後邊的人。後來跑到那處野泉旁邊時,男孩實在跑不動了,阿姐便對他道:‘你快躲到水下去,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實在熬不下去了再出來,以後萬事小心,阿姐再也不能護着你了。’
她一說完,便将男孩推入了水中,男孩在水下隐約聽得有人經過,一動都不敢動,直躲到天黑,泉水寒涼無法再容身,才爬出來回了家。哪成想原來熱鬧非常的客棧裏,竟一盞燈火也沒亮着,他推門進去,只見到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
想來那男孩定是天生便不太正常,他沒有哭鬧着跑走,也沒有去附近村子裏找人幫忙,他去一一翻看屍體,其中有他的阿爹,被一刀砍斷了喉嚨,還有他的阿娘,是被人掐死的,身上一絲不挂。他沒有找到阿姐,便又摸黑上了山,然而一直搜索到他躲身的野泉附近,有一處雜草傾斜,明顯有人在此處活動了許久的空地上,他找到了阿姐的一片衣袖,不得不放棄了——來時的腳印共有五個人的,去時卻只剩四個,而且是少了那最小的一對。
那男孩将阿姐的衣袖揣了回去,同他爹娘的身體一同架起火燒了,火光正濃時,有官兵尋了過來,原來是之前從客棧裏逃出去的人報了官,後來男孩才知道,是有個富商被一夥強盜盯上了,他們本想在其落單時謀財害命,但發現這家客棧位置偏僻,看上去又十分富裕,便臨時起了歹心,把全店上下屠戮殆盡,又将銀錢洗劫一空。
男孩身無分文,好心的鄉親們給他湊了路費,讓他能去投奔一處遠方親戚。那家親戚并不富裕,但見男孩願意吃苦幹活,便勉強留下了他。這時候他已經明白了,辛苦勞作與人為善,根本毫無意義,只有變得強大,還要身居高位,才能保護自己。
他偷偷跑去學堂外邊聽先生教書,他知道阿姐一定還在什麽地方等着他,等他做了官,能帶兵去救她。
後來有一日,有一群官兵來到村子,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都是面上無須之人,那個親戚跟男孩說他們是要征選年幼的孩子去京城做工,如果做得好,便能升官發財,比考科舉還容易,問男孩願不願去。男孩本不太相信他的話,但是又知道自己縱然再用功讀書,還是連趕考的路費都拿不出,只要他這話裏有一成是真的,也值得自己賭一把。
再後來啊,那個男孩不僅來到了京城,還進了宮,二十有四便接管了東廠并司禮監,那個親戚說的不假,這果然是一條升官發財的好路。”
陳青鸾一直靜靜的聽他回憶,直到此刻見他面上又露出涼薄的嘲諷之色,指尖微微用力,握緊了他的手,那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已經微微滲出了汗,卻比平日更涼上幾分。
她擡手攬住面前人瘦削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懷中,柔聲道:“沒事的,都過去了,獨自辛苦了這麽多年,以後有我護着你,只不過我這人笨得很,也要仰仗你來護着我,你別嫌麻煩。”
蘇仁在她懷中悶悶地笑了一聲,随即低聲道:“好,都依你,但只一點,再不許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絕不想再看到有人為了救我犧牲自己。”
陳青鸾緩緩拍着他的背,聲音裏帶着笑意:“我是最貪生怕死的,哪裏會去賭命,上回的事确實是個意外,我哪能想到蛇兒下口那般刁鑽,害得我差點死在失血過多上頭。”
蘇仁聽到這話,立時坐直了身子,神色間帶着疑惑看向陳青鸾,只見她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靈熾的毒,我從前便中過一回,原本以為是無解,但卻同我體內的另一種毒素相互中和掉了一些,故而十幾二十年內,想來不會死在這上頭。只是每夜都要做夢做的極辛苦,所以總是睡不好,只有身邊有人陪着時方能好一點兒。只不過自從和阿姐分別,便再沒有人能陪我了。”
Advertisement
陳青鸾的言辭中帶着十分刻意的可憐,言畢,便以期待的眼神望向蘇仁。
蘇仁知她何意,眉梢帶着妩媚之色笑道:“那從今以後,本督便陪你。”
過得幾日,蘇仁對外宣稱已經痊愈,重返朝堂。正逢他手下的二檔頭率部下回京,因赈災剿匪有功,俱得了封賞。
蘇仁前些日子便從書信裏得知,在自己啓程後,軍營中疫情便止住了。按那紫衣客的行事作風來推斷,他有同夥的幾率并不大,然崔簡還是将所有人連帶着自己一起,都分別送去叫人檢查問詢,以洗清嫌疑。
這事還用不到蘇仁親自費神,然他自也有事要忙。慕容铎勵精圖治了月餘,終于還是在心裏承認自己這身子骨實在沒法如年輕時一般熬着,所以便叫蘇仁繼續掌批紅之權。只不過蘇仁自病了這場之後,也不似從前那般沒日沒夜地操勞,不管在宮中處理事務到多晚,都一定要回府安寝。
朝中近來表面上還算太平,并無甚要事,只有任命何人來繼任滄州刺史一位,引發了幾位老臣争執不休,其中更有人大放厥詞,道蘇仁這回親至滄州,将其地方官員一網打盡,便是想要将自己的人手安排過去,滄州與京城相距不遠,其地形三面環山易守難攻,若落到那等有不臣之心的人手裏,于江山社稷大為不利。
蘇仁聽得這話,險些在朝堂上就笑出聲來,宦官手中權力再大,也是依附皇權而活,他一個無後之人,真要費心費力去打下江山,到頭來還不知要便宜誰家。他不屑與那些已經昏了頭的老臣辯駁,卻也不攔着他的黨羽去出頭。兩派之人吵得不可開交,龍椅上的慕容铎聽的頭疼,直接下令退朝,并要他們将備選名單列呈上。
待看過名單之後,慕容铎伸手指在了末尾的名字上,對蘇仁道:“溫弼學?朕記得此人并未在早朝時被提到過,是誰又保舉了他?”
蘇仁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應是丞相大人将先前所提名的吳之丞換了下去。”
慕容铎笑道:“哦?可是你又捏住那吳之丞什麽把柄?”
蘇仁道:“監聽百官乃是東廠職責所在,這名單上諸人私下言行中的不當之處,均有所記錄,臣并未以此要挾過他們中的任意一人,不過是有人做賊心虛罷了。”
慕容铎見他說的坦蕩,心思一動,又指着那溫弼學的名字道:“此人在你那裏都有何纰漏被記下了,說說看?”
蘇仁似被問住了,垂下眼眸低頭道:“還請陛下恕臣辦事不力,因這人出仕時日尚短,所以目前還未有關于他的記載,只聽聞此人好飲酒,曾因酒醉險些錯過了科舉的時辰,其名次不高,想也有此原因。”
這番言辭之間,有暗示其肆意妄為不堪重任的意味,只是慕容铎原本就不欲将這個位置真的交到閹黨手中——他倒不怕有人造反,然而卻要顧及百年之後自己的繼任者位子能不能坐的安穩。
是以,慕容铎心中雖有了定論,也不說破,只讓蘇仁退下不提。
第二日,便有人往鳴鳳殿通報,說是在早朝時,君上任命溫弼學為新任滄州刺史。這溫弼學乃是溫皇後長兄家的次子,幼時活潑伶俐,頗得溫皇後的喜愛,只是科舉成績平平,一直以來仕途不順。此番雖然仍不得回京任職,但畢竟是榮升刺史之位,且與京城相距不遠,稱得上是一件喜事。
溫皇後聽聞此消息,便知其中定有蘇仁的功勞,有些暗自欣喜,只道蘇仁先前不願應召進宮來,是怕被人瞧出他與自己之間有所聯系。眼下他主動幫自己了了一樁心願,自己也該有所表示。思及此處,她便吩咐了人出宮辦事,那宮人換做了平民衣裳,徑直往廠督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