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貪心不足
翌日,王刺史聽了蘇仁的行程安排後,不禁有些吃驚,他小心地問道:“大人确定要去柴縣?那裏受災不嚴重,百姓的日子尚過得去,似乎并不需要開倉放糧。”
蘇仁只顧把玩手中的荷包,只用下巴對着王肅,“你前日還說那些受災嚴重的地方全是劫道的流民,本督是長了幾只手幾條腿?能充當那押運官将糧草都運妥帖啊?将糧草積存在柴縣,那地方治安上好流民也很少,劫匪混不進來。同時将開倉放糧之地定在柴縣,其餘地方的災民若真是快要餓死了,肯定會來領,若是不來,那就是家中還有餘糧,用不着理會。王大人,你覺着本督說的可對?”
王大人的表情可謂十分精彩,他硬生生将一句“狗屁不通”吞回了肚子裏,又賠笑道:“督公英明,這方法當真是事半功倍,出其不意,既如此,那就請督公移駕柴縣,坐鎮監督開倉放糧罷。”
到了柴縣一看,果然同之前設想的差不多:雖然也有些沿街乞讨的災民,但是當地居民尚且能夠安穩度日。
這便要多虧柴縣的地理位置了,此地往東去,連綿的山脈形成一個凹字型,被山環繞的十餘個郡縣若要出入滄州,都勢必要經過柴縣,所以此地乃是一處交通要道。當地人口密集而土地面積不多,所以居民多半不事耕種,而是以經商為生。最常見的便是家中的男子都在外行商做買賣,女眷便在家操持家務。平日裏聚少離多時,或有豔羨那些可以守着幾畝良田合家團聚的人家,但真到了這天災時節,正行商在外的男子會不會挨餓暫且不提,至少能給家中省下不少口糧。
開倉放糧時,蘇仁規定了每人每日的定量,流民本就不多,而當地百姓又畏懼着東廠番子的兇惡名頭不敢冒領。結果便是不過半日功夫,糧倉門口便不再有人排隊,竟是連當日定量的一半都沒施出去。
蘇仁一臉的無所謂,只道既然已經沒人來領糧食了,那便直接收攤子回去歇着。王肅在一旁看着這一出鬧劇,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卻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
柴縣縣令的府邸小且寒酸,容不下蘇仁這尊大佛,蘇仁也不同他計較,大手一揮包下了當地最好的客棧,才過了晌午便高床軟塌地懶散起來,躲在屋裏一躺便是一整個下午。有當地官員期間有來拜訪說有事商議,陳青鸾都以督公正在午睡為由擋了回去。并且王刺史親自過來說之前的賬簿被遺落了,也只被告知這帳督公都已看過了,沒有疏漏,無需再看,讓他自行拿回去便是。
是夜,刺史府邸書房中仍有昏黃的燈光透出,幾個身影映在紙窗上,其中一個人影身材微胖,雖夜間有幾分涼氣,他仍是不住擦汗,一開口,正是王肅無疑。
“那蘇仁今日的所作所為你們也都知道了,他在朝中是何等的好手段你們也該聽說過,我之前就說他這番前來是要故意為難咱,你們現在可信了?他一不收銀子,二不去追查截糧食的匪寇,就往那太平地方一待,等着事兒鬧到不可收拾,回頭往上邊參一本,在座的諸位連同我在內,這烏紗帽一頂也保不住!”
有一人道:“下官想不明白,他就這麽眼看着災情越來越嚴重都不作為,回頭聖上就不會怪罪他辦事不利?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麽?“
又有一人冷哼道:”太監在京城裏混的風生水起,還不都是因為投機鑽營,欺下媚上,他回頭要是強捉些流民扣上流寇反賊的帽子,最不濟也能功過相抵,沒準還能因為剿匪有功得封賞呢?”
先前那人還不服氣,“這法子咱們計劃了多久才能實施周全,他初來乍到,就算想這麽辦,怕是也做不到!東廠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不能搶抓百姓屈打成招罷!”
王肅打着圓場,道:“你們也先別慌,我明日再去探探口風,若他只是嫌供奉不夠,只要能說得出個數來,咱們各方湊一湊,總能應付得上。若他真是鐵了心要拿全滄州的仕途去填他東廠的政績,那咱們也不是不能成全他,不僅要将賊人送到他面前,還要給他一個因公殉職的好名聲才行。”
書房中人仍在細細謀劃,沒人注意到,窗外晦暗的星光之下,一個身影悄然遁形于茫茫夜色之中。
到了後半夜,蘇仁慵懶地坐起身,如果沒長骨頭一般倚在床沿上,陳青鸾聽到響動端了水來與他洗漱,蘇仁半眯着眸子,掃過陳青鸾身上那套仍是白日所穿的衣服道:“這時辰了還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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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鸾道:“妾身一向夜裏少眠,料想今晚不會太平,便索性不睡了。倒是督公您今兒睡得倒是比平日長了些,覺睡得足了,氣色就比平日看着好些。”
蘇仁挑眉,“本督一共沒在府中待過幾夜,你卻又知道了。”語氣中并不含譏諷之意,他已經有些習慣了陳青鸾狀似不經意,卻總是能将關于他的事猜的很準。
陳青鸾笑笑,雖然蘇仁在府中過夜的次數屈指可數,然他每回趕着上早朝都是天未亮便出發,晚間若是回府住呢,也是乘着夜色才自東緝事廠出發,這才能正好趕上自己打烊同路而行,料想平日若事務繁多忙的回不來,只會比能回府的那些天睡得更晚。這般算下來,每日怕是最多只能睡上兩個多時辰。
想到他平日在馬車上都要貪眠小憩,只要不在人前,就總要找地方倚着靠着,又何嘗是真的願意每日操勞,只是富貴閑人命怕是需要前世積德今生才能輪得到,固而他這樣心性,怕是只能是個終身的勞碌命。
忽聞窗沿處有兩聲輕響,竟是有人在外頭,陳青鸾去開了窗,便見一身材矮小瘦削的黑衣蒙面人閃身進來跪在蘇仁腳前,竟不是前日的那一位了。
這人将幾個時辰前刺史府邸內的對話一字不落的轉述了出來,蘇仁聽罷,仍是那副慵懶的神情,他道:“還當這群老狗兒能想出什麽有意思的花樣來,結果也就這點道行,當真無趣得很。”
再天亮時,王刺史早早便趕到了蘇仁所住的客棧,來了卻見二樓上房房門緊閉,他不敢貿然敲門,便在樓下坐着,期間房門偶有打開兩回,都只見一個蘇仁身邊近侍的小太監低着頭出來不知做什麽,但來去匆匆頭都不擡,絲毫沒注意到廳堂裏還有個人在,每次都還沒等王肅開口喊他,便嗖地閃進屋內關了門。
王肅這一等便等到了晌午,好不容易見那小太監出來招呼小二預備午膳,因要交代督公的口味,便稍稍在外停留了一會兒,他一回身,便看到一個有些肥碩的身軀擋在自己後頭,似乎被唬了一跳,掐着嗓子道:“哎呦,這不是王大人麽,您是又來找督公商議赈災事項來的?可不巧督公現下才起,要不您再等等?”
王肅往前湊了湊,将一錠銀子遞到這小太監手裏,只見他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眨眼間便有了笑意,他道:“王大人您有所不知,督公覺着昨日開倉放糧時井然有序的很,并不需要親自監督了,今日根本沒打算出門見客。小的雖可以去給您通傳一聲,但是督公向來是不願意理會那些瑣碎事務的。只不過趕到這時候了,還叫大人您白跑一趟也不好,若是督公心情好,會邀您一起用個午膳也說不定。”
那王肅會意,又塞了一物到他手中,卻是一張折的規規整整的銀票,那小太監也不打開看,直接揣進了袖中,擡手道:“王大人您少坐,小的這就去回禀督公。”
蘇仁見陳青鸾進屋關了門,就從袖中掏出一物,捏着邊角打開一張銀票,她撇嘴笑道:“督公,這王大人出手當真闊綽,奴婢給傳個話兒,可就值一百兩,可比辛辛苦苦開酒樓做生意輕松多了。”
那銀票折痕處似有水跡,不用猜便知是被誰的汗水給濡濕的,蘇仁皺眉,“這髒東西你也碰,一會兒先去把手洗了,不然不許碰本督的東西。”
陳青鸾笑笑,嘴上不理他,卻還是依言去打水洗了手,再出門去端飯食進來時,身後便跟了個王肅。
蘇仁平日縱對着一桌子山珍海味,也吃不了多少,如今柴縣客棧預備的吃食,雖然已是竭盡所能将最好的東西呈上來,但在蘇仁看來,也不過是尚能果腹而已。
王肅面對這這麽一尊煞神,原本就沒心思吃飯,但既然名義上是被留下用膳的,只能硬着頭皮夾菜往嘴裏囫囵塞了,也是食不知味,一擡頭,卻見蘇仁早就撂了筷子,正端着茶碗百無聊賴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
王肅思索了一下道:“下官本次來,是有事同大人商議,昨日的賬簿想來大人并未看的仔細,其中其實是有十萬兩的缺口,原是這些年來拆東牆補西牆留下的纰漏,下官本是召集了滄州各方官員,從私庫中湊了錢意圖補上這漏洞,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蘇仁眼皮也不擡一下,之前送來給他看的賬簿裏,賬面上是一絲不差的,只是每本中都夾着銀票,共計五萬兩。那銀票蘇仁一張沒動,連同賬簿原樣還給了王肅,才過了兩日,便翻了一番成了十萬。
見蘇仁不語,王肅額角又不住流下汗滴來,他用早就已經濕透的帕子又抹了抹,對蘇仁道,“督公,若是覺着光能将賬上虧空的十萬補上還不足,那還請您說個數,下官再去召集本地官員,看能否再湊出些來,還請督公在聖上面前多擔待些,畢竟滄州這地界窮山惡水天災又多,縱偶有将款項挪用到別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蘇仁如刀刻般的薄唇終于勾勒出一抹笑意,他擡手,比了一個“五”,好整以暇地看着王肅用力擠出的笑容逐漸僵硬,嘴角抽動着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