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與君同行
聽得陳青鸾要随自己同去赈災,蘇仁原本稍微舒展了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胡鬧,本督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跟着去做什麽?”
陳青鸾道:“妾身自是要去照顧大人的起居啊,那滄州窮山惡水的,若沒有習慣的人貼身照料,督公怕是不習慣罷。”
一旁正忙着打點行囊的蘇海子動作一頓,陳娘子這話說的一副順理成章的模樣,可她平日多半睡到日上三竿,便是趕上督公休沐,她能想起過來梳個頭沏個茶已算是良心發現,她進府這些日子做的事兒加起來,怕是都抵不上自己一天,這睜眼說瞎話的功力,不得不服。
蘇仁卻沒在意她的話妥是不妥,只态度冷淡地道:“不行,本督沒精力照看你,好生在京城待着。”
陳青鸾面上的笑容散去,卻沒再反駁蘇仁,她低頭将手中整理到一半的衣服繼續疊好,遞給了蘇海子,才又向蘇仁虛行了一禮道:“妾身身子有些不适,明日怕是不能為督公送行了,提前祝督公一路平安,早去早歸。”
待陳青鸾離了主屋,蘇海子終于松了口氣,心道陳娘子平日雖常出言無狀,但還頗懂得察言觀色。今日督主心情極差,雖然方才還是好言好語地同她說話,但若陳青鸾再如往常一樣纏磨亦或頂撞一句,怕是立時便要吵起來。
蘇仁啓程時天剛蒙蒙亮,偌大的門庭前一片寂靜,奴婢們沒資格送行,而那個有資格的,卻沒有出現。他一撩袍子登上馬車,将那抹令他無端煩悶的寂寥之意和清晨微量的晨露一同甩在身後。
雖然平日裏嘴上不饒人,但蘇仁心內頗有自知之明,他待陳青鸾較旁人寬容許多,可也夠不上一個好字,縱然陳青鸾素日開口便将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他卻不信這女子真能對自己有半點真心,不過是有所圖罷了,只要自己沒能遂了她的願,她便連戲都演的不十分賣力了。
想到此處,他眸中略過一絲無人可見的嘲諷。
這虛情假意的戲碼他果然還是看夠了,待回京後一定要尋個由頭将她打發出去,不能再由着她攪擾自己的心緒。
因天氣過于炎熱,連人帶馬曬久了都經受不住,所以正午時便趕不得路,只能找陰涼處避過最熱的兩個時辰。
官道旁的小茶寮本就不大,接待了蘇仁一行人之後便幾乎是滿員,只餘了長桌邊上的二三空位。再晚些來歇腳的行人一見到東廠的服飾,哪敢進來拼桌,只好都擠在了道邊一顆大樹的樹蔭下。只是那樹陰也有限的很,很快便被占滿了。
過不多時,官道上自京城方向過又來了一輛馬車,車夫遠遠看到了茶寮裏的情形,便直接将車停在了樹旁,正要同那些席地而坐的旅人們打個商量空出點地方擠一擠,卻聽車裏的人喊他:“我看那茶寮裏分明還有空位,咱們過去拼個位子坐吧。”
那車夫忙又跑回車窗下,生怕被人聽去一般低聲道:“您可能是沒瞧仔細,那都是東廠的人,可別去自讨苦吃。”
車中那人道:“也罷,那你就在此處歇息,我自去買碗涼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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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車簾被從裏邊挑開,一個輕紗遮面,身着淺綠長衫的女子輕盈地跳下車來,十分不顧忌形象地伸了個懶腰,随後就款步走進了茶寮,對坐在離門最近的廠衛道:“這位官爺,可否容小女子在此坐一會兒。”
那廠衛從沒見過這樣大膽的小娘子,正猶豫要不要答應時,只聽得蘇廠督陰恻恻的聲音自裏邊傳出:“過來,本督這兒有位置。”
綠衫女子依言過去坐在了蘇仁對面道:“多謝大人。”随即便不再看他,擡手招呼店小二上一碗涼茶來,目光遙望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一句不知從哪看來的話從蘇仁腦中閃過,跟天氣一樣燥熱的情緒逐漸平穩下來,似有若無的微風吹過,帶落佳人鬓邊一縷發絲,仿佛是在他心上拂過。
蘇仁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目光閃爍不定,半晌才道:“本督不許你随行,你就自己偷偷跟來,可是将本督的話都當做耳旁風了?”
陳青鸾神色十分平靜,她道:“我好歹也是個生意人,本就囤積了些藥材,正打算賣到滄州去,正要督公您奉旨赈災,原想随督公同行,奈何督公不許,那便只好自己獨行了。”
蘇仁道:“既如此,那本督便提滄州刺史提前買了你的藥材,你有兩個選擇,一是随本督同行,二是本督即刻派人送你回京。”
陳青鸾瞥了他一眼,“昨日還不許我跟着,今兒又非要我随行不可,督公您這朝令夕改的不太好罷。更何況原本這藥材也沒打算賣給官家,督公您難不成還要強買強賣?”
蘇仁的手指一下下點在木桌上,十分慵懶随意地道:“你覺着東廠強買強賣的事兒做的還少麽,你若不選,那本督就默認是第二條了?”
陳青鸾無奈地道:“我要選哪一條,督公心裏明明再清楚不過,偏偏要口是心非。”
她沒再等蘇仁開口,徑直走出去塞給那車夫一錠銀子,提前結了這一趟的帳,又招呼幾個已經在棚子裏坐的氣悶正在外頭聊天放風的廠衛,讓他們幫忙把藥材都搬到他們的車上去。
那些廠衛原本雖聽過陳青鸾的名字,卻是多半都沒見過本人,方才見她與督公同桌而坐相談甚歡,哪還有不明白的,忙去幫她搬了貨,其中幾個年紀小又伶俐的還不知從哪扯了把蒲扇過來,給陳青鸾打扇,又口稱幹娘。陳青鸾被逗得眼角也帶了笑意,又掏出幾個荷包來分給了他們。
再度啓程時,陳青鸾便又坐上了蘇仁的馬車,蘇仁只覺有些不自在,四處打量了一遍,目光便落在了陳青鸾的腰間。
“怎地帶起荷包來了?這味道古怪得很。”
陳青鸾拿起荷包在手中颠了颠,笑道:“裏頭多半是藥材,自然同尋常香料不一樣。”
“奏章上都并未提到滄州一帶有爆發疫病的征兆,你這般小心,是從你那些‘江湖朋友’那得來了什麽消息?”
陳青鸾道:“督公您可是把妾身那些熟人當成神仙了?只是災疫向來并肩而行,妾身也不過是想小心些,還是沒有的好。”說罷,便将荷包解了下來,俯下身系在了蘇仁腰間,又道:“這味道是古怪了些,卻也不算難聞,督公就算不喜,也暫且忍耐些時日。”
那荷包是個男款,以寶藍色緞子制成,上邊有以銀線繡成的海浪波紋,正好搭配蘇仁平日愛穿的顏色。蘇仁擡眼看上陳青鸾,“這是特意為我預備的?那你自己呢?”
陳青鸾白了他一眼道:“若非特意做成這樣子,督公肯帶麽?至于妾身,這幾日怕是都要泡在藥罐子裏,自然用不着。”
這樣趕了幾日路,沿路所見多有幹枯荒廢的農田,龜裂的土地上寸草不生,拖家帶口北上逃難的災民也漸漸變多,甚至還有那等不怕死的,會在東廠一行人歇息時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他們能否施舍一口吃的。
對這些人,蘇仁向來不做理會,卻也不攔着陳青鸾趁人不備将幹糧偷偷塞給饑民中小孩子的包袱裏。
到了滄州地界,一衆官員已經等候多時,放眼望去,雖然都還強做笑容,但俱是神色憔悴風塵仆仆的模樣。為首的滄州刺史王肅是個微胖的中年男子,接完聖旨後,便提議叫蘇仁等一行人去他府上暫住稍作休息再商議具體赈災事項。
一路上,先是頌揚皇上英明仁德,又稱贊蘇仁雷厲風行來的如此迅速,真乃社稷之臣等等,總之都是些套話,蘇仁也不與他客套,泰然領受。陳青鸾此時已經換上了男裝,随行在蘇仁身後,聽那王大人将那些稱贊能臣賢士的溢美之詞不要錢一樣往蘇仁身上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晚間接風宴過後,王肅親自來尋蘇仁,主動将各州府的賬目呈上,又簡述了災情分布情況。蘇仁将賬目翻開随意掃了兩眼,便道:“上個月撥下來的錢糧,竟然連一個月都支撐不到,可是有什麽隐情?”
王肅很不自然地僵了一僵,有些為難地道:“這次受災範圍太廣,只要某地開始開倉放糧,四周的災民便一擁而入,有些流民成幫結隊打劫運糧的車馬,一旦得手便四散躲藏,實在防不勝防。”
“哦?王大人你的意思是,之所以上一回發放下來的糧食不夠用,都是因為被流民搶了?”
“卻是如此,卑職監守不利,情願承擔責任,只盼望治下的百姓能挺過這道難關。”
蘇仁不置可否地道:“既如此,便留下賬目,待本督看過之後,明日再做定奪。”
王肅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陳青鸾去将門拴好,便坐在窗邊,安靜地陪着蘇仁。正昏昏欲睡時,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一本賬簿就飛到了自己腳下,她彎腰撿起來抖了抖,只見其中翩然飄落一張銀票,她也不去細看上邊寫着多少數目,将它原樣夾了回去,跟其餘的賬簿整理到一處,柔聲對蘇仁道:“督公何必為了這樣的人氣壞了身子,這些地方官平日土皇帝做慣了,若不搞些雞鳴狗盜的勾當才是稀罕事,而且若當真沒有貓膩在裏頭,也就用不到督公親自來查了不是麽?”
蘇仁陰沉着臉色道:“賬面能做的滴水不漏還不容易麽,偏故意留下一個無關緊要的纰漏,這是想将本督如三歲孩子一般哄啊。”他擡手打了個響指,便有影衛悄無聲息地推開窗子跳了進來,那影衛身材纖細高挑,若只看背影,與蘇仁幾乎難以區分。陳青鸾特意繞到正面,只見他面容也與蘇仁也依稀有幾分相似。
蘇仁将接下來的計劃交代一番之後,啊影衛便領命告退,仍是從窗戶中閃了出去。
蘇仁又看向陳青鸾,有些無奈地道:“我明日便要去柴縣,留你在這老東西的府邸住着不放心,你就随我一同去罷。”
作者有話要說: 陳娘子: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嘛
蘇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