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醉翁之意
陳青鸾語出驚人,蘇仁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半晌才咬着牙擠出兩個字來:“放肆!”
眨眼之間,谪仙的面具碎裂殆盡,如同堕落至地獄深處又重返人間的惡鬼。
陳青鸾卻絲毫不為這威壓所攝,她緩緩開口道:“妾身确實是放肆了,但這并非是因為恃寵而驕亦或認不清自己的的位置。正相反,就是因為知道督公并不會毫無理由的責罰一個對您沒有惡意的人,妾身才敢稍稍任性妄為了一下。”
蘇仁面無表情地往前邁了一步,陳青鸾下意思地向後退讓,靠在了纏繞着藤蔓的架子上,蘇仁擡手來回摩挲着陳青鸾的頸項,壓低了聲音道:“呵,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本督當日差點要了你的命?那不若現下就再回憶一次?”
微量的指腹停留在蓬勃跳動着的血管上,微微收緊,陳青鸾卻笑了,她扭了扭脖子,混不慌張地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對蘇仁道:“督公,當時您疑我是平王的人,下手再重都不稀奇。可事到如今,您還不相信妾身是心向着您的嗎?”
蘇仁想說自己當然不信,一個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在去北院看過那等人間地獄一般的慘狀之後,還能這般泰然自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陳青鸾,仿佛在看一個瘋子。
“明日你就跟你那幾個好姐妹一同搬去北院住,如何?”
陳青鸾無奈地道:“督公,北院那地方,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吧?不管是妾身還是那幾位姑娘,怕是都不夠格。”
蘇仁緊緊皺起了眉頭,“哦?你竟是看出來了?”
陳青鸾點了點頭道:“妾身不才,早年行走江湖時也聽過許多東廠刑訊逼供的手段,只不知真假,那日去北院走了一圈,将從前聽來的那些傳聞驗證了不少,只是妾身十分不解,廠督府內未設刑房。內院的女人,若犯了錯,自在府內用家法便是,何必專門送去東廠用過刑再送回來呢。”
見蘇仁默認了自己的說法,她繼續道:“而且若尋常人遭受那般痛苦屈辱,多半是要尋死的,然而她們卻都還強撐着一口氣,想來都是心志極其堅強之人,這樣的女子雖不能說是百裏挑一,也定然十分難得。這樣的女子,都被當做姬妾送進了廠督府,實在讓人不得不有所聯想。”
蘇仁聽她說的頭頭是道,笑着回應道:“你說的不錯,北院裏關着的,确實都是在我東廠刑室裏走過一遭還能活着出來的人,每個都是訓練有素,多半還身懷武藝。刺探情報的有之,意圖勾引策反我手下親信的有之,甚至還有那自不量力想要接近并刺殺本督的。她們還非要留着自己那條爛命,就是想有朝一日親眼見我倒臺,我就遂了她們的心願,讓她們在本督府裏等上一輩子。”
話音剛落,卻見陳青鸾以手扶胸,仿佛松了一口氣,她道:“果然如此,真是太好了,妾身就知道督公并不是那種專門喜歡折磨人取樂的瘋子。”
蘇仁眼底閃過一絲戲谑,他挑挑眉道:“哦?雖然本督确實不喜歡折磨那些不相幹的人,但那是因為不願意浪費時間在他們身上,不過若是在床上,本督可是很願意出這個力的。”說罷,他将方才一直虛搭在陳青鸾頸項上的手松開,卻是一路上行,擡起陳青鸾的下颚,以拇指描繪着她雙唇的形狀。
陳青鸾看着蘇仁,腦中飄過的唯有四字:虛張聲勢。
蘇仁不知陳青鸾在想些什麽,還道她終于有些怕了,哪知手指上突然傳來一絲溫熱而濕潤的觸感,他像觸電一般猛地松了手,卻見陳青鸾似笑非笑地,伸出舌尖輕輕舔過嘴唇,好整以暇地道:“督公您明明自己沒那個意思,卻偏要調戲妾身來取樂,也就虧了妾身向來不在意這些,若換了旁的女子,怕是氣的要投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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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仁冷哼一聲道:“本督就偏愛如此,你若覺着委屈,大可搬出廠督府去。”
陳青鸾嘆了口氣,悵然垂首道:“督公,當日您說要妾身報恩,所以妾身才會搬到廠督府上來,這樣的‘委屈’早在意料之內,又怎會因此而一走了之呢。不過,若督公不喜見到妾身,只消命令一聲,妾身二話不說立刻消失,這恩情呢也就算是還完了,此後您走您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再不來礙您的眼。”
她擡首直視着蘇仁的雙目,換做了極為嚴肅的語氣道:“所以,督公要命妾身搬走麽?”
蘇仁突然覺得有些不妙,他久違地有種束手無策的感覺,而且還是對着陳青鸾這樣一個既沒有武功也沒有背景的小娘子。這種平生從未體會過的心緒令他有些煩躁地別過臉去,有些生硬地道:“用這種拙劣的激将法就想讓本督放過你,未免也想的太天真了。”
他雖然沒有面對着陳青鸾,卻從餘光中看到,陳青鸾聽完他的答複之後便無聲地抿唇輕笑起來。
她的笑容很溫柔,就如同夏日被陽光曬過的湖水一般,既不驚豔也不熱烈,卻叫人情願沉浸其中。
陳青鸾此時心情極好,她一邊擡手整理方才被藤蔓刮的略微有些散亂的發髻一邊道:“夜已深了,督公難得回府來住,不若早些回去歇息?”
蘇仁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二人又一前一後循着原路走出了花園,徑直回了廣川閣。
一進院門,一個跪的直挺挺的背影映入二人眼中,陳青鸾偷眼看向蘇仁,只見他一臉的無所謂,只好開口提景婳求情道:“她已經跪了這麽多天,求督公饒她這一遭罷。”
蘇仁當然知道這跪的“許多天”裏,水分占了至少八成,但他原本也是因着陳青鸾才遷怒到景婳身上,便也沒再追究,只叫她不用再跪了,之後也用不到她近身服侍。
景婳松了口氣,自然是千恩萬謝,心中對陳青鸾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氣仍是熱的惱人,蘇仁雖是在休沐,然而早先就應了清平侯的邀約,所以還是要出門去。
朝中文官多半對以蘇仁為首的一幹權宦恨之入骨,但在外帶兵的武将對蘇仁的态度卻遠沒有這般激烈。因為蘇仁縱然小心眼又睚眦必報,但是若你沒有得罪過他,那麽軍費錢糧上出手都是十分大度,找他要軍饷,比直接上書給皇帝都好使,所以武将出身的官員,雖然內心對宦官多少有點瞧不起,但是多半會将這心思隐藏起來,盡力與其交好。
清平侯譚裕同便是這樣一個武将。
他結交讨好蘇仁的方式也很直白:請他喝花酒。
陳青鸾聽說此事之後大為震驚,她覺着這位清平侯大概腦子不太好使,請一個有潔癖的太監逛青樓,也虧他想得出來,這真不是故意給自己找麻煩麽。
可若是蘇仁當真去尋花問柳,甚至同青樓女子有些不清不楚,陳青鸾自問是十分不樂意見到。只不過蘇仁的決定,還輪不到她來過問,所以只好想別的主意。
既是喝花酒,那自然是要晚間才正好。用過午膳之後蘇仁正在屋內閉目養神,只聽院中有腳步聲靠近,随即便聽到門外陳青鸾同蘇海子低聲說了兩句話,似乎是有事想要進來,蘇海子以督公正在午睡為名将她攔住了,蘇仁向來睡得極輕,這一番早就清醒過來,便喚陳青鸾進來,想看她主動找上自己所謂何事。
陳青鸾說明來意之後,蘇仁只覺眼皮一跳,這果然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竟然是聽說了自己今日的行程,想要同自己一起去逛妓院!
陳青鸾眼見蘇仁臉色不善,并不打算給他斥責自己的機會,她道:“妾身這也是為了督公着想,那等地方都是些什麽人妾身最清楚不過了,督公您愛幹淨,若是被那些不長眼的髒人挨上多掃興致,妾身若是可以女扮男裝随行,便可以照顧督公了。”
蘇仁這才想起,陳青鸾早先經營客棧時,隔壁的甜水巷便是京城有名的青樓聚集之所,她素日賣出去的酒水,一多半都是送去了青樓,所以那地方她熟悉的很,自己方才還以為她是因為好奇才要跟着去,倒是自己想差了。
既然陳青鸾是懷着一翻“好意”來的,蘇仁便沒再攔着,叫她換了小太監的衣裳與自己同行。
自從甜水巷被查封之後,幾家以往并不出名的青樓便漸漸興盛起來,西郊的天香樓便是其中之一。
天香樓以歌舞出名,又臨河而建,舞臺周圍是一條特意開鑿的人工河,又引入流水,所以整座大廳雖然近乎座無虛席,但因有河風不斷吹過,仍然十分清涼,更妙的是,臺上獻舞的舞姬随風起舞,衣擺長紗翩然,更顯身姿曼妙,如月下仙子。
清平侯早就訂好了位子,故而蘇仁一行人一到天香閣便被接上了二樓雅間,此處視野極好,然而蘇仁卻似乎對臺上的歌舞毫無興趣,只和清平侯飲酒談笑。
陳青鸾侍立在蘇仁身後,站的有些腳麻,心中暗道:你們這些大老遠跑來此處,卻不将心思花在瞧姑娘上的人,真真是暴殄天物。若是只顧着吃酒席,莫不如直接去蓬萊閣,還能少折騰些。
百無聊賴之際,她便欣賞起臺子上的歌舞來,只見方才群舞的舞娘們退下之後,再度奏起的曲調極為輕快,竟是番邦傳入的舞曲,有一身着胡服的女子自臺側走出,臉上蒙着半透明的面紗,只一雙含情勾人的雙目露在外頭,她緩步走上舞臺,随着絲竹之聲翩然而舞。
那女子腰肢纖細,柔若無骨,舞姿輕盈絕美,一樓大堂中喧嘩調笑的聲音都低了不少,似乎都在全神貫注地欣賞臺上的美人。陳青鸾先是有些沉浸在她的舞姿之中,随即感覺有些不對勁,臺上那人越看越眼熟,她仔細搜索自己從前見過的面孔,等回憶起這人究竟是誰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在甜水巷也十分有名的花魁娘子——妩君。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是要放到存稿箱的,手抖直接發出來了QAQ。。。就當是提前更新了吧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