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殃及池魚
陳青鸾回房之後,賭氣直接躺到床上,卻是心下煩悶,翻來覆去直到後半夜才勉強睡着。
見她心情郁郁,露珠——也就是她來廠督府之後才挑上來貼身伺候的大丫鬟也随之有些忐忑。露珠原本雖也是個二等丫鬟,但是府裏原本就沒有她的活計,便只能在後廚幫工。被提拔上來之後,活也輕了月銀也漲了,主子又十分寬容随和,竟比從前在家還沒被賣做奴婢時過的還舒坦些。所以雖然初時陳青鸾待她并不算親近,甚至還總支開她不叫近身伺候,但她還是盼着陳青鸾能一直得到老爺的青睐,畢竟這樣沒名沒分,兼之終身不可能有子嗣傍身的尴尬身份,若失了寵愛,那便什麽都不剩了。
所以今日聽聞宮裏賞下來四位美人,她心裏便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挨到了晚間,又見陳青鸾冷着臉倒頭就睡,便暗暗叫苦,卻又不敢多言,只能偷眼觀察着外頭的動向。
陳青鸾再一睜眼,已是日上三竿,她素來只要心頭有事壓着,夜間就難以安眠,早晨沒人叫,便少不得要睡到晌午,見露珠來給她打水洗漱的時候一直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裏暗笑卻不點破,只道今日便不在府裏用飯了,仍是出門去照看生意。
陳青鸾給蘇仁甩臉子的事兒,早就傳遍了整個廠督府。
待收拾妥當,一推開屋門,只見院子正中的石板地上直挺挺地跪着一個姑娘。
陳青鸾轉頭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露珠道:“這位是昨兒新進府的景婳姑娘,昨晚上老爺點了她近身侍候,結果半夜裏便被攆出來跪着了,也未說叫她跪多久。今早老爺從她身邊路過時,就好像是路過了一塊石頭,瞧都沒瞧她一眼,更沒叫她起來。”
陳青鸾道:“你竟是都知道了,若以後還有這樣的熱鬧,記得叫上我一起看。”說罷便向院子中間走去。
盛夏晌午的日頭毒辣非常,陳青鸾剛從屋裏出來,被晃得睜不開眼。只見那景婳姑娘看着身形單薄,雖然還是直挺挺地跪着,但是已經在不住打顫,衣衫早就被汗水浸透,鬓發一縷縷貼在面頰上,嘴唇蒼白如紙。
跪了一整夜加一個上午,早就已經神志恍惚,她突然覺着自己被籠罩在一片陰影中,剛要去看身後的來人是誰,還沒轉過頭去,便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中暑了?來搭把手把她架到那邊陰影裏。”
露珠卻猶豫道:“小姐,這可是老爺叫她在這跪着的,咱還是別插手了,萬一回頭被遷怒怎麽辦?”
陳青鸾道:“中暑有時候也是要命的,現下就算即可去東緝事廠求情,一來一回也要耽誤許久,人命關天的事,管不了那麽多了。”
見陳青鸾堅持,露珠也不好再說什麽,将人扶到了廊下,又拿涼水沾濕了帕子給景婳擦了臉。過不多時,那女子悠悠轉醒過來,仍然模糊的視線裏只見一個女子端了碗湯遞給自己道:“拿穩了慢慢喝,清熱解暑的。”
她依言接過,入口是略帶辛辣的清涼口感,她緩緩将一碗都飲盡了,腦子也逐漸清醒起來,她認出陳青鸾便是昨日同蘇仁坐同一輛馬車回府的那位,只見她倚在自己斜對角的欄杆上,緩緩搖着手裏的團扇,對身旁的侍女道:“最近天氣真是太熱了,你去通知一聲,就說接下來如果還是這般熱,就不用替我準備馬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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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應了一聲便轉身走了,陳青鸾轉過臉來,對景婳道:“可有感覺好一點?”
景婳點點頭道:“已經好多了,多些姑娘相救。”
陳青鸾道:“你且先別忙謝,我救你是因為我見不得有人在我眼前受苦,但督公既是叫你一直跪着,那我此舉其實是間接讓你違背了他的命令,等他回來知曉此事,還不知道會怎生發作呢。”
景婳道:“若是姑娘沒有出手相助,那我怕是都沒命等到主子回來呢,但願別牽連到姑娘才好。”
陳青鸾看着對方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十分別扭,心道是誰牽連了誰還不一定,但也不欲點破,只道,“你且在這裏多歇歇,等日頭不那麽毒了少不得要回去繼續跪着,至少叫他回來時別親眼見你違背了命令,雖然這廠督府裏處處都是督公的耳目,但總歸還是要做做樣子的。”說罷便欲轉身離開。
“等等,姑娘不問問我為何被責罰嗎?”
陳青鸾頭也未回,一邊繼續走遠一邊道:“督公罰人哪用得着理由,若不高興了殺幾個人玩玩都是常事,他若看誰不順眼,那做什麽都讨不到好,就別庸人自擾喽。”
等這話傳到蘇仁耳朵裏的時候,他擡手就拍碎了身邊的小桌,唬的原本一邊在蘇仁身後等候吩咐一邊打瞌睡的蘇海子還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麽,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
蘇仁擰緊了眉頭,轉頭對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李德喜道:“本督在你們眼裏,真的這般不可理喻麽?”
李德喜道:“督公對咱們這些屬下都是賞罰分明的,至于您內宅的事嘛,屬下沒經歷過,實在不太清楚。”
且說陳青鸾出了廣川閣的院門,正見到露珠迎面而來,她見到陳青鸾,詫異地道:“這大熱的天兒,小姐連鋪子都不去了,不回房裏納涼又要去做什麽呢?”
陳青鸾道:“自然是要找些能讓人頭腦冷靜的事情做。”她湊到露珠身邊,故作神秘地接着道:“難得今日得空,我想去北院瞧瞧。”
露珠聽到這話瞬間變了臉色,她道:“那北院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何必去憑白污了眼睛。”
陳青鸾道:“你若不想去,可以自己回房歇着,我自己去便是。”露珠又哪能放心,一跺腳急忙跟了上去。
廠督府的北院,就如同紫禁城裏的冷宮,唯一不同的是,宮裏的女人十之八九一生都不會有機會去冷宮走一遭。
北院的遠門平日裏都鎖着,正巧此時剛過晌午,送飯的小太監剛收了用過的食盒出來,一轉身看到了督公身邊的紅人,差點以為自己是被曬出了幻覺。
聽聞陳青鸾要進北院去看看,他的态度跟露珠如出一轍,但見陳青鸾十分堅持,便說要去先請示一下徐嬷嬷。
徐嬷嬷平日裏雖然待陳青鸾十分恭敬客氣,但也總是規矩來規矩去的三句不離口——畢竟是宮裏出來的管事嬷嬷,總恨不得将廠督府打理的跟皇宮一樣戒律嚴明。陳青鸾是有些懼她唠叨的,便笑着往那小太監手裏塞了一錠銀子,那小太監終于下定了決心,同意幫她把門打開,同時又囑咐道:“姑娘您要看便看,但是回頭出了院子便将在裏頭見過的東西都忘了罷。”
陳青鸾只笑着點頭,緩緩步入院內。
院內十分蕭瑟冷清,似乎連溫度都比別處低了。
陳青鸾正要往裏走,卻聽露珠“呀”的驚叫了一聲,她聞聲回頭,只見露珠一臉驚恐得指向側面離自己最近的一扇窗子道:“有人盯着咱們。”陳青鸾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殘破的窗戶紙中,卻有一雙泛紅的眼睛在看向這邊,見被發現就忽地退開,似乎極為驚恐。
陳青鸾走了過去,輕輕敲了敲窗沿問道:“這位姑娘,可以讓我進去坐坐麽?”
半晌,随着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雙眼睛又湊到了窗邊,裏頭一個低啞的聲音道:“你不是被關進來的?你來做什麽?”
陳青鸾道:“我犯了事,自知逃不脫要被處罰,不過督公現下還沒回府,所以我先過來瞧瞧需要準備些什麽。”
那女子似乎信了這話,将門打開,又退到一邊給陳青鸾讓了條路出來。屋子非常小,擺了一床一桌之後,只餘下繞着桌子的一圈空間,連繞過凳子的富餘都沒有,那女子将小凳往陳青鸾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又向後縮回了床邊坐下。
陳青鸾也坐下來,只見那女子十分憔悴,眼窩深陷面色灰白,只是睫毛纖長,尚能依稀看出從前清麗佳人的影子來。
還未等陳青鸾開口,那女子便問道:“你是犯了什麽事?”
陳青鸾道:“昨日侍候督公的一位姑娘不知犯了什麽錯,被督公罰跪不許起身,被這日頭曬得中暑昏了過去,幾乎要丢了性命,我看不過去就偷偷将她救了下來,但這番違背了督公的命令,肯定也要……”
“糊塗!”話說到一半,那女子便打斷陳青鸾道:“你以為你是救了她麽,你那是害她呀,若她能就那般死了,才是有造化的,不然早晚落得我們這樣的下場。”
陳青鸾道:“哦?那這麽說來,在這北院裏活着還不如直接死了幹淨?那既然如此,現在住在這兒的人,為什麽不自行了斷呢?”
這話着實不中聽,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來,便是十足的譏諷之語,但陳青鸾的态度卻十分誠懇,似乎是真心實意的希望得到解答。
那女子呆愣楞地盯着陳青鸾,突然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你出去!你同我們不一樣!”